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晴答应着出去了。知雨犹豫半晌,还是小声道:“姑娘,真的打算好了,要走?”在她看来,大少爷也是不会答应的。不管是在许府还是在沈府,那些来往的人家里,哪家没个妾啊?
啊不,还是有的,梅大儒就没纳妾嘛!
自从梅家兄弟住进沈府,府里的下人们也没少八卦他们,知雨就知道了,梅大儒的妻子与他是指腹为婚,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三子一女皆系嫡出。这些年梅大儒带着两个儿子在外游历,梅太太就在家中带着幼子幼女侍奉公婆,谁不说一声夫贤妻惠?
许碧一笑:“我倒更希望像苏姐姐的外公外婆那样……”
梅大儒家的事儿她当然也好奇,不过听完之后就觉得——相敬如宾,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听说梅大儒时常出外游历,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这次带着两个儿子出来更是长达两年,所以梅太太恐怕不少日子都是在独守空房,还要伺候公婆照顾儿女,这——要不是这年头儿子都归父亲教育,而梅家兄弟又显然被教育得很不错,许碧都要疑心梅大儒对家庭究竟关不关心了。
梅大儒曾经说过,纳妾,为子嗣计也。意思就是没儿子才纳妾。在这点上他算得上言行合一,但他跟梅太太的感情究竟怎样,却不能从他不纳妾上反应出来。
而苏阮说过,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却是琴瑟和鸣,意趣相投。许碧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要夫妻相得,而不仅仅是夫妻相敬。
其实许碧觉得,她和沈云殊是“相得”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儿“相得”,她才不能“贤惠”,不能过那种有妻有妾的日子。即使是在这个时代,丈夫也许能分,但爱人,绝不能分。
知雨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可姑娘既然是舍不得大少爷——”若是她,喜欢的东西才要紧紧抓住呢,为什么越是喜欢,反而越要放手呢?
许碧一时不知道怎么向知雨解释。男女平等的话就不用说了,知雨不可能理解,就如同她也不能说奴婢只是一项工作。
事实上,许碧自己都觉得,这也不仅仅是用一句男女平等就能概括的。或者说,她要的,是跟所爱的人平等。我愿付出全部,所以我也要求你的全部。
“……不是做生意论斤称两。”许碧头一次发现,尽管她上辈子就是靠文字吃饭的,可对于有些问题,语言永远是贫乏的,“不是说我有正妻之位,就可以再少要一点,哪怕将夫君分一点给妾室也无妨。不是这样。若是相互爱慕,即使他是一品大员,我是穷家小户之女,也只能以一心换一心。时人或会觉得,能予我正妻之位就足够了,可——这是不够的。”
她费力想了半天,最后举了一个非常煞风景的例子:“就如同杀人偿命——高官显贵之家的子弟,杀了一个街头乞丐,官府判他抵命之时,可否能说因对方地位低微,他只消拿出半条命来抵给对方即可吗?心与命一样,都是不可分割的,若是能论轻论重,那便不叫爱慕,只叫权衡。”
知雨听得半懂不懂,半天才讷讷地道:“可是,若是勋贵人家杀了个乞丐,最多就是以钱赎买……”谁会真为了个乞丐去叫那些高官显贵抵命啊?
许碧哑然失笑:“,你说的也是。所以,大约还是我贪心了,恐怕最终,你就只能跟我去西北了。”
“可奴婢看大少爷也喜欢您——”知雨还是忍不住要劝一句,“您就不能……”就不能和软着点吗?先把表姑娘的事儿搪塞过去,日后等生下了儿子,沈夫人也就没理由再往这院子里塞人了不是吗?
“想要塞人,永远都是有理由的。”许碧淡淡一笑。生了儿子就不塞人了吗?这年头儿女人来个月事,还要想着该安排个人去伺候丈夫呢。更不用说若是怀了孕,这十月怀胎,可不更得给丈夫安排女人了?
“我不想这样憋屈地过日子,时时还要担心。”许碧长长吐了口气,“我更不想满心欢喜地发现自己有孕,却被人说得安排人伺候夫君。孩子该是两个人感情的结晶,不是筹码,也不是任务——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她有点颓然地叹了口气。何止是跟知雨说不清楚呢,就算是她自己,也觉得盘绕在心中的复杂情感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
“剪不断,理还乱……”许碧喃喃念了一句,有些失神地低声道,“我最不想的是——抱着一腔爱慕,最后却被渐渐磨光。说不定我会因为嫉妒而生出怨恨,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若是这样,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还能保有这份美好。”
她自嘲地一笑:“我这个人哪,说到底,还是不行吧……”明明有很多事她都是可以宽容,可以忍耐,可以徐徐图之的,偏偏在沈云殊身上……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投入这么多了,以至于不能再等待了吗?
知雨不是特别能理解自家姑娘说的这些话。她当然听说过好多正室夫人对妾侍姨娘其实都有嫉妒之心,都会暗中整治,可这种事谁会说出来啊,大家嘴上都是要宽容大度的。偏自家姑娘,居然那么明晃晃地就说自己嫉妒,这样,这样大少爷怎么会高兴?若是被大将军和沈夫人听见,那就更要麻烦了。
“我不想骗他……”许碧深深叹了口气,“好了,不要说这些了,如今该说不该说的反正都说了,就等大少爷的答复吧。只要他说了不行,我也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知雨既无奈,又觉得没来由地心酸,看许碧低头又缝那件中衣,忽然有些生气:“您都说要走了,还缝这衣裳做什么!”
“这不是以前没给他做过吗?”许碧倒是很平和,“说起来,我自从穿——自从死过一回,又骤然远嫁冲喜,确实是有些失了平常心,有些该做的事情也没有做。趁着这会儿做一做,也免得日后离开了,想起来再留下遗憾。”
知雨终于忍不住抹了抹眼角:“还不知道表姑娘答应了这事没有……”若是答应了,姑娘怕是连这件衣裳都来不及做完就该走了。
“表妹没有答应。”门口传来一声回答,吓得知雨险些跳了起来,一回头,只见沈云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许碧。
“什么没有答应——”知雨忍不住,也忘记了主仆有别,脱口就问了出来。
“表妹说,她不做妾。”沈云殊依旧看着许碧,显然是在跟她说话。
许碧倒有点好奇了:“给你做妾也不愿意?”
沈云殊摇了摇头:“表妹说,你已经教导过她了,她并不克夫,也不会自甘堕落给人做妾。”沈夫人可是被噎得不轻呢。
许碧笑了起来:“好姑娘,有骨气。”看了沈云殊一眼,“挺遗憾?”
“怎么会。”沈云殊倚在门边上,仍旧凝视着许碧,“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是怎么敢跟夫人这样说话的。你又是怎么教导的,能让她说出她不克夫的话来?”当初刚见着连玉翘的时候,她可是口口声声的说自己不祥,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这才几个月呢,居然就敢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克夫了,许碧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呢。
“她本来就不克夫,全是这世道,男人死了就说女人克夫,那女人死了怎么不说男人克妻呢?”许碧嗤地一笑,“其实说这话的人自己也知道是假的,譬如说,明知道表妹克夫,怎么还有人敢纳她为妾呢?只要她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自然就懂了。”
“懂了是一回事,敢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敢自己去外头过日子就更是一回事了。”要不然,沈夫人怎么就那么有把握能说服她呢?只不过,谁也没料到许碧能把连玉翘教得开了窍长了胆子,硬是把沈夫人给撂干岸上了,在沈大将军面前险些没下来台。
许碧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你太小看表妹了。是有些女子怯弱,对这世道只能低头,可不管什么时候,也总会有些女子是不肯低头的。”
“就像你吗?”沈云殊眼睛里浮起一点难以琢磨的笑意,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自己坐下了,“这世道不让你妒嫉,你偏要嫉妒?”
知雨一听见妒嫉二字就觉得头皮发麻,很想开口替自家姑娘辩解一下,却被许碧摇手止住了,微微一笑道:“是。若你是我夫君,是我心中所爱之人,我当然会妒嫉。虽然妒嫉未必是出于爱慕,但不妒,却必定是无爱。有些人自以为家中妻子既对自己情根深种,又贤惠大度高兴看见他们纳妾,这样的人不过都是些糊涂虫罢了。他们的妻室,若不是装的深情,就是装的贤惠,更有些人只是暗中咽泪,只是做丈夫的假装没看见罢了。”
沈云殊眨了几下眼睛,轻咳了一声:“你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否则,就算是沈大将军大概也会不悦,沈夫人更不用说了,还不逮着机会可劲儿折腾呢。
“我又不傻。”许碧轻轻一嗤,“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屋子,我还不认了呢。”
沈云殊瞥了一眼在旁边急得直搓手的知雨,笑了一下:“这儿还有个呢。”
知雨脱口而出:“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她才不会跑出去说自己姑娘坏话呢。
“这可不一定。”沈云殊斜眼看看她,“你还是出去吧,免得听到不该听的。”
“姑娘——”知雨看着许碧,不知该不该出去,总觉得很不放心。
“不是改叫少奶奶了吗?这才几天,又叫错了?”沈云殊重重地咳嗽一声,“少爷叫你出去呢。这还在府里,少爷就支使不动你了?”
许碧点点头,知雨便麻利地退了出去,还把门掩上了,可是也不走远,只站在门边上。
沈云殊听声音就知道她没走远,悻悻地道:“这都是反了呢,堂堂大少爷,居然支使不动一个丫头了。”
许碧知道他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借机把知雨支开而已,便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坐直了:“大少爷有什么话就说吧。”
沈云殊舔了舔嘴唇,又咳了一声,抓了抓耳朵,含含糊糊地道:“那个,我跟父亲说了,不能纳表妹……”
“你刚才说了,表妹不愿为妾。”许碧发现沈云殊耳朵居然有点发红,自己心里也不由得呯呯跳了起来,脸上却还维持着平静。
“就算表妹愿意也不行……”沈云殊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句,又重重咳了一声,复又抓抓耳朵挠挠头,才道,“你昨日说的话有些道理,我已经与父亲说了,保证长命百岁地活着……”
许碧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这个长命百岁意味着什么,一时都有点不敢相信了:“你是说——”
沈云殊的耳朵居然整个都红了,板着脸道:“云婷因是庶出,自小日子就过得艰难些。我也不想日后自己的子女如此,若有嫡出之子,自然无庸纳妾。”
许碧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直看得沈云殊连耳根都红了,方道:“你是说,你日后不会纳妾?”
沈云殊仿佛破罐子破摔似地道:“不纳妾,不收通房,什么也不要,这样,你总肯留下来了吧?”
许碧默然几秒钟,突然站起来就扑了过去。沈云殊吓了一跳,急忙伸出两臂接住她,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训斥道:“这样毛糙成何体统,若是摔着怎么办?”
许碧笑得像朵盛开的花:“你当真答应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沈云殊干咳一声,摆出丈夫派头,“只是你昨日说的话却是大大不妥,若是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我也就对你说而已。”许碧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当随便什么人,我都会跟他说的吗?”
“你总是有道理。”沈云殊板着个脸,“岂有跟夫君这样顶嘴的?”他说得义正辞严,却被许碧在他耳朵上捏了捏,声音便低了下去。
门外的知雨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只喜得一颗心也是呯呯乱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口来。忽然听着里头声音小了,不由得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就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及至听见一些缠缠绵绵的动静,猛然反应过来,一张脸就一层层红了上来,连忙站直身子,还特意离着门边远了几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动了……
第87章 日常
沈夫人病了。
红罗来向沈大将军回话的时候颇有点儿心惊胆战:“吴郎中说, 夫人是前阵子忧心太过,又操劳了,不是什么大病, 只是一总发出来, 要吃几副药养一养……”
吴郎中是沈府惯用的郎中, 凡是府中女眷有什么不适,沈夫人都会请他。做郎中的,尤其是要在各府后院走动,不单要医术好, 还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吴郎中就很会说话——前阵子沈家这许多事情,沈夫人可不是要忧心么;又有府上二少爷的亲事要办, 那自是操劳了。
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且这样的病又多不是什么大病,几副温补的药下去, 稍一调理就又能生龙活虎了。既不耽搁什么事, 也能显出郎中的好手段。
沈大将军正在写字——他虽是武人,每日却也必要挤出点时间来读书的。在营里时没条件,就拿着书卷随便看看,回来家中得了些闲, 还是要练练字的——闻言也没说什么,便对正在身边侍候笔墨的香姨娘道:“既这样, 府里的琐事你且先接过来,问问夫人,二郎的事还有什么要办的, 不可耽搁了。”
红罗就怕这个,忙堆起一脸笑容道:“老爷,夫人说,大少奶奶进门都半年多了,听说大少爷已经把手上的庄铺都交了她管,想必这也都懂了,不如趁着这会儿,让大少奶奶把府里的事儿也熟一熟……”
她来之前沈夫人就交待过了,这次连玉翘的事闹成这样,她必得病一病遮遮羞,可家里的事儿可不能交给香姨娘。
这若是交给许碧,一则许碧不熟,二则她到底是长辈,只消病好,要拿回来是极简单的,且什么都不耽搁。
可若是教香姨娘接了府里的事儿,谁知她会不会往哪里安个钉子或顺便就找件事发落了沈夫人的人?许氏初来乍到,手里又没人,就想换人也不知该把谁换上去,香姨娘可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沈大将军自有主意,并不打算听沈夫人的:“就这么办罢。大少奶奶也要调养,不必劳动她。”这次也该给沈夫人一个教训,且许氏——儿子那里还不想抬起她来跟沈夫人打擂台,这也是儿子看在他的份上退了一步。
“回去跟夫人说,既身子不好就好生养一养,到了年下还有许多事都得劳她办,更不必说还有二郎的亲事,都得她亲力亲为才好。至于大郎,到底是已经娶了媳妇,就不必她再操心了。”
红罗晓得这话说的就是给沈云殊纳妾的事儿,只得答应着,提心吊胆地去回沈夫人。果然沈夫人听了,脸色就更不好看:“敢情我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到后头声音也小了,盖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片好心,实在只是一片私心而已。
沈云娇在旁陪着,正给沈夫人剥葡萄,闻言就道:“既然人家都不领情,娘又何必再为他们费心。单二哥的事儿您还忙不过来呢,管他们那许多做甚。”
沈夫人有苦说不出来,嗔了女儿一句:“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叫外人听见该怎么看你?这马上都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在家里就罢了,等将来到了婆家,再这么着,就等着吃亏!”
沈云娇撒娇道:“我才不要嫁人呢,我就陪着娘。”
沈夫人心里总算熨帖了一回,叹道:“娘何尝舍得你,只是女儿家大了哪能不嫁呢。”这么一说,她的心思就转到了沈云娇身上,“你哥哥的事儿也算是定下来了,该操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