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晅冷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跟上去。
刘简那句“四周围全埋了炸药”,形容的实在太过轻巧。
山坡之侧的积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带着砂砾的荒瘠土地。方砚的尸体就在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药的影响,尸体显然被兽类破坏过,但大半身体都浸泡在已经凝固的血泊中,炸药又把积雪融化了不少,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那张熟悉的脸庞却还是完整的,冻得发青,落了些灰烬,眼睛紧闭着,眉头蹙紧,神情倒是有些解脱了的意思。
不远处有几头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着不肯离去,有大胆的甚至还发出挑衅的嚎叫声。
损毁尸体方砚尸体的罪魁祸首,想来便是他们了。
风声凛冽,雪地上的人却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别开脸,抬腿想着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还真不曾见过她有这样利落的身手,下盘虽然虚浮,手上的银光却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头公狼哀嚎着倒下,抽搐几下便不再挣扎了。
剩余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几颗小小的黑点。邵萱萱却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天地浩荡,雪原上的朝阳正在升起,风吹过脸颊甚至还带来盐碱湖附近咸湿的空气。
她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白色云彩坠落到地上,焦黑岩石在蓝色苍穹中颤动,远处的狼嚎声凄厉而刺耳……
这样的诀别,不如不见,不如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那残尸就在几步开外,她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九十一回生者
邵萱萱发了小半个月烧,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间只觉得车轮粼粼,马嘶人沸,犹似梦中赶路,却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琅嬛仙境,还是地狱火海。
偶尔睁开眼睛,见身侧坐着的人影挨得那么近,安静又温柔的轮廓,抬头却又看见那只装骨灰的深色木盒。
梦里见不到人,醒来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护……那另一座伽云寺并不见踪影,看留下的火药痕迹,该是北地的叛军。
可是是谁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经死了,没有了,再见不到了。
她疲惫得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还睡?都到家了。”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睁开眼睛,她在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家?
秦晅的脸近在咫尺,从他的肩膀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宫制式统一的宫灯。
呵,这里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阖上了眼皮,这种“家”,也只有秦晅这样的人会喜欢。
“你要真这么不甘心,就想办法给他报仇,光在这儿装死给谁看?”秦晅的声音冷冰冰的,还带着北地凛冽的寒气。
邵萱萱把脸转向内侧,随即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车帘掀开,冬日稀薄的阳光和凛冽的寒风一股脑扑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畏缩地往秦晅怀里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刚刚还挨着的人缓慢地跟自己拉开距离,弯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怀里。
秦晅没说话,抿了抿嘴唇,下了车。
一国储君凯旋归来,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应付的。
邵萱萱由张舜领着回了寝殿,锦帐银灯依旧,邵萱萱却觉得冷得可怕。绿葛仔细地检查了地龙和暖炉,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见,只低头认真地擦拭着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渍。
落雪声簌簌,仿佛一直滴穿屋顶,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发麻。
擦完了盒子,又觉得它放在这里是不妥当的。
这是秦晅就寝的地方,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着盒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折枝团花地毯。
不能得过且过了,他都已经死了,怎么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这个奇异地想法激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都已经死了,哪里还怕什么委屈呢?
绿葛带着小侍女端着热水、布巾进来,就见邵萱萱盘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状似疯癫。
她吓了一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张舜商量。
邵萱萱这一路是昏睡着过来的,倒没多少不正常。张舜听完后皱了皱,亲自到门后偷觑。
他还记得初见这女孩的模样,满头乌发沾着血,被吴有德横抱着出来,模样虽然凄惨,眼睛里的惧怕却还满是活跃跃的生气。
而如今,隔着门缝望去,直觉那枯坐的侧影也沾染了宫廷里的陈腐死气,正一点点沉积发酵。
经过生死离别之后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张舜自己也才二十岁不到,虽然借着吴有德失势的机会一步登高,毕竟还年轻,毕竟还不够冷漠。看到那单薄的影子犹如看到当年初入宫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个在皇宫里混的人,不是枪林箭雨淋过来的?
在太子身边待到今日,还天真如斯,总算也叫你吃到了苦头!
他无不刻薄地想着,最后也只遣退了绿葛,学着吴有德当年的样子背着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只又一只匀称的脚印。
那人影弯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活脱脱似一个年迈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宫回来时,邵萱萱已经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没把方砚的骨灰留在寝殿里。
张舜看出他疑虑,小声道:“聂姑娘上榻安寝前,命奴婢给搬出去了,在耳房放着呢,还供了香烛。”
秦晅“嗯”了一声,张舜往里瞥了一眼,又轻声加了句:“也没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来后还吃了小半碗粥。”
秦晅蹙了下眉头,看向帐幔遮掩着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没有像以前那样抗拒地一直躺到最里面伸直了胳膊都捞不到,也不像胆子大如天的时候故意横着睡或者倒过去把脚架在枕头上,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里一点,盖着被子,露着一截乌黑的秀发。
秦晅这么挑剔的人,也没瞧出什么让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后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进而将人搂进怀里,她也完全没有反抗。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温热柔软的躯体,平稳绵长的呼吸,无一不是她睡熟的证据。
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就睡得这么安心了?
秦晅盯着她的脑后勺冷笑,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对方砚好,他没办法不介怀、不嫉妒;她对方砚凉薄,他又愈加觉得刺痛——对方砚都如此,对自己……还能指望吗?
他始终坚定地认为,邵萱萱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却最难驯服,越是知道不能够,越是忍不住要去想。凭什么方砚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试着像方砚那样,把一颗心……秦晅松开手,翻了个身,迅速打断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这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宁可泡到雪水里冻着,也不屑随便塞给什么人。
邵萱萱这样的胆小鬼、寡情人,还远远够不上资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来了,依旧如以前一样,帮着穿衣、伺候吃饭,只是不再穿内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两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样不顺眼,如今这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却更叫他反感。
最恶心不过的就是她明明风寒也好了,每晚却还能睡得那么踏实。
这种恶心感甚至让他失去了对她身体的兴趣,连碰到一个手指头都跟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难受。
“孤瞧见你就烦心,以后就滚去耳房跟你的方砚一起住吧。”秦晅说这话时,正值除夕前夜,储宫里红灯累累,廊下、檐下俱是一片喜气。
邵萱萱应了一声,又问:“我们分房睡,不是容易传出去话柄?”
“传出去又如何?孤还真怕了他们?”
“那你要我和你合作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邵萱萱耸了耸肩,放下筷子,“我不是真正的聂襄宁,除了这个身份一无是处。你以前要我陪着你,不是为了引聂如壁出来,就是想让他的旧部对你有所忌惮吧?又或者,想离间聂如壁和你小叔叔的关系?我这个人不大聪明,想了很久,也就想到这几个可能性,不过总也没见你真用过……我也没多少本事,不过既然说了合作,肯定也会尽力的。我们以前的世界,也很有些不错的东西和技术——我肯定是做不到样样精通的,但总也能试着跟你解释解释,提供点思路,帮点类似于这次造火药找火硝的小忙什么的……你现在突然这么说,是不要我当你的‘新宠’了,想到别的办法了?”
秦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就回了她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情绪的一瞥,放下筷子起身就走了。
他们的步调似乎从来都没有一致过,她突然,就入戏了。
一夜之间,从个满脑子稻草的草包笨蛋,变成了一个满脑子稚拙谋略的草包笨蛋。
笨蛋当然是不怎么能揣摩人心的,听一是一,说到做到。
当晚,邵萱萱果然就没再过来。
秦晅睡到半夜气不顺,翻身起来,掌了灯走到耳房,果然又听到那熟悉而规律的清浅呼吸声。
方砚的骨灰盒就摆在床榻不远处,她背向着门,一点负担没有地熟睡着。
秦晅加重了脚步,仍旧没能将她吵醒,他干脆抬手在盒子上轻拍了好几下,呼吸声如常起伏。
没心没肺,薄情寡义,看着是只乖兔子,实际上做的事情,却足以叫人齿冷心寒!
他上前掀了被子,露出她穿着单薄亵衣的身体,下狠劲在她腰上拍了两下,居然还是没能把人叫醒。
难道……秦晅终于隐约觉得不对了,一把将人翻过来,她果然还在沉睡。
床头搁着她的一些零碎物品,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布兜装着。秦晅拿起来翻了翻,找到一盒银针,一支短匕首,一些零碎的银子,两支药瓶,一只装过火药的皮袋子……
秦晅拿起药瓶,掀开盖子嗅了嗅。
一支装得是他所熟悉的毒(和谐)针,另一支……
他盯着床上熟睡的少女,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原来,她竟然已经要靠吃这种东西入睡了!
☆、第九十二回错觉
除夕将至,整个储宫都被好好拾掇了一番。
该打扫的都打扫了,该换新的也都换过了——邵萱萱感冒还没全好,懒洋洋地在屋子里窝了大半天,一直到中午才跟梦游似的出去转了一圈。
秦晅一早出去,一直到午膳时候才回来。
邵萱萱老老实实等他入座了,才挨着边角坐了。
她还是更喜欢人多时候那种分桌分食的规矩,人和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感,更加有利于关系的长期维持。
俗话说远香近臭,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现在算是合作关系,按现代社会来说就是商业伙伴,总不能一直处得那么糟糕,她还有不少事情得仰仗他帮忙……
秦晅夹了几筷子冬笋,见她一直埋头扒饭,米饭却没少下去多少,向张舜使了个眼色。
张舜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把边上伺候着的几个宫人也带了下去。
“有话就说。”
邵萱萱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这几天话说的少,似乎连喉咙都要干涸了。
“我想问问,那天在风沙城找到的那些东西,查得怎么样了?”
风沙城找到的,自然就是火药遗留下来的残留物。
秦晅扯了扯嘴角:“你不是都看到了,何必再来问我?试问,全天下除了他,谁还有这等本事?”
邵萱萱抿了下嘴唇,点头,又一次拿起筷子。
“一会儿陪我去趟椒房宫,帮我多哄哄母后,她若是留你住下,你便住下。”秦晅顿了顿,又道,“顺道帮我拿件东西。”
邵萱萱瞥了他一眼,仍旧只是点头。
秦晅脸色却殊无喜色,又夹了一筷子拌了鸡丝的苋菜,皱眉瞧了一会,将红色的苋菜叶全都挑了出来,夹进邵萱萱碗里。
邵萱萱:“……”
“孤不爱吃。”
邵萱萱“哦”了一声,筷子在饭碗里拌了两下,连饭带菜一起吞了下去。
秦晅不由有点失望,以前的邵萱萱要是根灯芯,现在就跟梳妆台上的铜镜似的。灯芯好歹自己会发光,不时还爆个灯花,铜镜则只会映照自己的表情,要是没了光亮,连唯一的那点功能都没有了。
秦晅觉得邵萱萱现在就跟面无神的镜子似的,眼睛倒映着桌上的饭菜。偶尔抬头,便映照出太子秦晅的脸,神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用完膳,秦晅便吩咐张舜准备步辇,要往椒房宫而去。邵萱萱知道自己可能要留宿,洗完手就回了耳房,那些暗器、毒针是不好随身带了的,但是那瓶助眠药肯定得捎上。
她在袋子里翻了一遍,竟然没有找到,再爬到床上把被褥也翻检了,还是没有。
“这药不能再吃了,”秦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去的是皇后寝宫,又不是澡堂,真那么睡死过去,梦里给人杀了都不知道。”
邵萱萱愣住,半晌,才爬下床,有些无意识地掸了掸衣服。
不能吃,不能吃——
“那先把药还给我。”她不甘心道,“我晚上不吃就是了。”
“以后也不许吃了,”秦晅转身往外走去,“本来就傻,再吃下去只会越来越傻。”
邵萱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脚踢在身旁的椅子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秦晅脚步不停,连头也没回一下。
外头大雪还没停,去椒房宫的路倒是叫内侍们清扫出来了,道旁白雪皑皑,零星还能看到一点儿结霜的柿子。
邵萱萱抱着暖炉,整张脸都陷在了柔软的皮毛里面:“黄色的招魂幡?皇后寝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秦晅看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我又没有说有,只让你四处瞧瞧,看看有没有。”
邵萱萱点头,把脸重新埋进毛领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难道,她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秦晅掂了颗蜜饯,塞进她嘴里:“不会说话就少说。”
邵萱萱咀嚼了两下,又两下,“那齐王那里呢,总是要……”
“你不是说火药还能装进铁筒里,发挥更大的威力吗?”秦晅打断她,“他仰仗的不过是那些火药和北地那批悍民,等咱们有了更好的火器,自然就不怕了。”
邵萱萱没应腔,要是以前,她肯定就被说服了,但是现在……她也算知道了,江山还没交到他手里,齐王规规矩矩待在京城里,那是潜在竞争者,如今反了,最该烦恼的反而应该是老皇帝才对。
既然不该他来烦恼,按他的个性,还肯为区区一个方砚多生事端?
邵萱萱是不大相信的,“就是没有火器,你也不曾怕过他吧。”
秦晅再一次看向她,邵萱萱接着道:“你不肯对付他,想让老皇帝自己发愁,别以为我不知道。”
秦晅笑了一下,抬手狠揉了她脑袋一下:“杀人未必要用刀,用刀也未必就要自己亲自出马,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邵萱萱偏头避开,嘴唇抿得发白。
秦晅按住她肩膀:“你我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我若是哄你,你随便找把刀子在脖子上一割,你死了,我不也一样活不成了?”
邵萱萱瞪他:“你以为我真不敢?”
秦晅看着那双映着自己脸庞的漆黑眸子,稍微往前探了探身,吻住她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邵萱萱愣了一下,往后挪了挪,没能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