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饭店要了那间熟悉的客房住下后,江澈在床上躺下时,忽然想起了那天舒眉跑进来,在这张床上又是跳又是翻来滚去的情形。
那天一开始看到她那么怪异的行为,他只是讶异和好笑。当她把身体扭成一道极具美感的S形曲线后,他才蓦然反应过来,眼前是一具如此美丽的女性**,顿时有些喉头发紧。
此时此刻,重新想起那一幕,江澈再一次感觉到了喉头发紧,并且身体内部还一阵躁热难当。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入睡。辗转反侧了好久后,才终于朦胧睡去。可是,在梦中他又见到了她。而且,那是一个无比旖旎无比香艳的梦……
一梦醒来,江澈发现自己浑身酥软,汗流浃背,身体某处腻湿一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他一张潮红的脸更加红成了红布一块。
☆、14。第十四章
三月底的时候,金鑫商社主管烟土行的副理事长吴仁义,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岁生日。
这一天,吴仁义在烟土总行的前厅大摆宴筵,宾客满堂。金鑫商社上至中高层管理人员,下至最底层打杂的伙计小弟,都纷纷过来给他贺寿,密密麻麻地挤了满院子的人。
这种热闹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要召妓…女们前来侑酒,开筵坐花,飞觞醉月。吴仁义让人填了几十张局票,送去各家妓院召了不少红伶出局。天香楼的姑娘们也不例外,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前去应酬。
烟波玉格外精心地妆饰了一番,预备出堂差。她的妆饰不像其他妓…女那样一味的盛妆丽服、妖艳魅惑。而是更注重妆容的清淡,服饰的雅致。
作为一个被老鸨作为未来摇钱树精心栽培的好苗子,烟波玉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训练内容可用四字概括:“猜、饮、唱、靓”。
猜,就是猜拳;饮,就是饮酒;可以在花筵上代客猜拳、代客饮酒。能饮善猜,方可博取客人的欢心。
唱,就是歌唱弹奏;靓,就是容色鲜妍;妓…女们如果有着色艺俱佳的资本,就更容易赢得客人的追捧。
这四点之外,再兼学一点诗、书、琴、画,就有望成为名妓了!
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风情万种的秦淮河,一向是“风花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秦淮八艳”更是秦淮风月中名垂千古的绮丽传说,堪称八位响当当的烟花状元。
烟波玉自幼就入了娼…妓这一行,习惯了青楼这种畸形的花花世界。一直很用心地配合鸨母调…教,雄心勃勃地想在这一行出人头地。
作为娼…妓一行中的翘楚人物,“秦淮八艳”在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中,一直是妓…女们耳熟能详的人物。烟波玉识字后,曾特意找来书本细读她们的故事,并从中悟出了一点:想要成为一代名妓,首先要有才华打底。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为妓,每每能令人高看一等。
烟波玉却缺乏这样的才华,吟诗作画行棋一类的风雅之举她并不在行,师傅再怎么教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的琵琶倒是学得很不错,歌喉也婉转动听,多少有了一点曲艺方面的才名。而且,她虽然没有满腹诗书打底,却很聪明地懂得如何妆扮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模样。
虽然身处青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妓…女。但是烟波玉光看外表一点都不像妓…女。她从不浓妆艳抹,亦不衣着暴露。她总是淡妆雅服,仪态高贵,谈吐风雅,一派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模样。
这也是烟波玉从秦淮八艳的故事中悟出的东西:越有名的妓…女,往往越不像妓…女,而是像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绝无半点风尘气。秦淮八艳莫不如是。
当然,对于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名妓,烟波玉也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那就是外表可以像大家闺秀般毫无风尘气,媚态却绝不能少。有道是“旦而不媚,非良才也”。妓…女其实也一样,一定要够媚才够风情。
但是,如何在大家闺秀的外表与风尘女子的内在之间,恰到好处地卖弄风情,这里头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度。要说这个度很不好拿捏,太过闺秀了,就成了木头美人;太过风尘了,又显得有些低贱。
然而,烟波玉却凭着自己的悟性,将这个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从而成就了自己天香楼头牌红伶的艳名不衰。
当天的堂会上,故意姗姗来迟的烟波玉一亮相,就引来了满堂宾客的齐齐瞩目。
她穿着一袭娇嫩的鹅黄色丝绸旗袍,用同色的鹅黄绸子箍着一头齐肩黑直发,发梢微微内卷,如乌云托拱月般衬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脸上娥眉淡扫,脂粉轻匀。如此的淡妆雅服,倒不像是一个来出堂差的妓…女,更像是来了一个学堂的女学生。
烟波玉十分享受这种被男人瞩目的感觉。女人的美永远是通过男人来证明的,男人们不一定说,但是如果他们一看见你眼珠子就不会转了,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当她发现江澈只是随大流瞥了她一眼就把头转回去了,那份很享受的感觉顿时就烟消云散。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十三四岁的年纪里,跟着先生学这首古诗时,烟波玉并不太理解诗中想要表达的情愫。可是这一刻,她却忽然间就了解了,明白了,懂得了。
烟波玉是来出堂差的,即是来献艺的意思。向吴仁义盈盈一拜祝过寿后,她在厅堂中坐下。从身后跟局的小丫头手里取过一具琵琶,轻抚丝弦,慢启樱唇,先是唱了一支应景的祝寿曲,然后再唱了几支时兴小调。歌喉婉转,声如枝上流莺,博来掌声叫好声一片。
停下来歇一歇嗓子时,吴仁义招手把烟波玉叫到主桌上。这一桌坐的都是金鑫商社的头面人物,他笑嘻嘻地对她说:“小玉儿,来,陪山哥喝杯酒。”
吴仁义嘴里的山哥,自然是金鑫商社这个商业王国的老大李保山。作为金鑫商社初始成立时就在任的开朝元老之一,吴仁义与陈奎、俞大维等几个老资历的人可以管李保山叫山哥,其他人则要尊称理事长或山爷。
恭恭敬敬地敬了李保山一杯酒后,烟波玉又接着挨个地敬在座的几位重量级人物。轮到江澈时,知道他不喝酒,她正想说以茶代酒时,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先婉辞了:“我不喝酒,玉姑娘你不用敬我了!”
那时候,烟波玉正准备动用自己的风情作武器,试着向这个心仪的男人发动首轮进攻。妓…女的风情,往往离不开风流袅娜的腰或春风**的胸。但是烟波玉从来不屑于那么露骨直白地卖弄风情,她喜欢以眉目传情。
一双秋水盈盈目,两道春山淡淡眉,是烟波玉迷倒男人的最佳利器。她的眉眼特别生动,明眸善睐,宜喜宜嗔。看人时永远是顾盼的眼神,左顾顾,右盼盼,极尽美目盼兮之态。尤其斜着媚眼儿睨人时,剪水双瞳的粼粼眼波那一转,异样的风情,异常的动人。
可是,烟波玉还没来得及把这份动人的风情展示给江澈看,他却已经先一口回绝了她的敬酒。她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那笑容已经凝成了冬日玻璃上的霜花,美丽而冰冷。
更让烟波玉心里难受的是,酒过三巡后,吴仁义还对江澈提亲了。他想把自己的一位小姨子许配给他。
“山哥,我看江澈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娶妻生子了。既然金桂已经不在了,咱们替他另外张罗一个女人吧。江老弟,我那个小姨子香兰你也是见过的,模样生得标致吧?如果你没意见,今儿干脆就请山哥做大媒,把好事给定了。怎么样?”
吴仁义出乎意料的提亲,听得江澈一怔。吴家那位小姨子香兰标致归标致,但是听说品行并不佳,一向爱和男人打情骂俏。有过金桂的前车之鉴,江澈再也不愿意与这类水性杨花的女人扯上关系了。更何况,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江澈打算婉言谢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吴仁义亲自开口提亲,如果一张嘴就驳回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一定要有一套好说辞才行。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婉拒此事时,一旁的李保山却笑着开口了。
“仁义老弟,你想把小姨子许配给阿澈本是好事一桩,我也很乐意当这个大媒。只可惜,你这话说晚了,阿澈他已经有女人了——哦,对了,用时髦话来说,是有女朋友了!”
这回换成吴仁义一怔了,“哦,江老弟,你几时有了女人啊?怎么我们都没听说啊?”
李星南抢着回答:“江澈他看上了福音堂小学的一个女教师。听说是位时髦新女性,还会说洋文呢。”
陈奎插了一句嘴:“咦,这事山哥是怎么知道的?”
俞大维则在一旁捧了一句:“山哥一向消息灵通,天底下哪有他不知道的事啊!”
李保山哈哈大笑地说:“说来简单,上回不是有个砟子行的人找来我家拜码头求关照吗?那家伙忒不长眼,居然拐骗到那个女教师头上去了。结果阿澈跑出来护花,吓得他半死,连夜滚出了南京城,跑到了上海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上海的同行听说了这件事后,都笑他办事不精细,没打听清楚就下手,能活下来算是命大。这个笑话都从上海传到南京了,怎么你们都还没听说过吗?”
吴仁义明白了,意外地笑了笑说:“是吗?看来我孤陋寡闻了,居然还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江老弟,很不错嘛,居然不声不响地结识了一位时髦新女性。什么时候把她带出来,让咱们几个老哥哥见识一下新女性的风采呀?”
☆、15。第十五章
那天为了顺利摆平冯瑞卿,江澈默认了自己与舒眉的关系特殊。否则李保山已经收了姓冯的钱,他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妨碍他“做生意”,那样就等于是在跟自家老板对着干了。
此时此刻,同样的理由让江澈无法对李保山和几位商社高层否认自己和舒眉的关系。而且,这种误会也让他心底油然而生一份隐秘的喜悦与享受了。
只是,以女朋友的名义把舒眉带出来和大家见面认识一下,却不是江澈现在就可以答应的事。他只能先含糊地虚应着:“暂时还不是时候,等关系更稳定一点再说吧。”
坐在江澈身旁的李星南,一脸饶有兴致地问:“江澈,和时髦新女性…交往是什么感觉呀?听说她们要比旧女性开放得多,尤其是那些懂洋文的女学生,据说和洋人一见面就会亲密地握手亲嘴、搂搂抱抱,是不是这样啊?”
李星南话里的不恭之意,听得江澈微微一皱眉。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故意扭过头,与身边的陈奎谈起了一些钱庄方面的事。
看出江澈似乎不太想搭理自己,李星南有些气恼又不好发作。悻悻然地喝了一杯酒后,他百无聊赖地转过身子,一脸嬉笑着和烟波玉搭讪:“玉姑娘,你今天身上好香啊!洒了哪个牌子的法国香水啊?回头本少爷买两瓶来送你呀!”
“南少爷,那我先谢谢你了。”
烟波玉也没有什么心思搭理这位花花公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应酬了他一句后,便款款站起来说:“对不住南少爷,我要去方便一下,先失陪了。”
烟土总行的后院,苔色青青,春意深深,绿杨院落里,一掬深深的静。前堂的□□添酒,饮客衔杯,欢声笑语传不到这里来,也没有人会到这里来。烟波玉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偷偷地哭了一会儿。
金桂的死,曾经让烟波玉以为自己与江澈之间可能会有机会了。然而今天,机会却如七彩肥皂泡沫般地瞬间幻灭。江澈身边不知几时已经出现了一位时髦新女性,听起来还是他自己看中的人。而根据她对他的判断,他是那种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必然情根深种的男人。如果那位新女性让他动了心,那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走进他的心了!
烟波玉知道自己和江澈已经彻底没可能了。这段单方面的感情终究是无望的,那些滋生在她心底的相思藤蔓,永远无法在现实中抽枝生芽,更不可能花开成海。
伤心地哭过一场后,烟波玉用丝帕印干了潮湿的眼眶,准备回到前堂继续扮演她颠倒众生的名…妓角色。在回廊上,她遇上了出来醒一醒酒的吴仁义。见她眼眶微红,他轻佻地一勾她的尖尖下颔问:“小玉儿,你怎么哭了?难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谁哭了,不过是眼睛进了沙子,揉红了而已。”
“这样啊!对了小玉儿,听说你想从良嫁人了,有没有这回事啊?”
过了二十岁后,烟波玉就一直有着趁韶华未老及时抽身上岸的想法。妓…女生涯宛如春日花期,如果不趁春光最艳时谋划后路,一朝春尽红颜老,结果只能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尤其是听说了江澈的未婚妻金桂意外身亡,令她的这份心思更加急切,心心念念间想找机会将自己的终身托附予他。然而,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怅惘地一声长叹后,烟波玉幽怨地绞着手中一方丝帕低声说:“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想要从良嫁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妈妈让我别心急,一切从长计议。”
“还从什么长计什么议呀!你妈妈不过是想留你多替她赚上几年钱,把你完全榨干为止。女人就像花儿似的,好年华不过就是那么几年。千万别拖成残花败柳才为自己谋出路,那样就没人要了!”
吴仁义的话说到烟波玉心底去了,她蹙起双眉又是一声轻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还是要早早谋划才是。”
“小玉儿,如果你愿意,不妨跟了我吧。”
烟波玉十分意外地一怔:“吴爷,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家那位母老虎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你敢背着她另娶,我都不敢嫁,还怕她找上门来寻我的麻烦呢。”
吴仁义的老婆是一位镖师的女儿。那位镖师有一身好拳脚功夫,收了不少徒弟。可惜门下弟子虽然多,膝下却没有一个儿子,只有五个花骨朵似的女儿。后来就把大徒弟吴仁义招进门,配给大女儿当了上门女婿。
因为这位师妹长得颇有几分颜色,是个俏丽人儿,彼时这桩美事可把吴仁义乐得心花怒放了。不过,他老婆虽然模样俊俏却性情火爆。加上父亲是镖师,她从小也习惯了舞刀弄棒,谁敢惹她生气她就敢拿刀砍谁,砍出血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对着这样一个又爱又怕的漂亮老婆,加上还要看师傅的佛面,吴仁义当然是被治得服服帖帖了!
如今的吴仁义虽然已是今朝不同往昔,成了金鑫商社手握大权的副理事长,但在自家老婆面前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尽管她二十年来都生不出一男半女,却一直严禁他纳妾生子。并且逼得他点头答应从吴氏一族的叔伯兄弟家过继了一个小男孩,充当膝下独子抚养。
对于烟波玉的顾虑,吴仁义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说:“没关系了,你就放心吧。那只母老虎最近诊出患上了奶疮(**腺癌),估计没多少日子的活头了。你先跟着我做小,等她一死我就把你扶正啊!怎么样?”
烟波玉没有马上回答,她掉过头看着廊前的一树粉桃花,默默地思忖了片刻:虽然从良嫁人这件事上,江澈才是我自己看中的理想人选。可是他已经另外有了心上人,我是指望不上他了。而除了他之外,这世上的男人对我来说原也没什么区别,跟着甲或跟着乙都是一样的。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趁早跳出烟花巷,吴仁义既有钱又有权,还有日后将我扶正的心,那么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干脆就跟了他吧!
将眼神从那树粉桃花上移回来后,烟波玉一派含羞的样子微微垂下眼睫,一双水波盈盈的大眼睛,从浓密长睫下轻轻地朝着吴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