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如此,桂玲珑望着月亮从细细的牙儿变成远远的月饼时,终于听到了溟兰有孕的消息。
她松了口气,从那以后可以每晚安然睡到天亮。
溟兰的身体很好,却对怀孕的反应很大,经常呕吐失眠,澈然为此很是担心,特意派了两个御医轮流候着把脉,另外加四个稳婆随身照顾。桂玲珑看着变得拥挤的绣楼,心里又是松了口气。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数月。
隐隐听到外面天翻地覆,新朝调兵遣将忙个不停,南边似乎有人谋反,北金和蓬莱王的地界也有异动。宫中的岁月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染上了惶然,桂玲珑看着一天比一天隆起的肚子,希望皇上和蓬莱王不要仓猝行动。想到这就忍不住又想到楚知暮——皇上和蓬莱王的行动都要依靠他的消息,桂玲珑就说不清道不明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有时候有些东西不是深深地留下痕迹如浓墨重彩,而是浅浅地映在心里如清风淡云。楚知暮不曾像长孙皓那样在她的生命和感情中势如破竹不可抵挡,却以一种温柔却固执的姿态顽固地留在她的心里,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却。
伴随着月份的加重,溟兰的身体也渐渐变化,她比以前好了许多,澈然松了口气之余,开始有别的东西悄然闯入他空下来的心境。
桂玲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就是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已足以让她推断事情的发展。
皇上夸赞青青姑娘写得一手好字……
大臣说话间惹恼了皇上,青青姑娘却很快就让皇上高兴起来……
南边的诸侯起事,青青帮皇上出主意釜底抽薪断其北方马匹供应,使其不能迅速北上,她因此得到了皇上的嘉奖……
古语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有多少事情的发生,其实就源于那些细微。
溟兰怀孕四个月时,澈然夜宿青青寝宫的消息传了出来。
桂玲珑去见溟兰时,溟兰正呆呆地望着明珠苑繁盛的花木出神。
一切的良辰美景,都会黯然失色,最终变成断壁残垣。
溟兰看着走近的桂玲珑道:“我从未想过,我竟然会伤心。”眼泪平静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桂玲珑看着她澄澈的大眼,第一次主动跟她谈起长孙皓的事,“有的时候你不能否认一些事实,唯有接受才能让你清醒地面对。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若你对他的爱有足够的信心。”
溟兰摇头,眼神确定。
桂玲珑便看着她的小腹,道:“那就把爱从不值得的人身上移开,放在别的地方,给予别的生命。”
☆、45 前奏(二)
虽然艰难,但是溟兰渐渐地打起精神来。澈然对她显然怀有深深的怜惜,他不顾大臣反对,用尽了各种方法哄溟兰开心。有时候溟兰耍性子发脾气,他都会不顾自己的身份低声下气地哄。此外他又连说自己只是觉得青青聪敏,与她商议大事,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之类的话。这样又过了几个月,溟兰终于在表面上完全恢复了正常。
不过与此同时,青青的地位有了细微的变化,宫女太监对她都有巴结奉承,只是澈然咬紧牙关说两人并没发生什么,青青一直没有正当的名分。桂玲珑偶尔见过她一次,难以判定澈然说的是对是错,但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蛰伏的动力。皇城表面上仍旧安静,暗地里却风起云聚,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就这样到了新年。因着这是澈然王朝的第一个新年,宫里庆祝得格外热烈,但一切的喧嚣热闹都与桂玲珑无关,为了孩子的安全,她甘愿蛰伏在算不得暖和的后房。
除夕那晚,所有人都去守岁,只留下身体不适的桂玲珑待在后房。
伴随着月份的加深,她越来越嗜睡,这天也是一样,天色刚黑她就伏在被子里沉睡不醒,等觉察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被人用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抱在了怀里。
她吓了一跳,慌忙坐起身来道:“你怎么来了?”
长孙皓的脸在冬天的夜里根本看不清,桂玲珑只能隐约看见他闪烁的眼睛,“我来看看你。”他的声音疲惫却亲切,眼光下垂,手也触到了她隆起的小腹上。
桂玲珑扑进他的怀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心安。
长孙皓一手抚在她腹上,一手摸着她顺滑无比的长发。倾心感受了好一会儿这一刻的温馨,才带了点喜悦道:“玲珑,你再等等,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真的?”桂玲珑高兴地抬起了头,却带了些担忧地问道:“你想了什么法子?”
长孙皓腾出只手来试着抚平她皱起的眉,细声道:“北金有异动,我向皇上自请去迎敌,明天折子就该被批下来了。”
桂玲珑心里一滞,想起离去的皇上和蓬莱王,有些两难。难道让长孙皓去打蓬莱王?
长孙皓却以为她是担心。继续抚着她的眉毛道:“放心,我此去就会诈死阵前,再不会回来。你就从楚知暮那边的密道走。我让小康接应你。”
桂玲珑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妥,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长孙皓已经又道:“后天就走,那时皇宫里众人都在忙着庆贺新年。不会注意你的。”其实这大半年来,皇宫里的人对桂玲珑的警戒早就放松了。
桂玲珑有些慌张,却点头应了。
又说了些细节的安排后,两人反而相对无言。
桂玲珑犹豫半晌,终于迟疑地开口询问,“那天……你和青青……”
黑暗中看不见长孙皓的面容。只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如星星般闪了一下,语气一如既往毫无变化,“只是偶然碰上了。你相信我,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眼光随着他的说话而亮了起来,紧紧盯着桂玲珑,活像观察猎物的豹子。
桂玲珑想起了澈然,心里登时有一种奇怪的不舒坦。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那大家眼见的事实又是什么?
长孙皓察言观色。见状忙拉住她的手道:“不要管这些事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她们要怎么闹,都由她们!”
这话比定心丸还管用,桂玲珑立刻觉得释然了些,伏在长孙皓温暖的怀里渐渐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雪亮,光线有些刺眼。桂玲珑起身看时,才发现昨夜不知何时下了大雪,将皇宫的金碧辉煌都变成了银光璀璨。
一天后,果然传来了长孙皓要出兵北金的消息。
桂玲珑去了溟兰那里,说着天降大雪,要不要请楚知暮来占一卦,溟兰点头答应,于是楚知暮来了一回,桂玲珑借着送他的机会悄悄跟他说了自己要离开的决定。
楚知暮停下脚步,闭着眼站了好一会,才点头称好,别的竟然一个字也不问,抬脚继续走。
桂玲珑赶不上他,只好在他背后轻喊,“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切小心。”
楚知暮叹笑几声,说了句“路途颠簸,你保重身体”就走了。
桂玲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在漫天银白中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心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却没有难言的伤悲。
转身正要回去,夹道上传来了杂乱的哒哒声和欢悦的笑声,紧接着几匹羊拉着一辆珠翠华盖的精致小车驶了过来,桂玲珑忙躲到门后,唯恐车上的人看见自己。
笑声洒了一路地远去,分明是澈然和青青的声音。桂玲珑腿有些酸胀,看了明珠苑远远的宫室好一会才慢慢往回走。
晚间的时候,溟兰知道了澈然和青青作乐的事。她皱着眉头坐在室内,一直等到灯花都烧没了才入睡。
第二天,她不顾太医稳婆的劝阻去了宫门外。
申时的时候,如银铃般的欢悦声再次在明珠苑外上的宫道上响起。溟兰目光严肃地候着,却只等来了青青,没有澈然。
青青依旧带着帷帽,自从她第一次进宫时,就得了特旨,没必要以容貌视人。是以直到今天,宫里还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见了溟兰立刻将车停下,恭敬地上前拜见,没有一丝昨日的猖狂。
桂玲珑由小丫鬟扶着站在明珠苑内悄悄观察事态的进展,这还是那夜澈然夜宿青青处后溟兰和青青的第一次见面。她觉得溟兰打起精神打压青青是件好事,但凡事出师大捷自然好,若是出师未捷,以后就麻烦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溟兰赢不了这一场,她就最好只求自保,不求胜过。
站在雪地上的溟兰脸上有种前所未有的肃然,她端满了皇后的架子,对青青道:“听说你昨日和皇上在皇宫内驾车游玩,毫无规矩,恣意纵乐?”
青青听着来者不善,立刻由拜为跪,毫不犹豫地将膝盖重重磕在雪地上,道:“奴婢不敢。”
“不敢?”溟兰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官,千人骑万人踏的妓子,连无耻下贱地勾引皇上都敢,你还有什么不敢?”
桂玲珑闻言心里不禁吃惊,溟兰是真的动了气,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青青给予她的刺激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小不忍则乱大谋,溟兰这个样子,即使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名声全没了。
她不禁给身边的小宫女使眼色,偏偏这宫女木讷得很,呆呆地看着她露出好奇的表情,一动也不动。
桂玲珑只好自己去提醒溟兰,刚走到门口,听到了青青充满了委屈的狡辩,柔和的声音中带了激越,话说得又急又快,仿佛自己真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皇后娘娘息怒,奴婢不曾敢勾引皇上,那都是下人的谣传,皇上也曾亲口否认过的……真的没有什么,那天晚上奴婢只是和皇上……”
桂玲珑停下脚步听她要说什么,溟兰却已经气得浑身乱颤,抬手将手里能拿得到的东西全朝青青扔了过去。
青青犹自说着,“皇上只是在暖阁里歇了一晚,奴婢并没有勾引,反而劝他去您那里歇歇……”说着呜呜哭泣,任由溟兰打骂,却咬紧牙关不松口。
桂玲珑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正要上前劝溟兰停手,小太监清越高亢的嗓门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心里一沉,桂玲珑看着青青可怜的模样暗叫不好。
明黄的龙袍在天地一片银白中益发显眼,澈然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沉默着迅速走了过来,神色间有掩不住的急迫,待看到跪在冰冷的地上的青青时又有丝愧疚不自禁浮了上来。
待免了溟兰行礼后,澈然弱弱地道:“溟兰,算了吧。昨天是我一时高兴,才想在宫里驾车的,不关她的事。”
桂玲珑心里不禁又叹气又着急,男人越是这样息事宁人的态度,在溟兰眼里越是要帮青青开脱,怕不仅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在气头上不知又做出些什么举动来。
果然,溟兰本来有些缓和的表情在听了这样的话后顿时又凝肃起来,她冷笑道:“臣妾明白了,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澈然听着语气不对,嘴角翕动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溟兰隆起的腹部时强行压了回去,长出几口气后道:“下了雪又吹风,这里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快回暖阁去吧。我陪你回去。”说着上前要牵溟兰的手护送她回宫,对一个皇上来讲,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桂玲珑心里暗暗祈祷溟兰有个台阶就下,不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本性温和的溟兰脸色虽然仍然十分不好,却还是任由澈然牵了她的手,护送着她往苑内走。
内侍宫女都跟着动起来,桂玲珑松了口气悄悄跟上,却没料到一行人刚走了几步,青青在她们身后喊道:“求娘娘给奴婢一个清白,奴婢虽然出身下贱,却不是不知廉耻之人,那天晚上,奴婢并没有勾引皇上!”
☆、46 真相(一)
没有人料到青青会在这种情境下会突然喊出这种话来,溟兰猛地刹住身子,脸上浮现变幻不定的神色,显然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桂玲珑则猛地回头去看青青,因为她走在最后,离青青最近,看得也就格外清楚。冬天的雪地反射着日光格外白亮,桂玲珑就在一片白光中看到了青青微微翘起的唇角。
她是故意的,故意借着这机会激怒溟兰!
桂玲珑心里如雪般亮,抬脚就急急往溟兰身边走,不能让溟兰再失态了!
但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溟兰已经甩开了澈然的手,重重地喘着气看着澈然,声音僵硬而压抑,“是真的么?”竟然用了质问的口气。
澈然背对着桂玲珑,故而桂玲珑看不到他的脸色,但她敢肯定澈然肯定十分不乐意见到这副景象!
“自然是真的,”澈然的口气也变得有些硬邦邦了,不过他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跟溟兰说话,“真的没有什么。”
溟兰深沉地看着澈然,一切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桂玲珑忙试着给她打手势,希望她能看到并反应过来。
溟兰的注意力却一点都不在她身上,而是直直看着澈然,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传出你跟她的消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够了!”澈然又快又急地打断了溟兰的话,待看到溟兰无比吃惊的表情又不禁后悔,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失望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何曾骗过你……”
“皇后娘娘若不相信,奴婢有证据,”青青清越的声音插了进来。“娘娘您只要过来看一下我的脸就好。”
溟兰、澈然和桂玲珑听了都诧异地转头朝她看去,不明白为什么看一下她的脸就能毁掉谣言,难道她的容貌其丑无比,让人看了就知道澈然绝不会喜欢她?
溟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桂玲珑看着心里登时乱起来。以青青的心机,绝不会无的放矢,她此刻说这样的话诱惑溟兰,一定有着深远的用意和算计,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呢?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脑子急速地转着却想不出任何所以然来,溟兰却已经移动脚步朝青青走来。
看着大红色在白色的雪地上移过。仿佛鲜血流淌一般,桂玲珑心里一道灵光闪过,难道青青诱骗明兰接近她。是为了溟兰肚子里的孩子?
转念间溟兰已经走到了距离青青不过五步远的距离,桂玲珑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上前阻拦,“别……”
她拉住了溟兰,青青却猛地站起身来急速靠近了溟兰。一抬手便将自己头上的帷帽掀了开来。
时光仿佛定格在那个雪天的下午,皇城、雪地、大红的翟衣,让桂玲珑想起自己穿越后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如初雪般的容颜。
层层的帷幕后面现出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桂玲珑甚至下意识地捏了自己一把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是自己——因为她看见自己站在面前。
她惊呆得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脑子里一个个念头呼啸而过,从楚知朝的异样到郑太医郑夫人的话再到长孙皓的不对劲。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就昭示了什么,只是她从未想过事情会最终变成这种没法收拾的模样。
怪不得她说看一眼她的脸就能明白澈然是否跟她有过亲密之事,看过这张脸之后。澈然疯了才会碰她。
溟兰吃惊地看看青青又看看桂玲珑,眼里浮现深深的不可置信。
就这么一瞬间,青青出手了。她的手根本没有触及溟兰,溟兰却一下子朝桂玲珑扑过来,处在吃惊中的桂玲珑哪里来得及反应。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已被溟兰扑倒在地。
遭受了这样的撞击。腹部立刻绞痛起来,眼前的天空一会儿黑一会儿白,桂玲珑脑子里只闪过一个“神啊这可怎么办”的念头,就痛得彻底失去了知觉。
鲜红的血渍透了衣服流淌出来,雪地上盛开了一朵巨大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