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身手敏捷地跳下马车,薛白一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虽然江澄的被卖他不需要负上直接责任,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妈妈狠心把他姐姐卖去当妓…女,换来五百块大洋让他过上好日子,作为一个男人,他难道就一点都不羞愧吗?”
舒眉实在听不明白了:“薛小姐,你在说什么呀?谁说他妈妈把他姐姐卖了五百块大洋?明明只卖一百块好不好?”
虽然舒眉最初从张杂役嘴里听到有关江家家破人亡的往事只是笼统叙述,但是她与江澈混熟后,下意识地询问过一些细节。江澈并不太愿意回忆那些凄凉往事,总是三言两语地草草带过。但是一百块和五百块的卖身价,舒眉还是很清楚的。
“江澄自己说的,难道还会有错吗?”
“可是江澈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了他妈妈只从那个饶妈妈手里得了一百块大洋。”
薛白坚持初衷不改,冷笑着说:“他妈妈重男轻女,为了儿子就能把女儿给卖掉,既然能卖五百块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只卖一百块那么便宜。反正这个女儿她已经打算牺牲了,当然是换来的钱越多越好了。”
舒眉据理力争:“不是这样的,江澈的妈妈那时也是情非得已才卖女儿的。当时她还和饶妈妈再三确定,只是把女儿卖去南京有钱人家当女佣,以后有了钱就要赎她回来。但那个可恶的饶妈妈口头上虽然答应了,背地里却瞒着她把江澄贩去了南洋当咸水妹。当江澈的妈妈得知真相时,当场就吐血晕死过去,醒来后整个人已经疯了。”
舒眉的叙述听得薛白大吃一惊:“什么?她妈妈就这样疯了!”
“是啊,而且,这还不是悲剧的尾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悲惨。江澈的妈妈疯掉后,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疯疯癫癫地在外面跑来跑去找女儿。有一天她跑到这一带的公馆区,挨个拍着每家公馆的大门吵着要赎回女儿,结果被几个警察打上一顿后拖走了。从此江澈再没有见过他妈妈,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而失去了母亲后,十二岁的江澈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每天靠乞讨和翻垃圾堆找食物过日子。后来,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一位刀手收了他当徒弟,也把他训练成了刀手,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打杀杀。现在,你还觉得他过的是好日子吗?”
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二人的遭遇,与薛白最初的设想截然不同。她震惊得良久无言,好半晌才吁出一口长气说:“这……我真是完全没想到,江澄也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母亲狠心卖掉她,换上一大笔钱带着弟弟在过好日子呢。”
“薛小姐,你怎么认识江澄的?”
舒眉趁机问出心头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而薛白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我和江澄是香港大学的同学。”
五年前,十七岁的薛白入读香港大学文学院,选修中文及英文科。在文学院中,她结识了比自己大一岁的香港学生江澄。两个人虽然一动一静性格迥异,却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薛家祖籍广东,薛白的父亲薛岳早年参加粤军,逐渐成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薛白大学毕业那一年,薛岳因在西南战事中的卓越表现受到蒋…介…石的嘉奖,晋升为陆军中将。同年薛家由广东迁往首都南京,在颐和路公馆区有了一栋新的薛公馆。
当时,薛白热情地邀请好友江澄去南京自己的新家做客,却被她一再拒绝了。在她不解地追问下,毕业前夕的离别时刻,江澄终于对她吐露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不愿提起的身世来历。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江澄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其实是南京人。在她十二岁那年,因为弟弟江澈需要医疗费被母亲狠心卖为娼妓。万恶的人牙子要把她贩去南洋当咸水妹,当轮船途经香港时,她趁人不备逃出船舱,毅然决然地跳了海,宁愿一死也不愿意沦落为操皮肉生涯的妓…女。
命运的转盘就在这一次跳海自尽后发生了新的转折。海水把昏迷的小江澄送上了香港海滩,一对带着金毛犬出来散步的香港夫妇救了她。这对程氏夫妇在香港是家资颇丰的富商,家里有三个儿子,但是没有一个女儿。可怜可爱的小江澄十分讨他们喜欢,于是一致决定收养她。
在遭遇了命运的几番苛待后,小江澄终于又回到了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重新做起了千金小姐。她十分感激程氏夫妇救了她,将其视为亲生父母一样的孝顺尊敬。而程氏夫妇也对这个容貌娟秀气质出众的女孩发自内心的喜爱,视作亲生女儿一样百般疼爱她。
程家最小的儿子程西洲只比小江澄大一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程家对于这门亲事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去年江澄大学一毕业,程氏夫妇九月份就在浅水湾酒店为他们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江澄与程西洲正式结婚,身为好友的薛白特意赶去了香港参加婚礼,并且担任伴娘。在人生最幸福美满的一刻,江澄仍为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化妆室里对着好友吐露衷肠。
“我要结婚了,却没有一个娘家人可以到场,因为娘家的人早就把我牺牲掉了。不管我现在过得多幸福,我还是心怀怨恨——恨我妈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卖去当妓…女。我和弟弟一样都是她亲生的骨肉,她为什么要这么重男轻女呢?”
薛白亦深深地为好友感到不值,痛恨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所以,在无意中认识了江澈后,她很想替好友讨个公道。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卖女儿”的真相并非她和江澄所认为的那样,一切只是人牙子的谎言罢了。
听着薛白细细道来江澄的现状时,舒眉已经被她客气地请进了薛公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可以坐在沙发上与她促膝长谈了。
听完薛白的叙述后,舒眉气得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那个该死的饶妈妈,一张嘴简直骗死人不偿命。江澈那天割了她的舌头真是一点都没割错。”
薛白听得一怔:“你说什么?江澈割了那个女人的舌头?”
“是啊,他一直想找到饶妈妈为妈妈和姐姐报仇。前阵子终于被他逮着了这个贱人,不但割了她的舌头,还……”
舒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番话,突然还没说完就警醒地顿住了。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对着一位将军的女儿说出江澈杀人的事,她会不会报警抓人啊?虽然她一直觉得江澈这么做不对,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因为那个姓饶的人渣而被抓去坐牢了。
可是薛白已经听出了几分,缓缓地替她补充下去:“他是不是还杀了她?”
舒眉僵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问题才好,薛白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她流露出一派欣赏的神色,并用肯定的语气说:“做得好,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那一刻,舒眉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才好。再一次,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的法治观念在这个时代很不合时宜。无论是刀手职业的江澈;还是日本武士家族的关野信;抑或是将门千金的薛白,都把自己动手杀掉仇人当成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舒眉的表情管理失败,让薛岳敏锐地看出了她对江澈此举的不认同,有些奇怪地问:“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应该杀那个饶妈妈啊?”
“呃……我个人确实觉得他这样杀人是不对的……”
薛白想也不想地就打断她:“有什么不对的?冤仇若不分明报,枉做人间大丈夫。”
欲言又止后,舒眉最终放弃与之辩论的打算。因为她知道这是现代人与民国人之间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了。
看出舒眉还是不太认同的样子,薛白又缓缓地说:“杀人的确是不对,但是也要看原因何在。你想吧,如果你被一个人骗去卖为妓…女,受尽折磨,你会不会恨得想要杀死那个坏蛋呢?”
薛白的引导,让舒眉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砟子行的冯瑞卿。如果不是江澈,她或许已经被那个坏蛋卖进妓院了。光是设想一下自己在妓院被迫接客的画面,她就已经恨不得把冯瑞卿剁成几段扔进河里喂鱼了!
舒眉终于意识到了在法理之外,还有着情理方面的自然反应。她长叹着说:“是啊!杀人虽然不对,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人,的的确确是很该杀哇!就譬如这个饶妈妈,简直是专业级别的坑人选手。江澈一家真是被她害惨了。如果当初她不那样骗江澄,江澄获救后就可以及时回南京找妈妈和弟弟,那样接下来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了!”
薛白的眼神满是认同:“这个姓饶的女人真是害人不浅,江澈只割了她的舌头已经算是便宜她了。我觉得她应该被千刀万剐!”
34|29。 独家发表
这天晚上,舒眉将近十一点钟才回到福音堂。
薛白安排了家里的司机开车送舒眉回去。当时教堂已经关门上锁了,江澈独自一人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如一尊雕像般的默默等待着。
一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江澈就立刻跳起来,带着满脸渴盼的神色迎上前。舒眉刚一下车,他就急切地马上询问:“这么晚才回来,你一定是已经和薛白谈过了吧?”
“是的,我和她谈过了,你姐姐的事我也全部弄清楚了。来,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再慢慢跟你说。”
教堂锁了门,舒眉并没有钥匙,而这么晚了领着江澈去她的宿舍也不合适。于是,她领着他依旧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的夜空是一片苍茫静谧的幽蓝,一枚银钩似的弯月在云层间轻移,撒下皎洁如雪的月光。他们仿佛坐在一只安静的小船上。
舒眉首先把江澈最想得知的消息告诉了他。听说江澄当年被卖后并没有沦为咸水妹,而是因祸得福地被香港一家富商收养了。江澈又是激动欣喜,又是迷惑不解地问:“姐姐既然当时就获救了,为什么她没有回南京来找我和妈呢?”
舒眉长长地叹口气说:“都怪那个可恶的饶妈妈。”
得知了饶妈妈对江澄撒的弥天大谎后,江澈的悲哀多于愤怒。因为饶妈妈已经被他杀了,该撒的气早就撒得差不多了。可是母亲和姐姐因此承受的苦难,令他从心底感到悲痛。母亲当年失去了姐姐后,完完全全地心碎了!最终生死不明地在这人间没了踪影。而蒙在鼓里的姐姐却一直对母亲心怀怨恨,十余年来都在怨恨母亲“牺牲”了她。
江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嘴唇颤抖着,神色中满是悲伤,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悲伤。喉咙是干哑的,发不出声音,唯有眼泪忽然汹涌无比地滚落下来。
已经很多年,江澈都没有哭过了。
十二岁以前,他是一个软弱的孩子,在家庭一再遭遇巨变时只会嚎啕大哭。十二岁以后,尚武教导他男人绝不能随便落泪。因为落泪是无能无用的表现,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要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有足够强大了,才能遇山开山、遇水劈水地解决一切难题。
这十余年来,江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从十二岁那年,当他曾经纯熟弹奏过钢琴的修长五指握起钢刀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哭过。“软弱”这个词,已经从他的生命字典中被彻底摒弃了。
因为身为保安会弟子,他的职责就是成为一个好刀手,他的使命就是用大刀摆平一切。年轻的生命几乎每天都穿梭在生与死的边缘。当他挥舞起利刃时,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软弱也会要了他自己的命。
多年的打杀生涯,让江澈的眼睛早就失去流泪的功能。一颗孤独太久冰冷太久的心,像终日被压在沉甸甸的巨石下。心在这样长期惯性的压迫中,长出一层又一层密密覆盖的茧子,逐渐变得迟钝与麻木。爱与恨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件遥远虚无的事。
没有感情,也就不会有与情感息息相关或喜或悲的泪水。所以这些年来,江澈的眼睛一直如沙漠一样干旱,眼神也一直如冰川一样冷硬,永远带着凛冽的寒气。
但是这一夜,江澈却突如其来地就哭了。而且他的眼泪不是滴也不是流,而是大片大片,如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冲,将一张脸冲得千沟万壑。
泪水刚开始如大雨倾泄时,江澈就立即低下头,把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埋进曲起的双膝间,不想被舒眉看到他流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
但是舒眉已经看见了。男人的泪水——尤其是江澈这种男人的泪水,就如同沙漠的雨水,异常的稀有与珍贵,也就异常的打动人心。
他的眼泪虽然落得汹涌无比,却并没有哭出声音。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而是埋首双膝间不出声的默默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这一刻,他再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保安会会长,而是一个被命运之手拨弄得脆弱无助、委屈无限的孩子。
那个雨夜的晚上,在饶家小院耳闻目睹了江澈冷酷无情的私刑后,舒眉下意识地对他筑起一道心防,不愿再和一个杀手有过多来往。可是这一夜,他的泪水如洪水般迅速冲垮了她心里的防线。情不自禁地,她就想用女人温柔的天性去安抚他。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后颈处。他这天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黑发与黑衣之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看上去格外瘦伶伶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心疼。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就那样温柔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颈、他的发,带着近乎母亲的慈爱与怜惜。这样的温柔爱抚,让江澈埋在膝间的脸庞上,泪水流得更多更急……
这一晚,舒眉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宿舍休息。
她一直坐在教堂的台阶上陪着江澈。他痛哭一场后,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了平静。用犹带哽咽的声音问起江澄在香港的联系方式与地址,打算去趟香港与姐姐相认。
舒眉有些不忍地对他说:“江澈,你现在还没办法去见江澄,因为她和家人已经不在香港了。薛白说,他们移民去了美国。”
之前在薛公馆的客厅里,舒眉对薛白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与想法。而她却满脸遗憾地告诉她,这个计划不可行。
因为中国的政局不稳与内战不休,再加上日本意欲侵华的狼子野心又越来越明显,程西洲的父亲认定迟早会有大规模的战事爆发,届时香港势必要被牵连,无法偏安一隅。为了避免遭受战乱之祸,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以及家人的人身安全,程父很早就想好了要移民海外。
因为这个移民计划,程父一早就高瞻远瞩地把长子次子分别送去了英国和美国留学,学成后又都留在了这两个国家。他通过两个儿子对英美两国有所认知并加以分析后,最终选择美国作为全家人安居乐业的新故乡。今年三月中旬,程氏一家刚刚办完所有移民手续,登上了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轮船。
“什么?”舒眉简直要扼腕叹息,“他们三月中旬刚走的?如果晚走半个月,江澈就能和他姐姐见上一面了。”
薛白也十分遗憾地说:“是啊,真是阴差阳错,如果我早半个月遇见江澈就好了。现在江澄一家已经上了去美国的船,路上就要走一个多月,一时间也没办法联系上她。”
“那怎么办,简直就是空欢喜一场嘛!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对江澈说才好了!”
“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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