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电是刚刚从二门处回来的。沈云殊一去京城就是一个多月,好容易盼着他回来,还没等她凑上去问个安,他就收拾东西又出了门。从头到尾,她在这院子里就像个影子一般,根本没人注意她。
她拿着自己做的几双鞋追到二门处的时候,只看见了沈云殊一个背影。她想喊来着,但手都抬起来了,还是颓然放了下来——大少爷眼里如今哪还看得见她呢?只有少奶奶一个而已。
她垂头丧气地回来,却在院门口迎头碰上了沈云安:“大少爷出门了。”
“哦——”沈云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那也该给大嫂问个安。正好得了点儿东西,大嫂说不定喜欢。”
紫电看他往堂屋里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哪儿不对。她回了自己屋里,才忽然琢磨过来——往常沈云安可是很少来沈云殊这院子的,算一算,打从许碧进了门,他过来的次数已然比以往一两年都多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紫电只觉得心里一颤。按规矩,就算沈云安是来还礼的,听见说沈云殊不在,他叫剪秋把东西送进去就是了,何必自己非要见许碧一次呢?
当然,这么做其实也不能算太出格,毕竟是来回礼的,若是兄弟关系好,那就更不算什么了。可,可沈云安与沈云殊素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呀。
紫电有些坐不住,起身扒着窗边往外看,却见沈云安已经从屋里出来,走出了院子。算一算,他进堂屋去也不过就是盏茶时分罢了,顶多能说个十来句话吧。
是她多心了?紫电看着沈云安的背影,咬着嘴唇。她可一直都记得,成亲的时候,是沈云安代迎的。那之前沈云安对此十分不悦,连喜服都不想试穿呢。若是这样,他本该不愿见许氏才对……
堂屋里,许碧正在看沈云安送来的一匣扇子。
扇子皆是折扇,却比寻常扇子小巧得多,一打开匣子就是一股清香,知雨顿时呀了一声,道:“这,这是不是檀香扇呀?奴婢听说苏州产这东西,这香味儿能留个十年八年呢。”
一匣扇子是六把,皆是绢面,有的绘着嫦娥奔月,有的绘着弄玉吹箫,把把不同。扇骨雕镂祥云花纹,还饰以牛角龟甲片,瞧着古色古香,十分精致。
许碧随手掂起一把扇了扇,扑面就是一股子淡淡香风,确实沁人心脾:“倒是个好东西。”
“这会儿天还热,倒是正好用得着。”知雨便道,“那姑娘就拿出来用着吧,比原先那几把扇子好。”
她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到了沈家,平时用得着的衣料家什自然准备妥当,连古董字画都有些,唯是这些应季的小东西不曾备下。她如今用的扇子,还是去京城的路上因嫌热,在码头上随手买来的。许碧不大注意这些,知雨知晴也没过过精致日子,这会儿见了沈云安送来的这匣扇子,才发现自己的疏漏。
许碧刚点了点头,就听院子里又是芸草脆生生的声音:“宝镜姐姐来了?”
东西是各人都有份儿,接了礼物自然要回来道声谢的。宝镜就是代沈云娇来的,进门就笑:“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从京城带回来的堆纱花儿和镯子,我们姑娘可喜欢了。这是姑娘叫小厨房新做出来的山药糕,特地叫奴婢送来给少奶奶尝尝。”
她生了一张圆圆的脸儿,笑起来倒是格外的讨喜,一边说,一边就把手中的食盒往桌子上放,一眼扫见那匣扇子,微微一怔,笑道:“少奶奶这扇子真讲究,到底是京城里的东西,瞧着就精致。”
许碧不在意地道:“这不是京城的,是二少爷送的,该是苏杭这边的东西罢。”
宝镜忙笑道:“瞧奴婢这眼拙的,只知道是好东西,却不晓得是哪里的,叫少奶奶见笑了。”
她说了几句话,将点心留下,便提了空食盒一溜烟地跑回沈云娇的院子。沈云娇正在镜子前头拿着一朵大红牡丹堆纱花儿比划,听见脚步声忙把花扔下,嗔道:“急急火火的做什么?有鬼撵你的脚不成?”
宝镜忙把脚步放慢,道:“奴婢方才去少奶奶那边,看见桌上摆了一盒扇子,就是,就是……”
沈云娇不耐烦道:“是什么?吞吞吐吐的又做什么!”
宝镜低声道:“说是二少爷送过去的,奴婢瞧着,就是姑娘在二少爷书房里看见的那盒。”
沈云娇一下转过头来:“就是那盒檀香仙女扇?”
宝镜道:“奴婢瞧着是……”
沈云娇登时涨红了脸:“二哥居然把那东西送给她了!”
旁边的宝奁不由得皱眉看了一眼宝镜,劝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往各屋都送了东西,二少爷回礼也是应当的。”宝镜真是无事生非,明知道自家姑娘是没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性子,偏要来说这个。
宝镜也对着她翻了个白眼。那盒扇子早就被自家姑娘当成囊中之物了,若是到时候知道被人半道截了去,回头还不发作起来呢?她这会儿先说了,姑娘就不好把气撒到她头上了不是?做奴婢的,可不就得先顾着自己吗。姑娘从小到大,身边的丫头都撵走几个了?她可不想伺候了一顿,落到跟那些人一个下场。
宝奁自然晓得扇子的事儿。
沈云安论起来是个极好的哥哥,沈云娇若有什么想要的,只消在他面前露一露,隔不多久就能给她寻了来。
前些日子天气热,沈云娇抱怨手里的扇子都不精致,结果那日她进沈云安书房里找话本看,却翻出来一匣檀香扇子,一共六把,绢面上绘着各色仙子,瞧那画工可不是什么庸俗之笔,十分精致传神。
这东西除了是要给她的,还会是什么?沈云娇想到七月底就是自己的生辰,认定了这是沈云安给她准备的生辰礼。虽说到那会儿天气就凉了,也用不大着扇子,可总是哥哥的一片心意不是?
谁知自以为揣在口袋里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别人的,依着沈云娇的性子,若是她看不中的,金山银山给了别人也行;若是她认定了是她的东西,便是一粒米也不能舍出去。这会儿听宝奁说沈云安是回礼,顿时发作起来,将桌上那一盒堆纱花儿全扫了下去,怒道:“她能送什么好东西!一盒破花儿,一对破镯子就算礼了。二哥那边也不过是些臭墨烂纸,难道杭州还缺了不成?”
宝奁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花儿,没说话。许碧那边遣人把东西送来时,沈云娇对着那一盒堆纱牡丹花儿就不屑一顾,直嫌不值钱,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拿起来看了。
要她说江浙一带自然也有堆纱手艺,但这牡丹花儿还真就是京城那边的手艺传神,又是正红浓紫的颜色,正投沈云娇的意。少奶奶送这盒花儿过来,不能不说是投其所好了。另带一对儿金镯子,这份礼也不算轻。
既然这边是这样,那往二少爷处送的东西定然也是二少爷满意的,所以才用心回了一份礼,这有什么不对呢?
可惜这道理跟沈云娇讲不通。伺候着她发了一通脾气,宝奁便拉了宝镜出去,埋怨道:“说这些做什么,平白的招了姑娘不痛快。”
宝镜却反拉着她走得更远些,扒着她的耳朵道:“你不觉得二少爷对那边太好了些?”
宝奁莫名其妙道:“那是二少爷的亲哥哥。”
宝镜嗤了一声,却也不驳这句话,只道:“我是说大少奶奶。”这会儿她有点疑心了,那扇子说不定本来就不是预备着要给沈云娇的。听说沈云安不几日就要动身,等不及沈云娇过生辰呢。
倘若不是给沈云娇预备的,那是给谁的?宝奁一听这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忙推了宝镜一把:“你胡说八道什么!让夫人听见,看不剥了你的皮。”
宝镜忙道:“我这不就在你这里才说说吗?我也是担心,那大少奶奶生得也太……瞧着就跟个狐狸精似的。听说外头府里得宠的妾侍,也没有大少奶奶生得好。”
宝奁白了脸道:“我看你真是疯了,敢拿大少奶奶比外头那些人。你要死自己去,别扯上我!”说罢转头就走。
宝镜忙跟上她,陪笑道:“我就是跟你说说,跟别人绝不敢说一个字的。我就是担心,想当初还是二少爷代大少爷拜的堂,这,这万一要是……那可怎么办?”
宝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摇头道:“你别胡说了。二少爷是读圣贤书的人,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不过就是还份儿礼罢了,谁都别乱说。”
宝镜便小声嘀咕道:“别人就罢了,只怕二少爷身边的人才看得最明白哩……”
她说这话的时候,剪秋逡逡巡巡地,还是进了沈夫人的屋子。
沈夫人正在打点要给沈云安带的东西,见她来了便道:“可是二少爷那里缺什么?”一想到儿子要独自回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就恨不能给他带个库房去。
剪秋支吾了几句,眼睛直往屋里的丫鬟们身上看。看得沈夫人诧异了起来,便摆手叫红罗等人都下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蝎蝎蛰蛰的成什么模样?”
剪秋便近前跪了下去:“奴婢原是不敢来的,生怕只是自己想错了。可,可奴婢又不敢不来,若是因为奴婢糊涂耽搁了二少爷,那奴婢就罪该万死了。”
第64章 私心
剪秋这一番话说出来, 倒把沈夫人吓了一跳,忙道:“究竟是什么事?”
剪秋便压低声音,将沈云安今日去送扇子的事儿说了:“……奴婢本说由奴婢去送了便好, 二少爷还是在房里多读读书, 可……也许是奴婢多心了, 但夫人让奴婢服侍二少爷,奴婢有看到的想到的,都该来与夫人说。若不是,奴婢不过多想了些, 可若万一有什么,被奴婢耽搁了, 那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沈夫人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沈云安身边这两个丫鬟都是她细细挑出来的,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今日剪秋能说出这个话来, 那定然不是无的放矢了。
“二少爷平日里可还做过什么?”
剪秋小声道:“别的也没有什么, 就是这回大少奶奶跟着大少爷去了京城,二少爷还提起过,说天气热得很,这会儿赶路怕是辛苦……”
她没敢提荷包的事儿。当初许碧给的那份见面礼, 沈云安现在还搁在书房里呢,一伸手就能取出来的地方, 让她不敢多想。
“奴婢想着,二少爷这个年纪……当初又是替大少爷拜的堂,难免对大少奶奶有些不一般。可若是外头知道了, 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所以奴婢思前想后,还是要来与夫人回禀一声,毕竟二少爷年轻,有些事或许不知轻重,还要夫人替二少爷掌着……”
她知道她说的话有些前后矛盾,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府里二少爷倾慕自己的大嫂,这是丑事,是万不能发生的!所以最好的情况就是她“多心”了——二少爷只是略有些萌动,还不曾真的想到那上头去,是她觉得这样下去怕是要被人传闲话,所以才跑来跟夫人说的。
她“多心”是没关系的,因为她是一片忠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儿都要替二少爷想在前头。可若是她知道了二少爷的丑事,那是个什么下场?
再说,知道二少爷拿着那荷包当宝贝似的却不报上来,她该死;可一片忠心替主子想到前头,那就有赏了。谁不爱用忠心的人呢?又有哪个母亲不愿意儿女身边用的是忠心的人呢?
沈夫人果然缓缓点了点头:“你是个好的。这样事的确是要防患于未然。安儿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人言可畏,都说三人成虎,本来没有的事,传过几道也就成了滔天大浪了。我平日里事忙,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是个周全的,放在安儿身边我也放心。”
剪秋始终悬着的一颗心咕咚一声就落到了实处,忙磕头道:“奴婢伺候二少爷,二少爷好,奴婢们才好,必定尽心尽力,半点不敢马虎。”
沈夫人脸上就微微露出点笑意来:“安儿这趟回西北应考,没有个周到的人在身边跟着不成。我看,你就跟去伺候。下场的那些规矩你也知道,有半丝马虎都不成。你心细,我就都交给你了,等安儿考中了,回来我赏你。”
说着,就叫了红罗来:“把剪秋的月钱再加一两银子,先从我这里出。”
剪秋心里一颤,一股热流从心里冲出来,一直冲遍了全身。
各房主子们身边大丫鬟的月钱是一两,而若做了妾,就是二两了。
当然,这说的只是公中的份例,譬如像香姨娘那样的,生了儿女,又替大将军管着前头书房的往来,那就不是二两的份儿了。
但对剪秋来说,这就是沈夫人有意要把她提上来了。
当然,沈夫人说的是这多出来的银子先从她这里出,也就是先不给她名份的意思。剪秋心里明白,沈云安考试在即,沈夫人怕她引着他分心,误了考试。若真是这回沈云安没考中,只怕这多出来的一两银子马上就没有,连她都有错。
这么一想,原先的躁动立刻就消失了,剪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婢谢夫人赏,一定尽心伺候二少爷,绝不敢误了正事。”
这下沈夫人就满意了:“你去吧。”
等剪秋走了,沈夫人才叹了口气,对红罗道:“等安儿回来,就去董家议亲事,你先把媒人礼备出来。”现在不给剪秋名份,也是因为沈云安这还没成亲呢,屋里有个通房丫鬟无妨,未娶妻先有妾可就不像样了。
红罗连忙答应着,笑道:“这可好。等二少爷考出来,就是双喜临门了。”
沈夫人就爱听这样的吉祥话,嘴上却道:“考出来也不过是秀才罢了。他今年都十六了,还不该有个功名?”
红罗笑道:“早两年前先生就说二少爷能下场了,不过是老爷谨慎,又正好遇着先帝的事儿才晚了。这回子少爷下场,那后头必定是一帆风顺,今年中秀才,后头就中举人,再后头就是进士,那会儿您可该笑得合不拢嘴了。”
沈夫人现在就被她逗得有点合不拢嘴了:“你这丫头,那举人不说了,进士是那么好考的?”
“二少爷定能中的。”红罗信心满满地道,“等这回考中了,再去个好些的书院,苦读几年,还怕不中?”
这话沈夫人是很赞同的。在西北读书时,那先生就总是大赞沈云安天生聪颖,自叹本事不济怕耽搁了他。这会儿到了江浙,正是文风昌盛之地,寻个好先生,哪怕考不出个进士来呢?
红罗陪着沈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退了出去。旁边厢房里,青罗正在给沈夫人的秋裳滚边,见她称银子便道:“这是做什么?”
红罗嗤地笑了一声,将剪秋的事儿说了,青罗就叹道:“我还以为会是剪春呢。”剪春人老实,生得也好,针线也好,当初沈夫人挑她去伺候沈云安,那意思就很明显了。
红罗摇头道:“剪春的心可不在这个上头。”
青罗有点诧异:“那她是什么意思?”不想跟二少爷?为什么呀?她若是有剪春那么一张好脸,就不愁前程了。
红罗笑了笑道:“那谁知道呢,大概还是想着嫁人吧。”
青罗就更诧异了:“便是嫁了,顶天不过是府里的管事,又有什么前程?”跟着二少爷,那又是什么前程啊!剪春这是傻吗?不会算账吗?
红罗敷衍地道:“人各有志呗,剪春老实,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吧。”说罢,拿着秤出来的银子出去了。
走到门外她才摇了摇头。青罗瞧着精明,其实是个傻子。一心的想做妾,做妾有什么好的?眼睛里光看见那风光的,就没看见被正室夫人磋磨的吗?拿香姨娘做榜样,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香姨娘的本事和运气——人家可是前头连氏夫人临死时拉着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