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舒眉其人,关野信第一次见面时就很有好感。虽然那晚她只是一个身份寒微的家庭女教师,出席上流社会的宴会时,却有着一份俨然豪门千金的优雅自信,落落大方地周旋于满座非富即贵的宾客中,没有丝毫畏怯之色。
无端端地,他就觉得她有着一份迥异于这个时代中大多数女子的特别气质。那种特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之就是感觉她和其他女子不一样,无论是裹小脚的旧式女子;还是穿着西式长裙的新式淑女。甚至曾经令他觉得耳目一新的男装丽人薛白,都没有带给他这样特别的感觉。
关野信是个感觉很敏锐的人,长期习武培养了他敏锐无比的感觉。这种敏锐的感觉,是五感之外的第六感。他的第六感,让他可以感觉到来自21世纪的新新人类舒眉,与民国时代的女性有着微妙的不同。只是他说不清楚那份不同的区别,也弄不明白原因了!
与舒眉交上朋友后,关野信对她的好感更多了。她心直口快,活泼开朗,说起话来虽然有些让人听不懂,但那份笑语嫣然的娇憨模样足以弥补一切。而且她的心地很善良,为了学校的那些贫苦学生们想尽办法筹善款。他也以代为募捐的名义自己掏钱捐了五百块,后来又追加了三百。
慷慨捐出的八百块,貌似只是慈善之举,但关野信自己心里最清楚原因。他是想为舒眉解忧,让她高兴。他曾为此暗中扪心自问过:这么重视她的感受,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中国女孩子了?
但是,关野信不想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很明白,在一个中国人与一个日本人之间,能有友情已经很难得了,而爱情——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可是这一天,在云裳裁缝铺,一身大红喜服光彩照人的舒眉,却让关野信彻底失了心。那一刻,在他眼中,她就是人世间最好的颜色、最美的风景。他的心一寸一寸地沦陷——沦入她潋滟的眼波中,陷入她明艳的笑纹里。
于是,关野信特意折回了云裳裁缝铺,不惜重金为舒眉订下了那套价格不菲的龙凤喜褂。在心底暗暗希冀着,有朝一日她会穿着这套大红嫁衣嫁他为妻。虽然他十分明了,在中日两国目前的局势下,一个中国女子与一个日本男人的结合绝非易事。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努力争取,不管会遇上多少阻力或障碍。
40|29。 独家发表
这一天,是舒眉和雪玉约好一块去金门服装店取新衣的日子。
上午十点钟,舒眉守约跑去雪玉的小公馆敲门。来开门的雪玉看起来一副脸色很难看的样子,她不由地脱口问道:“咦,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没事吧?”
雪玉勉强一笑:“哦……没事了。”
进了门后,舒眉才发现客厅有客人。那是一位模样憔悴满脸病容的中年妇女,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穿的一袭紫丝绒旗袍活像挂在衣架上一样空荡荡。但她的神色却十分威严,目光也十分尖锐,看人一眼,就如同针扎似的刺得人很不舒服。
“吴太太,原来你有客人啊!”
舒眉下意识地扭头询问雪玉,却见她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更是几乎要完全僵掉了。她正不明就里着,她已经万分尴尬声如蚊蚋地对她说:“快别这么叫,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吴太太。”
这句话舒眉怔忡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愕地瞪大了一双眼睛,重新审视起了端坐在沙发上的那位吴太太。
虽然初识雪玉时,江澈对她的介绍就是吴二太太,让舒眉很清楚地知道了她不是妻只是妾。但是吴二太太这样的称呼有些拗口,再加上上次来募捐时,她想要让雪玉高兴,帮自己吹风说服吴仁义掏钱,就直接叫了吴太太。今天再来自然也不会改口,没想到就这么不巧地狭路相逢了正室嫡妻的吴太太。
看着一脸威严表情不悦的吴太太,舒眉就知道自己那声“吴太太”闯了祸,心里直打鼓:这分明是正房手撕小三来了,一会儿要是真打起来我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帮忙劝架?劝架的话会不会被误伤?我可是自救能力欠费的主儿呢!
舒眉正满怀担忧着一场女人战争的即将爆发,谁知道吴太太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朝着门外走。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后,她才头也不回地对雪玉说了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我的话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
吴太太离开了小公馆,留下雪玉和舒眉双双发呆。舒眉一脸迷惑不解地心想:咦,这画风不对呀!正房杀到小三家,难道不是来开撕的吗?居然没有爆发撕B大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舒眉忍不住要问雪玉:“那个……吴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雪玉苦笑着微微摇头:“没什么,无非是大房对二房说的那些话罢了。”
她不愿详说,舒眉也就只能知趣地不再多问,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那我们现在可以出发去金门服装店了吗?”
雪玉点点头:“你稍等一下,我上楼换件衣裳再下来。”
匆忙上了二楼后,雪玉浑身乏力地在卧室的大铜床上坐了下来,看着床头一盏玻璃灯罩的西洋灯怔怔出神。
刚才吴太太来敲门的时候,雪玉还以为是舒眉提前到了呢。她笑吟吟地拉开大门,门口却站着一位穿着紫丝绒旗袍的中年妇女,神色威严地看着她问:“你就是吴仁义新娶的女人吧?我是他老婆。”
雪玉当时惊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连退好几步,与吴太太拉开距离。吴仁义这位发妻是何等泼辣强悍的女人,她对此早有耳闻。大老婆亲自找来小公馆,她知道自己这个小老婆肯定要倒霉了。挨上一顿打恐怕都是轻的,她最怕的是对方拿刀砍人。砍断手脚固然受罪,可如果姣花软玉般的脸蛋上被划上一刀,那她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因为她这一生唯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靠脸吃饭。
然而,出乎雪玉的意料,吴太太却一没动口骂人二没动手打人,只是径自进屋坐下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以前是妓…女,听说妓院的老鸨们,在妓…女接客前都会让她们喝一碗‘断根汤’,以防止怀孕后无法接客。有这么一回事吗?”
如同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似的,雪玉整个人不由自计地一缩,头垂得几乎要耷拉在胸前,声音轻细如无声:“有。”
“这么说来,你下辈子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和我一样是只不能下蛋的母鸡喽。”
的确如此,长期服用断根汤的恶果,就是导致妓…女们一辈子都无法生育。在雪玉的风月生涯中,虽然她一直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在天香楼那个销金窟过着无比奢华的生活。但是这一切看似良辰美景的好日子,不只需要用青春与美貌来换取,还需要牺牲一个原本可以健康孕育后代的子宫。
断根汤让雪玉永远不可能生育了,这成了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隐痛。如果可以,她是很希望能成为一位母亲的。越是知道不可能就越是奢望,而越是奢望就越是难过。
雪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喉咙紧得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似的,呼吸困难,眼前发花。吴太太则对着她徐徐地说了一番话。
“如果你和我一样生不出孩子,那么你和吴仁义就别指望天长地久。这方面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只不过,我到底是他明媒正嫁的老婆,当年又和他一起吃过苦受过穷,所以他现在还能容得下我。而你只是一个半路来的烟花女子,纯粹是靠美色在讨他欢心。一朝年老色衰了,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绊住他,你觉得他还会对你好吗?只怕随时把你扫地出门。”
雪玉有些无助地从喉咙挤出一句话:“义哥说过……他会疼我,会对我好的。”
“哼,男人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靠不住的。杜十娘当初一门心思想要从良跟李甲,还不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他会善待自己。结果呢?李甲回头就狠心将她转卖给了别人。吴仁义这个人比李甲好不了多少,如果能拿你换取利益好处,相信他也不会心慈手软。我劝你别犯傻了,好自为之吧。”
这是吴太太对雪玉说的最后一席话,话音刚落,舒眉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吴太太很快就离开了,但她说的话却留在雪玉心中如丝一般绕来又绕去,直绕成一个厚厚的茧子,裹着她不愿意去戳破查看的内容……
好半天后,雪玉才重新袅袅婷婷下了楼,一袭葱绿旗袍窄窄紧紧地裹着窈窕身段,举手投足风情无限,粉艳的樱唇弯成一弧动人的微笑。片刻前不甚愉快的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烟花女子的基本功,无法心情怎么不好,一张粉面永远笑脸迎人。
和舒眉一起肩并肩走出小公馆时,雪玉忽然想起来询问她:“对了,你和江澈好端端的怎么就分手了?”
自从那日吴仁义在金鑫商社总社开完会回来,当笑话一样把江澈和舒眉分手的消息告诉了雪玉后,她就一直想问问当事人具体原因。只是,这两个人都与她称不上是关系密切的密友,她不便找上门去盘问缘由。只能是趁着与舒眉一起去金门服装店取新旗袍的机会,顺便问上一问。
舒眉自然不会对雪玉详说个中的来龙去脉。她这个所谓的女朋友其实只是假扮的,根本都没有真正和江澈牵过手,分手也不过是一个形式。
“那个……我们虽然分了手,依然还是朋友了。”
“既然还能做朋友,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嗯,因为……当时有些问题没法解决,所以就分手了。”
“那现在可以解决了吗?如果可以,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又可以重新在一起?”
对于雪玉的这个猜测,舒眉报之莞尔一笑:“也许吧。”
事实上,舒眉很清楚这一点绝不仅是“也许”了。“预言帝”江明石已经说过了,江澈会成为她的丈夫和他的亲爹。虽然江澈现在还表现得很嘴硬,闭口不提自己对她怀着特殊情感。但她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才肯亲口承认这个事实。
雪玉不满意这个含糊的表态,再次追问:“只是也许吗?你不能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吗?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舒眉一怔,虽然已经笃定地知晓了江澈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还真是一时无法确定呢。虽然,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他时而冷酷时而脆弱的多面性格,都曾深深浅浅地拨动过她的心弦。但那份丝丝心动的感觉,似乎还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并不等同于爱。
喜欢只是一种需要,爱却是一种责任。譬如喜欢花的人会摘走绽放在枝头的鲜花;而爱花的人却舍不得伤害它,会精心浇水施肥照料它。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舒眉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扛上肩头。
“舒小姐,虽然咱们相识不久,原本不该交浅言深,但是江澈这个人,是值得女人托附终身的男人了!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感情会藏得很深,轻易不会流露出来。别看是他主动说出分手的,但我可以肯定,他心里一定很舍不得你。”
舒眉情不自禁地一笑:“我知道,他就是那种典型的闷骚男了。”
雪玉没听懂:“啊?你嫌他闷吗?是,江澈那个人不爱说话,也许会显得有些闷。可是那些擅长花言巧语的男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李星南就知道了。”
舒眉只能将错就错地跟着雪玉的理解接话茬,点头说:“是啊,和李星南比起来,江澈哪怕闷一点都不算什么。”
“你知道这一点就好。否则,你不懂得欣赏他,自然另有懂得欣赏的人。你知道江澈最近又认识了一位漂亮的薛小姐吗?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有情敌了。”
雪玉的话听得舒眉失笑不已:“那位薛小姐我也认识,她和江澈只是普通朋友,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不可能。听说那位薛小姐一连两天都跑去保安会找江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如果老是跑去找同一个男人,往往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有意于那个男人。这方面,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舒眉有些出乎意料地怔了怔,她倒不知道薛白连续两天都找过江澈。这似乎是有些异样,头一天两个人才刚见过面,要说的话道的歉应该都已经说过了,第二天又找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了大家是不是很忙啊?最近绝大部分读者都只看文不说话,只有扎西拉莫、郝思嘉和朵朵花三位童鞋每章都会出来冒泡。作者菌蹲墙角碎碎念: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文文就表这么冷了……
41|29。 独家发表
薛白第二次找去金鑫商社保安会,是以江澈帮忙寻回马车为由,特意登门道谢的。
第一次来道歉;第二次来道谢;对于这位将门出身的千金小姐一再出现在金鑫保安会,江澈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因为她的每次亮相总会引来满堂刀手的注目;也因为这个办公的地方委实有些不太方便私人谈话。
所以,在薛白第二次造访保安会时,江澈婉转地对她表示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他,如果有什么事就先打电话约地方见面。而江澈所谓的“有什么事”,意思是指关于他姐姐江澄的消息。因为薛白答应过,只要一收到江澄自美国寄来的信件就会马上联系他。
保安会会长的办公室里装有一台办公电话,方便与商社总社及各分社随时保持联系。江澈刚把电话号码抄给薛白一份后,电话铃马上就响了,是分社的一家钱庄有客户要兑换巨额银票,让他带人去帮忙护送运钞车辆。
挂断了电话后,江澈抱歉地对薛白说:“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事要走了。”
“没关系,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当时江澈还以为这个“改天”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次日上午,薛白的电话就打来了。当时江澈因公务缠身不在办公室,是九信代为接听的。等到他午后返回时,刚和九信一照面,他就马上喜孜孜地转告他:“澈哥,薛小姐打过电话找你,说是有重要的事,让你回个电话给她。”
江澈想不明白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除非是姐姐江澄从美国寄了信回来,否则薛白那边应该没什么对他来说称得上重要的事。可是算日子江澄现在应该还在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船上,根本不可能就安顿好了寄信给薛白。
于是,江澈疑疑惑惑地给薛白回了一个电话,问:“薛小姐,你有重要的事要找我,什么事啊?”
电话那端,薛白含笑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风铃:“江澈,我忽然想起来我这里有一些你姐姐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她长什么样子?”
江澈当然想了,声音马上带上了几分激动:“好啊!那我们在哪里见面?”
“我现在在中央饭店西餐厅喝咖啡,你能过来吗?”
“可以,一刻钟后见。”
一刻钟后,江澈准时驱车来到中央饭店西餐厅。薛白正在一个临窗的位置坐着,依然是一身中性装束的裤装,只是颜色浅蓝如晴空的丝质衬衫,为她添加了几分柔美的女性气质。
见到江澈来了,薛白微笑着招呼他坐下后,一边从手袋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一边说:“早该想起来让你看看江澄的照片的,但是我一时粗心给忘了。”
“没关系,现在能看到也一样。”
江澈并不知道,薛白其实并非粗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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