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充媛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一转,只见一旁端茶的捧雪脸上神色十分复杂,既像是担忧,又像是狂喜,因极力抑制,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顾充媛心中一动,猛然想到什么,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连忙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工夫掐了自己一下,才能冷静了些——皇后,皇后该不会是……
难道真会是有喜?顾充媛忍不住又悄悄抬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皇后。梅皇后言笑宴宴,看起来方才的呕吐仿佛真是一次偶然似的,可顾充媛眼尖地注意到,梅皇后的手意识地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抚了一下。
那动作很不明显。因梅皇后本就将手置于腹前,因此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若不是顾充媛恰好看见,只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难道真是有喜?顾充媛不敢置信地想。皇后嫁给皇帝十年,头胎小产之后就再无动静,这些年来,连皇后自己都认定自己不能生了,所以才会在皇帝甫登基之后便选秀充盈后宫,不就是为了求皇嗣吗?可这会儿……
顾充媛再看了一下捧雪,这奴婢已经将皇后手边的茶捧了下去,悄悄地换了另一杯上来。顾充媛远远地瞥了一眼,觉得那并不是茶。
多半,皇后真的是,有喜了……
顾充媛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按说她是应该高兴的。皇后素来公正,唯有皇后稳坐中宫之位,她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过。可她跟皇后年纪相仿,如今皇后在这个年纪还能有孕,她却早就失了皇帝的宠爱,一月里皇帝去个一次半次,也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虽然梅皇后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但在座的命妇们都不是傻子。皇后身子不适,他们自然不会久留,不久之后就有年长的命妇露出疲态起身告退,众人纷纷散去。
梅贤妃一路阴着脸回了长春宫,吩咐汲月:“去交泰殿看看,皇后娘娘有没有召太医。”
汲月也觉得有些不对了:“娘娘是说……这,这不太可能吧?”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有些烦躁:“我也觉得不可能,但——”
汲月忙出去了,梅贤妃在殿内不停地踱步,脸色越来越沉。浣霜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不必太过烦忧,皇后娘娘多年都没有喜讯,这回大约也只是脾胃不和罢了。说不定就是袁昭仪的香囊,皇后娘娘不喜那味道罢了。”
梅贤妃没说话。今天她本来是想借着袁胜兰的香囊演一出戏的,谁知锣鼓点儿刚敲响,上场的角儿却换了。她是很想相信浣霜的话,甚至巴不得如此,可她更了解梅皇后,若只是个脾胃不和,梅皇后不会如此失态。
浣霜不敢再说话,等了半晌,汲月才从外头快步进来:“娘娘,交泰殿悄悄宣了太医。”
梅贤妃的脸色顿时大变。倘若只是脾胃不和,梅皇后断不会在大年初一宣太医。此刻这一宣太医,足以证明梅皇后自己心里都觉得,她并不是脾胃不和。
梅贤妃的担忧在数日后得到了验证,初五,太医至交泰殿请平安脉,诊出喜脉。
消息一出,满宫轰动。谁不知皇后多年无孕,大家早都认定她不能生了,因此才将妹妹选进宫中,生子固位。可这一转眼间,皇后竟然有孕了!
“真有孕了?”宁寿宫里,袁太后哄走了敬亲王,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不是早就说她的身子不宜生育了?”
回话的嬷嬷低着头,半晌才道:“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调养身子……”不宜生育,不等于不能生育。皇后多年无孕,自然是身子不好,但就是病秧子,也有怀孕的,更何况皇后还没病到那种程度呢。说到底,除非下过绝育之药,否则一个女子是否能有孕,很多时候也是要看运气的。
“娘娘不必着急——”嬷嬷连忙又补了两句,“皇后也未必就能生下皇子。”生男生女还两说呢。
“等她生下皇子就晚了!”太后冷冷地道,“那可是中宫嫡子!”跟妃嫔们生的可不一样。倘若有嫡子降生,就是皇帝立刻死了,嫡子未曾得封太子,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
嬷嬷低声道:“其实不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的,可不只是……”
太后嗤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不过,那日我瞧着贤妃倒像是有什么反应的模样,怎的后头倒没动静了?”
没动静的梅贤妃,在自己宫里刚砸了个杯子。
“娘娘——”汲月忙上前将那些碎片拾起来,“娘娘别——”这会儿消息一传出来,阖宫都一派欢天喜地的,梅贤妃做为妹妹,更应该表示欢喜才是,这砸杯子若是被人知道,如何说得过去?
其实大年初一那天,梅贤妃已经有些猜测,可如今交泰殿公开了消息,她还是忍不住了:“她怎能有喜?”明明这些年都不能生了,所以家里才让她入宫,不就是为了生个孩子吗?如今她宫也进了,皇子也生了,皇后却又自己有孕了?倘若皇后生下皇子,她算什么?耀哥儿又算什么?她这么辛苦地争宠、怀孕,难道就都变成一场空了吗?
“娘娘,娘娘!”汲月急死了。虽然殿内再无别人,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随便出口呢?
“娘娘别急,这也未必是皇子呢。”
“就算不是皇子又如何?”梅贤妃终于想起自己长姐的年纪,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半老徐娘黄脸婆,“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她才二十八呢。”只要能生,何愁生不出儿子。
“不,不会的……”汲月结结巴巴地道,“若是能生,皇后娘娘早就生了,这,这次一定是偶然……”她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管皇后是不是偶然,有些民间妇人到四十岁还能生育,皇后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谁敢保证她就不能生出皇子来?更何况,万一这一胎就是皇子呢?
“她若生了皇子,我算什么?”梅贤妃两眼发红,“为了帮她,我才入宫做了皇上的妃嫔,屈居她之下,一辈子都只是侧室……”若是耀哥儿能继位,将来她还可以与梅皇后同为太后,可若是梅皇后生下嫡皇子,则她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太妃,一辈子都是侧室!
想起当初她自己绣好的那件嫁衣,梅贤妃只觉得悲从中来:“若是不为了她,我早就嫁人了……”至少能穿上大红嫁衣,当家作主,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便是贵为四妃,头上也永远压着一个皇后。
汲月不敢说话了。当初梅汝志给幼女相中了一门亲事,那会儿皇上还只是靖王,梅家也不是承恩侯府,而梅若婉还不满十三岁。
梅夫人是不满意的,嫌对方门第太低。不过两家是通家之好,梅若婉与那家的子弟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因两人年纪还小,这门亲事也只是口头约定,但梅若婉已经开始绣嫁衣了。
可风云陡变,端王谋逆,太子暴亡,靖王却先为太子,后登大宝,而袁太后挟从龙之功与袁家之势,定然是要扶持袁氏女子,与皇后分庭抗礼的。而皇后无子,这是极大的弱点,为了稳固中宫,才有了梅若婉选秀之事。
汲月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梅皇后提的,还是承恩侯夫人提的,但她依稀记得梅若婉当时也是很高兴的,那件已经将将要绣成的大红嫁衣,就被她塞到了箱子底下。
只是谁也没想到,眼看一切似乎都将要成定局的时候,梅皇后,居然有孕了。这是国之大喜,可,却是梅若婉的大难……
第161章 祈福
中宫有孕, 国之大喜。又是在正月里诊出喜脉,简直是喜中之喜, 真是普天同庆了。
“净凡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啊……”许碧当初提出让净凡给皇后诊治不过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呢,皇后居然就传出喜讯了。
沈云殊到了年节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陪陪老婆和儿子了。他一边把元哥儿放到自己肚子上趴着,一边嗤笑道:“净凡是运气好。皇后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调理身子, 只不过宫里的太医都谨慎得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皇后不提求子, 他们当然也就不冒这个险。净凡倒有一手好金针,为了免罪胆子也大, 这几个月一直在为皇后针灸呢。”
针灸可不是件小事,那是在皇后娘娘的凤体上扎针, 是有损凤体之事!太医院的太医们谁也不会主动去揽这个麻烦,除非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 谁会提出行针?更不必说,太医们都是男人。
毕竟男女有别, 太医们去给宫里娘娘们诊脉, 有那讲究的还要在腕上搭一层薄纱, 不让太医的手碰到肌肤呢。这扎针, 你不得脱了衣裳么?再有本事的太医, 也不敢说自己能隔着衣裳下针。可脱衣裳——恐怕太医回家就得自戳双目了。
如此一想,也就难怪净凡能挣到这份功劳了。
当然,她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皇后身子原是多年调养的, 大约也就差那一点契机而已,偏偏经她诊治才几个月,这点机缘就到了。这净凡,既行过善也做过恶,最终却还凭一手好医术得了这样的功劳,不能不让人感叹,命运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这下净凡可得意了罢……”
沈云殊哈哈笑起来:“现在还得意不起来,她得伺候皇后直到生产。若是这次真能生下嫡皇子,那她才算得意呢。”
他这哈哈一笑,胸腹震动,趴在他肚子上的元哥儿觉得好玩,顿时也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沈云殊轻轻地捏了一把儿子的小圆脸,“你也听得懂?”元哥儿大了些,终于不用像对待水豆腐那么小心翼翼,可以捏一捏他的小脸了。当然,所谓的“捏”,也不过就是两根手指沾一沾罢了,路姨娘临搬回许府之前千叮万嘱,说小孩子不可以捏脸,会流口水的。
元哥儿自然是听不懂的,他不过觉得身子底下起伏震动有趣罢了。沈云殊问他,他也不理,就侧趴着,拿小脸冲他娘笑。目前他其实只跟他娘亲,爹这种生物还是要疏远一点的,只不过每天晚上能看见而已。
当然了,在爹身上趴一趴还是蛮好玩的,但好玩归好玩,还是娘更好。
“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沈云殊得不到回应,轻轻拍了一下元哥儿的小屁股。不过他马上就感觉到肚子上热乎乎的,顿时惨嚎:“这小子尿了!”
元哥儿报复性地在他爹肚子上画了一幅地图,得意地咯咯笑着,拿小胳膊一撑想把自己翻过去。但他忘记了他是趴在沈云殊身上,这一翻,咕噜一下就从沈云殊身上跌了下去,四仰八岔地摔在了床上,然后惊天动地地大哭了起来。
其实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元哥儿并没摔到,只是被吓着了。许碧赶紧把他抱起来:“你还好意思哭啊,不是你自己翻下来的?”小家伙翻身更熟练了,现在基本上用点力气,就能把自己顺利翻过来,哪怕衣裳穿得多也挡不住。
元哥儿哭了两声就发觉并没有摔痛,于是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变成了哼哼唧唧。许碧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捏他的小胖屁股:“给你爹尿了一身,还有脸哭呢。”
小屁股的手感实在太好,许碧左捏捏右捏捏,给他擦干净之后还咬了一小口才把尿布包上。元哥儿立刻又被逗乐了,重新咧着小嘴咯咯笑起来,蹬着小腿,似乎希望他娘再咬一下。
沈云殊换了衣裳进来,看他这样儿不由得好笑:“哭得快,笑得也快。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元哥儿丝毫没有小狗的自觉,笑得倒更欢了。沈云殊也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立刻就忘记儿子尿他一身的事儿,又把他抱了起来在怀里颠着玩儿,一面向许碧道:“听说,皇后一诊出喜脉,贤妃立刻就往宫里宝华殿去跪经祈福了。”
“跪经——祈福?”许碧意味深长地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为皇后肚里的孩子?”
“可不是。”沈云殊同样笑得意味深长,“说是还要持斋一月,祈求皇后能一举得男,生下嫡皇子呢。”
许碧瞪眼看了他一会儿,才蹦出一句话:“真的?”
沈云殊哈哈大笑:“这谁知道呢?不过反正长春宫是这样说的,而且承恩侯府也在到处做法事,阖府持斋,同祈皇后能生下嫡皇子。”
要说承恩侯府的人希望皇后生下嫡皇子,许碧还相信,要说梅贤妃也这么一片真心地希望,打死许碧都不信!
想想就知道,梅贤妃当初入宫,不就是为了生皇子吗?说到底,她是进宫帮助皇后固位,是为皇后生儿子的。否则,以她皇后之妹的身份,自己的才貌,何愁不能结姻高门,择个乘龙快婿呢?
可如今,儿子她生了,皇后却突然有孕,这若是生下嫡皇子,皇次子还有用吗?
当然,若真是皇后生下嫡子,将来这继承大宝的仍是有梅氏血统的皇子,梅家的尊荣依旧。就是皇次子,凭着跟新帝的血缘,一个亲王也是绝对少不了的,将来富贵尊荣,也非其他皇子可比。
若是换了别的妃嫔,大约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梅贤妃绝不会甘心的!只看她把着皇次子,三番五次的不肯往交泰殿送,就能看出她对将来一个名头上的太后都不大满意,更何况只是个太妃呢?
“这也太假了。”许碧不禁感叹,“亏贤妃能做得出来。”贤妃的心思,不说司马昭之心也差不多了,可事到临头,她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说什么祈福,还闹出这么大的阵势,作态至此,不能不让许碧叹为观止。瞬间就觉得自己从前那点引以为傲的演技被比成了渣——她纵然有点演技,也没有如此厚的脸皮啊。
沈云殊哂笑:“不然呢?从前皇后无子,宫中亦无合适的皇子,纵然她轻狂些,皇后也只得容她。”可如今不同了,皇后一旦生下嫡子,梅贤妃就失去了一切筹码,倘若这时候皇后要翻起旧账……她不赶紧趁这机会表现,更待何时?
“若是皇后此胎生女,贤妃也就赚足了名声,此后再无人会说她恃子骄狂,觊觎东宫之位了。”能如此虔诚祈祷皇后产子,谁敢说她不贤惠?
贤妃这一手的确是折腾得不小。在长春宫阖宫持斋之后,顾充媛的玉泉宫紧跟而上,也开始祈福茹素,时间且更长,据说是准备一直吃到皇后生产。
顾充媛这一手,在宫里引发了一片骂声。好歹梅贤妃还就吃一个月的斋呢,你顾充媛倒好,一吃就吃到皇后生产!你这么干,后头还叫别人怎么办?不但要跟着你一直吃素,而且说到头来,这首倡之功还归了你,别人都是干吃苦头捞不到好处!
原本顾充媛在宫中甚得小妃嫔们的拥戴,都觉得她为人温和好相处,也肯照顾人。结果这一下子,大家纷纷改观,暗地里都恨起她来。
不过顾充媛丝毫不为所动,人家照样每天都去宝华殿拈香祈福,安之若素,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背后骂她。
如此一来,其余的妃嫔们一时根本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新法子表忠心,也就只能跟着天天拈香跪经了。低位妃嫔还不能随意出入宝华殿,便在自己所居的宫室内辟个小小佛堂出来,请一尊什么菩萨或者弥勒的像来。有那字写得好的,便天天抄些经文送去宝华殿供着,也是一份心意。
这一片忙碌之中,只有景阳宫不为所动。虽然宫里的宫人内侍们都开始茹素,袁胜兰却是照样食荤,每餐至少必有六个荤菜,连减菜的意思都没有。
“娘娘——”春剑看着流水端上来的菜式,欲言又止。
十二道菜满满摆了一桌子,其实也不过就是每样动几筷子罢了。要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九嫔的膳食本也就是这个规格,原本还应配些凉菜果碟之类,不过袁胜兰初入宫的时候就把那些都撤了。
当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