絮儿发出懵懂的“啊”一声,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钱嫂子的话。
钱嫂子继续做事,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絮儿,你快去给少爷打热水洗脸,夫人买你,是为了让少爷带去白鹭书院。你想要夫人改观,就勤快些,把少爷照顾妥当了,夫人自然对你另眼相看。”
絮儿一惊:“对啊,我可是少爷的丫头,不能闲坐着偷懒。”
说着,跳起来到处找脸盆。
谢黎一愣,无奈而笑,刻意放重了脚步声,走进后厨。
“钱嫂子,热水还有吗?”
厨房两人听到动静,受到惊吓,早已敛气收声。
“有,有。”听到谢黎的话,钱嫂子最先镇定下来,笑着回答,推了絮儿的一把:“别傻站着,快点帮少爷的忙去。”
絮儿有些慌乱地应了声,低着头凑近谢黎,拿起葫芦瓢,给谢黎装了半脸盆热水。
谢黎慢条斯理地解决了个人卫生,正要倒水,絮儿忽然开窍,一把抢过:“少爷,我来就好了。”
谢黎猝手不及,看着絮儿将脸盆端走,蹬蹬两步跑出去,一盆水猛地泼到了后院的海棠树下,整个人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拧干水里的白色手巾……
絮儿也是一愣,看着地上和泥水混成一团的脏污手巾,脸部纠结成一团。
“少爷……”
谢黎扶额:“没事,洗洗就干净了。”
絮儿缩了缩肩膀,低下头,手指缠绕着衣角,害怕受到惩罚:“我下次不会了。”
“好,我相信你,你下次不会。”
谢黎摸了摸她小小的脑袋,见她身体颤抖,似乎很害怕,无奈收回手,有种养女儿般甜蜜又痛苦的忧愁感。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真是难弄啊。
谢黎:“少爷先走了,你洗干净手巾,送回我屋子就好。”
絮儿连忙点头:“絮儿知道了。”一副迫不及待松了口气的模样。
谢黎:“……”
……
“夫人,早膳就是这些,您和少爷慢慢用,我下去了。”
“下去。”
谢王氏脸色冷淡,挥了挥手,语气冷淡和钱嫂子说话。
钱嫂子微微弯腰,转身下去。
堂屋只剩下谢黎和谢王氏二人。
谢黎看了眼上座,旧事重提:“娘,爹昨晚没有回来?”
“不管他,你快吃东西。”谢王氏脸色无动于衷,只顾着给谢黎夹菜,“你刚刚才点名要的包子,别浪费了。”
谢黎偷瞧谢王氏的脸色,眉心微拧,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犹豫地改变话题,沉吟道:“娘,我想从学堂请假,在家温书。”
谢王氏一愣:“怎么好端端的有了这个想法?”
谢黎将昨天学堂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王氏脸色难看,听着儿子复述同窗们说过的浑话,心里一阵惊怒,这些不要脸的老朽皮,竟然敢污蔑黎哥儿的名声。若是黎哥儿将来成了举人,这件事传出去,岂不是为人诟病?
沉下脸,思考半响,谢王氏郑重开口:“好,你回家来温。”
有那样的同窗,还不如自学。再者,明年夏天黎哥儿就要赶赴白鹭学院,也不在乎这几个月的时间。
谢黎微笑:“那儿子就先谢谢娘答应了。”
“娘只希望,你回家的原因落在学业上,而不是某个小丫头身上。”
谢王氏叹气,说出的话若有所指。
谢黎挑眉,索性挑明道:“娘多虑了,絮儿还小,未到金钗之年,儿子只把她当成妹妹。再说,儿子在外面有多受欢迎,娘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因为絮儿一个黄毛丫头而荒废学业。”
这样一说,谢王氏倒是相信了。
黎哥儿是春田镇上最受欢迎的少年公子,从去年中了童生开始,就有数不清的媒婆上门提亲,家里的门槛都险些被踏破了。
多亏她这个做娘的放出话去,要让黎哥儿专心学业,考上秀才前不谈婚论嫁,才止住了这股妖风。
黎哥儿如此优秀,怎么可能会看上絮儿丫头……虽然,他对待絮儿是有些与众不同。
谢王氏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回想起正事,叮嘱道:“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求见先生,说开这件事。不过,在家你也不可荒废学业,有句话叫温故而知新,娘对你寄予厚望,你千万不要让为娘失望。”
谢黎沉吟一下,缓缓点头:“娘放心。”
看样子,这个科举不考还不行了,以谢王氏这个仿佛成了执念的愿望,他要是敢不去,不用外人出手,谢王氏就能灭了他。
……
谢王氏十分守诺,答应了谢黎后,用完早膳便回房备礼,和谢黎一起去拜见私塾的先生。
先生一开始并不情愿,因为大家都能看出谢黎的潜力。和那些来学堂混日子的学生相比,十五岁成为童生的谢黎简直就是天资聪慧的代言词,将来他中举,定能给这个小学堂带来很大的名气。
但是在谢王氏的强硬要求下,先生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还是无奈答应了。
谢黎礼貌地和先生们告别,收拾东西回家,甚至没有和那些同窗告别一句,谢王氏也不问,招呼谢黎上了马车。
回到家,谢黎在书房放好笔墨纸砚和书本,翻开书页,叹口气,进入了温书阶段。
这一温书,就是大半天过去。
直到晚霞出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他才从全神贯注中回神,眉心微拧,起身查看情况。
又是谢王氏那边传来的动静。
“没钱!”
“你再说没钱!账本在哪,我亲自查账。”
“我不知道账本,说了没钱就是没钱。”
“滚开,老子不信了,等老子找到账本,非抽死你。”
“那里不是账本,你放开我的东西。”
“好多首饰啊……”
谢黎推门而出,朝着谢王氏屋子方向走去,路上看见傻眼的絮儿,他挥了挥手:“回后厨去,别在这里。”
等一下闹起来,他怕不小心伤了小丫头。
絮儿却领会错了意思,以为谢黎生气她在这里看热闹,吓得脸色煞白,转身要走:“我,我这就回后厨。”
谢黎一愣,伸出手……
没来得及叫住絮儿解释,就听见王氏屋子里传来的动静更大了,谢黎收回手,连忙转身,加快脚步走到谢王氏屋子前,飞快地敲了三下门,不等里面反应,直接推门而进。
里面一片狼藉。
谢老爷手里抱着一个镂空描金的梨花木匣子,谢王氏拼命去抢,不小心拉开了匣子盒,哗啦啦倒了一地的金银首饰。
“这是我的嫁妆,你放开!”
“什么嫁妆不嫁妆,你入了我们谢家门,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嫁妆自然也是我们谢家的。”
谢老爷脸色狰狞,手里紧紧护着匣子,伸手推搡谢王氏。
谢王氏艰难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其实眼里早写满了慌乱和怨恨。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力量天生不对等,就算谢王氏再如何努力,随着时间流逝,还是被渐渐推开了,一个屁蹲摔在地上。
谢老爷得意地抓起地上的首饰,往匣子里塞。
“娘。”
从谢黎进来,这对夫妻忙于争抢,一个眼神没给,他不得不主动开口,提高点存在感。
谢王氏刚刚还很坚强的样子,看见谢黎,忍不住流泪:“黎哥儿,你爹要抢我的嫁妆首饰……”
谢王氏也是富户出身,不过父母先后过世,和庶兄弟们不亲和,已经没有娘家人撑腰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她爹娘留下的嫁妆首饰。
前世,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谢王氏也没有把首饰当掉。
只在谢黎将要赴京赶考,她才忍住心疼,交出了这些首饰。
这些首饰就是谢王氏的命。
谢黎皱眉,一脚踹翻谢老爷,捡起地上散乱的首饰,交到谢王氏手上:“娘,你先站起来,没事了,东西都在。”
谢王氏没有起来,看着谢黎身后,目瞪口呆:“……黎哥儿,你打了老爷?”
谢黎并不在意的表情:“没死,放心。”
谢王氏摇头:“完了完了,你的科举路完了……”
谢老爷也回过神,指着谢黎,手指气得发抖:“小畜生,你竟敢打我?你等着,我这就去衙门告你,让县老爷夺了你的童生名额。”
“不准!”谢王氏气得拍地,发出尖锐的叫声,“黎哥儿好不容易才考上童生,谁也不能破坏他的前途。”
谢老爷一愣,回过神得意洋洋:“不想我去告状,就老实把钱交出来。”
谢王氏动摇了,脸色变幻。
谢黎拦着她:“娘,你放心,他告不到我的。”
谢王氏抬头:“什么意思?”
谢老爷皱眉看着谢黎,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嘴硬道:“只要给钱,我自然不会告你。不给钱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事。”
谢黎没理会,目光巡视着,落到谢王氏的门帘上。
他走过去,狠狠一扯,扯下帘子,找准了线头的位置,蛮力将布帘撕成一片一片的,又头尾相连,练成一块长布条,回头看着谢老爷。
谢老爷:“……”
“住手,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爹,你个不孝子,离我远点!”
谢老爷看出了谢黎的想法,疯狂地向后退,看着空荡荡的门,伺机逃走。
谢黎大步上前,毫不顾忌,用长布条裹着谢老爷的两条手臂。
不过,因为手法不对,一个不慎,谢老爷挣脱了,反而往谢黎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谢黎“嘶”了一声,发狠地用力,往谢老爷身上扑上去,将他扑倒在地,摁住手,将长布条往上缠绕。
他这具身体也就十六岁,和谢老爷成年男子的体型有差距,控住谢老爷的途中,又连着挨了三五下,还是没有顺利困住他。
“小王八犊子,想绑你老子,我告诉你,没门!哈哈,看看是谁绑谁。”
这时候,一旁的谢王氏有了动静。
“老,老爷,对不住了。”
谢老爷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话语还没落地,谢王氏已经跟着扑上来,和谢黎一起摁住了他,两人合作,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谢老爷:“……”
……
两刻钟后,谢黎一瘸一拐地从谢王氏屋子里出来。
摸了摸嘴角的伤口,他露出苦笑。
没想到谢老爷四十岁的人了,常年花街留宿,彻夜不归,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偏偏他年级小,力气不足,又还没来得及修炼道术,一个人完全压不住他。
如果不是谢王氏最后关头,突破了三从四德的心理防线,帮着一起,还真的有可能被谢老爷跑了。
“少爷,你和人打架了?”
在后厨里偷摸哭了半天,絮儿实在难受,又走回前院,打算和少爷道歉。没想到看见谢黎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脸色青紫一片,心里大惊,叫了出来。
谢黎回头看她,不在意道:“被老爷打了几拳。”
“老爷怎么这样!”
絮儿大恼,心里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谢老爷生出埋怨——少爷好看的脸,他怎么忍心下手。
“少爷,我去找钱嫂子拿药,你等我,我给你上药。”
絮儿一溜烟跑去后厨。
谢黎:“……”
谢黎收回欲叫住她的手,掩唇轻咳一声,露出笑意。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书房里面有药呢?
和钱嫂子这种下人用的药相比,谢王氏给儿子准备的药,自然是春田镇上最好的,可是念在絮儿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他还是不说了。
就这样,谢黎在絮儿的毛手毛脚下上了药,脸皮都痛红了。
他可以忍住不叫出来,脸皮却很诚实,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偏絮儿还没有察觉,天真无邪问:“少爷,老爷为什么要打你啊?”
谢黎不经意道:“没什么,他要拿钱出去喝花酒赌钱,我反驳了一句,他不高兴,打了我几拳走了。”
“啊?”絮儿露出震惊的目光,“少爷,你……你竟敢和老爷这样?”
天地君亲师,皇帝之下,父母为至亲,是最大的存在。絮儿就算没有上过学,也知道爹娘最大,不能反嘴,可是谢黎竟敢和老爷争执,她一方面觉得不对,一方面又觉得干得漂亮,语言混乱,说不出话。
谢黎也是知道这个默认的条例,昨天才没有和谢老爷起冲突,没想到他不知死活,犯到谢王氏的嫁妆首饰上,还把她弄哭了。
谢黎自然不肯饶他。
至于这次突发事件如何处理,他也想好了。
谢黎打算让谢老爷这个人消失一段时间,反正絮儿和钱嫂子都在后院,不知道正院发生了什么,只要他糊弄过去,谢老爷这个人消失个半个月都不会有人问。
谢老爷这个人,常年在花楼打混,不到没钱不会回来,家里都习惯了他的不见踪影。会问的也只有谢老爷的狐朋狗友,这些人更好忽悠,只要说一句谢老爷去通州游玩,他们自然相信。
“他做的不对,我自然要劝他。”
脑海中思绪万千,谢黎都没说出口,语气轻松地打算安慰絮儿,还没开口,冷不防絮儿又给他上药,痛得他“嘶”了一声,连忙干笑着推开她的手。
“可以了,不用上药。你去和钱嫂子说一声,老爷出远门了,半个月内不用准备他的饭菜。”
这个计划,需要将钱嫂子一起瞒在鼓里。
絮儿嗯了一声,不舍地放下药盒,下去传话了。
直到人没影,谢黎蹭地站起来,从脸盆架上拿了一块手巾,擦去脸上药膏,松了口气。
实在太痛了。
于是,做好晚膳的钱嫂子收到了一盒来自于少爷的药膏。
她不明所以,看了看手上的东西:“谢谢少爷。”
谢黎摆手:“不用谢。絮儿应该和你说了,老爷出远门了,家里半个月不用准备他的饭菜。”
“说了。”钱嫂子圆圆的脸上露出喜色,“这下夫人有一段时间松快松快了。”
没想到连钱嫂子都看出来这一点,谢黎笑了笑,负手身后,晃晃悠悠去正院见谢王氏。
“娘,他老实点没有?”
谢王氏正在窗棂边看着首饰发呆,听到敲门的动静,吓了一跳,听出是谢黎,才松了口气:“黎哥儿吗?进来。”
谢黎推门而进:“他还老实?”
“挺老实的,而且藏在床帐后面,一般人看不见。”谢王氏指了指方位,有些不放心道,“不过,黎哥儿,我们真的要把你爹绑着?”
“娘想放了他?”
“他毕竟是你爹……”
谢黎叹气,其实捆住谢老爷,他身上挡着很大的风险。只要谢王氏一时心软,放跑了谢老爷,到时候他这个忤逆的不孝子就要下大狱。
后面他动手了,赌得就是谢王氏对自己的爱护之心。
这时候,面对心软的谢王氏,他耐下心解释:“娘,你觉得爹有良心吗?”
谢王氏愣住:“他?”
“他没有!”谢黎替谢王氏回答了,接着道,“你要是放跑了他,他第一个去衙门告我们。”
谢王氏一愣,露出苦笑。
“唔唔。”床帐后传来动静,透出一股不甘心。
谢黎皱眉,走到床帐后面,掀开屏风,看着被五花大绑的谢老爷:“你叫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
谢黎声音冷漠:“我说过,你要是敢发出一点声音,就扣你一天的饭菜。”
“唔唔唔唔唔唔!”谢老爷急眼了,焦急地支吾。
谢黎一顿,看着谢老爷扭捏的样子,想到什么,挑了挑眉:“你要出恭?”
“唔唔唔唔!!!”谢老爷激动得拼命点头。
谢黎露出一丝嫌弃表情:“真麻烦!”
谢老爷不说话了,脸色难看,似乎非常生气和委屈。
谢黎才不管他,拉上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