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我就只管实惠了。茶叶都是自家茶园里出的,那里头还混了一包燕窝。姨娘不吃荤,更要仔细身子才是。”
路姨娘虽没见过多少好料子,但那松江布捻在手里柔软透气不亚丝绸,就明白了这实惠二字的意思,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那大少爷……”
许碧小声笑道:“姨娘放心吧,大少爷都知道的。这布还是他叫人去挑的,看着不起眼,做衣裳穿最舒服的。”
路姨娘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叹道:“前些日子家里传得不像样,说是有什么丫头的事儿,这会儿看来,那些都是谣言罢?”
她是真担心。许碧年纪还小,沈家那边也说了要等及笄再圆房,这中间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保不定就有心大的丫头做怪。虽看着沈云殊是个好的,可就因太好了才引人觊觎,许碧自小柔弱,可斗得过那些人吗?
她说得隐晦,许碧却一下子听懂了,眉头顿时一皱:“这些闲话都传到家里来了?姨娘不必理她们,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若是厌烦了——姨娘有没有想过搬出去?”
路姨娘被她一皱眉头的样子惊了一下,只觉得那一瞬间与她印象中的二姑娘完全不同了,闻言还有些没返过神来:“出去?也去庙里住着?那倒也清静。”横竖都是吃斋,住到庙里离菩萨也近,就只怕不能常得着许碧的消息。
许碧瞬间丧气了:“不是……”她可不是想让路姨娘去吃斋念佛啊。
路姨娘也没在意,只小心打量着许碧:“是闲话就好,姨娘就是担心……”
“姨娘放心,那都是小人乱嚼舌头,想坏大少爷的名声。”许碧拉住她的手,“这跟朝廷上的事有关。”想也知道袁家是个什么用意。她捅出袁家后宅不严,袁家就要搞沈云殊一个帷薄不修,有来有往呗。
路姨娘连忙摇手:“那我就不问了,只要没事就好。”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姑娘瞧着跟在家里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像是少奶奶的模样……”是个有主意的,能做主的正室夫人模样,她看着,就觉得放心了。
许碧又狠狠地安慰了路姨娘一番,刚说得路姨娘收了眼泪,竹青便进来道:“沈家有人来寻姑爷,说衙门里有人找,请姑爷快些回去。”
这下回门饭也吃不成了。许夫人倒是正中下怀,连客气话都不想说,紧赶着许碧也一起走:“既嫁了就是沈家的人,自是一切都要以姑爷为重,万不可恃宠而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许碧一眼。
许碧正好也不想吃这顿饭,笑吟吟地领了许夫人的教导,上了马车才笑:“好像送瘟神一般。”
沈云殊失笑:“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既然能开这般玩笑,看来心情不错。
“看见姨娘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衙门里是什么事?”
沈云殊轻轻一哂:“袁胜玄入京了。赶得倒也快。大约是跑到兵部里说了什么,那边想给我找点小麻烦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回几句话,只是怕今日不能陪你去林家了。叫五炼九炼送你罢。”
“九炼一个就行,五炼还是跟着你,有什么事儿也好送个信。”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总不会有宣城驿那样的事发生了。
沈云殊微微一笑:“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晚上等我吃饭,给你带老香斋的酱牛肉。”
许碧怀着对酱牛肉的期待,去了林家。
林家在城南,住的多是平民百姓,许碧过去的时候一整条街道都已在举火做饭,冒着袅袅炊烟——灯油费钱,大家都赶着天黑之前早些做饭,吃罢了饭左邻右舍说几句话,就可歇下了。
林家也已经在做饭了,九炼敲了几下门,才有个小厮来应门。人看着甚是瘦小,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半旧的布衣,却洗得十分干净。听说是替苏家表小姐来送信的,连忙请他们进门,一边冲着正在院角摘豆子的一个小丫头道:“快去给老爷太太回话。”
其实这宅子总共也没有多大,房浅屋窄,这小厮只要在院门处喊一声,里头也尽听得清楚。可他却并不高声,竟是甚有规矩的模样。而那小丫头听了,便一溜烟地往屋里跑,瞧着也是怪伶俐的。
许碧游目四顾,只见这宅子本是两进的,这会儿却在中间砌了一道墙隔开,不知是卖了还是租了。前院就是五间房,另在院角盖了两间小房充做厨房柴房,便把个院子挤得紧紧巴巴,颇有点转不开身的感觉。
林大老爷是个清隽的中年人,生得跟苏阮有几分相似,只是两道眉总是皱着,在眉心处挤出了清楚的川字纹。林大太太在这一点上与他完全相同,虽是出来见客带着笑容,也掩不去那一丝愁色。
许碧取出苏阮的信,林大老爷接在手里,面上就有些感慨之色:“一晃都十几年了……”
“苏姐姐原是昨日要亲自来的,谁知半路上马车翻了。”许碧替苏阮解释了一句,“她如今出门不便,又思念亲人,只得叫我来送封信……”苏夫人昨天放她出门是为了制造车祸,没能成功,后头必定又不会让苏阮出来了。
林大老爷便有些吃惊:“马车翻了?阮儿她可曾伤着?”
“倒是不曾伤到。”苏阮昨天写信的时候许碧就在旁边,看见她只是在信上说了几句家常的话,无非是问候林家诸人,并希望再走动云云。许碧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苏阮如今的处境提一提。
林大老爷的两道眉毛就拧得更紧了:“竟是要送她入宫?”
林大太太一直在旁边静听着,这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道:“若能入宫倒是难得的。你衙门里几位上官,不都送女儿参选了么?有个家里没有适龄女孩儿的,他家太太还抱怨过呢。”
许碧瞥了一眼林大太太,只管跟林大老爷说话:“若是入宫自不必说,可苏夫人只怕并不想苏姐姐中选。女儿家的事,婚姻最重,林老爷是苏姐姐亲舅父,若能替她斟酌一二,自是最好不过。”
林大老爷叹了口气:“两家久已不相往来,只怕,只怕我说不上话……”
许碧心里一阵失望,起身道:“既然如此,信已然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想来若苏姐姐的母亲地下有知,也会谅解林老爷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儿讽刺了。林大老爷脸上漫出点红色来,撑着送走了许碧,回屋来就重重叹了口气。
林大太太温婉地给他倒了杯茶,道:“既是外甥女儿来了京里,我们也该备份礼过去。说要选秀,脂粉总是用得着的。近来那边街口新开了个玉露斋,为招揽客人,脂粉卖得便宜些,我瞧着颜色也鲜亮。我这里还能挪出十几两银子,买几样送过去,既是老爷的心意,也让苏家知道外甥女儿还有亲眷在,想来做什么事也要顾忌几分。”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但林大老爷想听的却并不是这个,只是叹了口气。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十几两银子,每年分些冰敬炭敬,也不过是捡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幸得有林大太太陪嫁的一个庄子,米面蔬菜之类都不必花钱;又把宅子后半截儿租出去,还有几十两银子贴补,这日子才算过得去。
如此,林大太太说拿出十几两银子给苏阮买脂粉,已算是极大方了。须知这样的脂粉,林大太太都不曾用过,家里去年一年给女儿打首饰,也不过就花了十几两银子而已。
林大太太细细地算着账:“捷儿如今入了廪,可还要与人来往,那六斗廪米哪够做什么的,偏这是不能省的。抒儿年纪也到了,必得出门去见见人,我想着今年再与她做几件衣裳,打几件首饰。我倒罢了,旧有那些拿去融了重打,只费些工钱,可衣裳也要做几件。还有你在衙门里的开销——也不能总与同僚们不相往来。且我前几日听钱太太说,今年衙门里有个缺出来……还是要与上官备个礼。我陪嫁里还有一对儿鸡血石,拿出来雕个印章,再配点别的,才算像个样子。”
她越是算账,林大老爷心里就越是酸涩,有些艰难地道:“怎能又动你陪嫁的东西。父亲还留下来一块田黄,不如——”
林大太太忙打断他道:“那块田黄太贵重,这般送了可惜了。”公公留下的多是这些石料,这些年也动用了。唯有那块田黄最珍贵,林大太太可不舍得拿去送个小官儿。
“我人都嫁进来了,儿女也这般大了,老爷还与我算什么你的我的。老爷好了,我才好,这一家子才好呢……”
林大老爷只觉得嘴里仿佛含了个涩柿子,那舌头都有些移动不得,半晌才艰难地道:“妹妹去得早,只留下阮姐儿一个。这些年咱们也往福建去过信,都说她生得像妹妹,性情也好,去哪家做媳妇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林大太太眼里的泪已经一滴滴落下来了,吓得他连忙住了嘴:“这,这是怎么了……”
“老爷这是要难为死我吗……”林大太太呜咽着道,“外甥女儿是可怜,可捷儿难道不是老爷的亲骨肉?也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十几年了只得他一个承香火的,若能多生两个,这会儿拼着不知道外甥女儿的性情,我也舍出一个去……”
林大老爷手足无措:“我,我并不是说要舍了捷儿……”那是他的嫡子,又是独子,如今已经考中了秀才,显见的比他有出息,将来是要指望着支撑乃至光大门楣的,如何能舍得了呢?
“老爷还说不是!”林大太太哭着道,“捷儿的媳妇,我是千挑万选的,只怕娶来的媳妇不能帮着他持家理事。老爷知道的,我嫂子整日地说起我那侄女儿,只因那孩子是娇养惯了的,我硬是顶着不答应。”
林大老爷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阮姐儿断不是娇生惯养的——”
“那外甥女儿可学过管家理事?读过多少书?”林大太太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林大老爷,“若娶了来,可能与捷儿情投意合?”
林大老爷不敢吭声了。福建路远,这些年他只趁便托过几个往那边去当官的同年打听过几句,又往苏家族里写过几封信,只听说苏阮性情柔和,素来守着规矩足不出户,会做针线,也识得字,旁的就都不知晓了。
这会儿林大太太问他,他一句也答不上来。既不能说苏阮定会相夫教子,也不敢说她能与儿子琴瑟和鸣。
林大太太看他答不出,眼泪越发下来了:“老爷竟是什么都不知晓,就要把外甥女儿聘进来?”
林大老爷无话可说,有几分惭愧。林大太太看他这样子,便收了收眼泪,软声道:“老爷容我说一句,就算我们有心聘,怕是苏家也不肯的。外甥女儿纵然不能中选,也是过了初选的。那容貌不说百里挑一,十里挑一也是有的。只怕咱们家出不起聘礼……”
这话说得林大老爷立刻皱起了眉头:“若是苏家怀了这个心,那还不知要把阮姐儿嫁给什么人家!”只凭着容貌,那是做妾的行事,苏家难道是要卖女儿不成?这他可不能不管!
林大太太有些后悔,但话已经出口,只得道:“那自然是要管的。不过,人往高处走,依我看,倒不如托托今日来的这位沈少奶奶呢。从二品的大将军府上,可比咱们能给外甥女儿说的亲事好多了。”
林大老爷皱眉道:“那毕竟是外人……”怎么好自己不管,却托给外人呢?
林大太太忙道:“不说是外甥女儿的好姐妹么,怎么就不能托了?若不然,我们又能给外甥女儿说到什么亲事?老爷的同僚……”
林大老爷想到自己那些同僚,大多也跟自己一样,有些家境还不如自家呢,不免就有些丧气,只道:“还是要家风清正,人才好才是好……”
林大太太道:“难道高门大户里家风就都不好了?再者,老爷也要问问外甥女儿的意思。相交的都是这般高大门户里的少奶奶,肯不肯过咱们家这样的日子……依我说,还是等选秀之后再说罢。”
她使出了拖字诀,林大老爷一时也没甚办法,只得点了头。林大太太拭了眼泪,便又温声软语地关切起丈夫来:“才从衙门回来就先烦忧了这一场,可饿了罢?先去洗把脸。料今儿有你爱吃的卤水,待捷儿回来便开饭……”
林家这边一家和乐地吃卤水,许碧那边回到家,就看见桌上摆了一包酱牛肉,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
“这是怎了?”沈云殊歪在罗汉床上,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许碧有些怏怏的表情,笑道,“可是林家不给茶喝?”
“人家心里正烦闷呢,你还说笑。”许碧白他一眼,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把头上的簪钗统统拔下来,有点赌气地扔到妆匣里。
沈云殊叹口气,过来替她散开头发:“林家对苏姑娘不甚关切?其实苏姑娘自己早就料到了。”否则为什么只请许碧送封信过去?若真是与舅父一家亲近,便是衣裳有些破损,难道就去不得了?只不过是不想让林家看见她形容狼狈,仿佛上门求救一般罢了。
许碧一时疏忽,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自己舅舅,为什么不能求救?”
沈云殊笑了一声,摸摸许碧的头发:“你都说林家不甚关切了。苏姑娘若是那般狼狈上门,林家不管,未免落个不慈的名声;若是管了,心里又不情愿,岂不是给林家出难题么?”
并不亲近的亲戚,却又是生母的亲人,苏阮不愿给林家出如此难题。否则弄得不好,大家面上难看,日后这亲戚还做不做呢?
“姐姐就是想得太多了!”许碧憋闷地道。
沈云殊又笑了笑:“这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何必如此相逼?真要到了要紧时候,苏姑娘再登门求救,那时候林家但凡有一点半点的亲情,也都要相帮的。”苏阮自幼就被父亲扔在乡下老家,若不自己想得多些,还有谁替她打算?
说起来,许碧也同样过得艰难,怎不见她在这上头多些心思呢?
沈云殊手里握着一绺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沉思起来。不是说许碧不聪明,只是她的聪明不在后宅这些事上,倒仿佛颇有些外头的见识,与一般女子甚是不同,委实有点古怪。
“今日去兵部有什么事?”许碧不知沈云殊出什么神,便出言问了一句。
沈云殊回过神来,耸一耸肩:“无非是问问那剿匪之事罢了。倒是得了个消息——已然有御史上本,指责我父亲虚报军功,耸人听闻,意图与袁家争功了。”
“什么御史?他如何知道是虚报军功?证据何在?”许碧顿时冷笑,“袁家一党吧?”
这上头她倒甚是敏锐。沈云殊不禁笑了:“御史风闻奏事,无须证据。至于是不是袁氏一党……司御史素以正直闻名,从不结党。不过倒是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十六,自幼跟着兄弟们一起读书的。若不是因为是庶出不能参选,怕也是你那大姐姐的劲敌呢。”
许碧嗤了一声:“宫里日子就真的那么好过?后宫佳丽三千,得宠的才有几个?就算是得宠,不也是与人共夫?这些个送女入宫的,有几个是真替女儿着想?还不是跟苏家一样,自己博不来的富贵,就拿着女儿去换。”
她是受苏阮境遇刺激,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沈云殊眉头一跳,轻咳道:“慎言。选秀也是惯例。”心里却想着她说的共夫之语,似乎颇有些深恶痛绝。
许碧也发觉自己提宫中之事有些不大谨慎,连忙换了话题:“袁胜玄听说是尚未成亲,难道是想跟司家联姻吗?”
沈云殊点头道:“虽说是庶出,司家只有这一个女儿,落地就养在司夫人名下,与儿子一样教养。若不是宫里选秀严格,充个嫡出也未尝不可。”他说完了才想起来许碧也是贴牌儿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