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着额角长长地叹了口气,厉南烛有点好笑地问道:“这一回她又在上面用了多少种颜色?”
“九十二种,”对于这个问题,苏云清回答得无比迅速,“是她用得最多的一次。”
……她就知道。
对于苏云清的话一点儿都没觉得意外,厉南烛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她一直觉得,苏绵绵压根就不喜欢画画,她只是拿这当做试验自个儿新倒腾出来的各种颜料,然后乐得在一边看一群人,为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画的什么的东西抢破头的样子而已。
“真是亏得你能把这东西一直挂在书房里。”又瞄了那画幅两眼,厉南烛瞬时觉得一阵头晕。
这东西,貌似还是看得次数越多越久,效果越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听到厉南烛的话,苏云清顿时不乐意了,“把它挂在书房里,明明就有助于我更快地处理各种事情!”
“因为我完全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钟。”苏云清扬着眉,一脸认真的表情。
厉南烛:……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那些未见的时光,都仿佛在这样的笑容下,倏地消散了。
“将军怎么有闲来这里?”和厉南烛一起落了座,苏云清笑着问道。
她从小就跟着姥姥一起喊惯了“将军”,既然对方不在意,她也懒得改口,“我以为京中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是挺多的,”厉南烛撇了撇嘴,并没有否认这一点,尤其是她刚登位那会儿,真是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地压了下来,差点没把她给砸死,“但这不是有人替我打理吗?”
要是没有那么一个人在,她也不敢就这么扔下一切乱跑。
似是对厉南烛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感到有些好笑,苏云清睨了她一眼:“也就将军有这个胆子,敢把这些本该拿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都交到别人手里了吧?”
其他坐上了那么位置,哪个不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更多的东西,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
“你咋不说你姥姥呢?”结果,厉南烛眉毛都没挑一句话,就一句话扔了回来。
苏云清:……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自家姥姥当年,可是上赶着把云国送到了这人的手里的来着。
看到苏云清哑口无言的模样,厉南烛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且真要说的话,”随手拿起摆在书架上的一本书翻了翻,厉南烛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要是她真的想反,我也玩不过她。”
所以,又何必浪费这个精力,去防范那些没影的事情呢?
“你看这会儿多好啊,想要的东西都可以随时拿在手里,办好了事世人能称一句‘国师千秋万载’,出了差错还能把我推出去顶锅,比推翻我自个儿上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厉南烛竟开始一一数起落在那人头上的好处来,末了一对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怎么觉得我好像亏了?”
明明当初把人坑上国师的位置,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苦力来着,怎么算来算去,反倒好处都落到对方头上去了?该不会那个家伙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吧?
“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应该直接让她来当这个皇帝?”厉南烛摸着下巴,一脸沉思的模样,那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的模样,看得苏云清有些忍俊不禁:“真要这么想,你就把这话当着人面说啊,在我这儿说有什么用?”
“要是我敢的话,还用得着和你说?”厉南烛一摊手,一副无赖的样子。
这人啊,还真是……苏云清不由笑出声来。
不管如今这大周的疆域比之当初扩大了多少,旁人口中的厉皇有多么陌生,在她的心中,厉南烛依旧是曾经那个,总喜欢给她带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拍着她的脑袋,让她少出门,免得祸害良家男子的长者。
又聊了些近些年来的近况,苏云清看着面前笑得开怀的人看了一阵子,忽地敛了面上的笑容,露出认真的神色来。
“将军,”她说,“下一任云城的城主,别再让苏家的人当了。”
房间里蓦地就沉默了下来,周遭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层一层缓缓地压在人的胸口,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之后,厉南烛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不再是个孩童的女人:“这句话,是你娘让你说的?”
凭着苏云清心底对厉南烛的那几分敬重,是断不可能说出这般语气的话来的。
“是,”也没想过要掩饰什么,苏云清笑了,“但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哪怕苏家世世代代,都不出一个乱臣贼子,但云城毕竟曾经是云国的京都,城中百姓对于苏家一直以来都是推崇备至,要总是让苏家的人在上头管着,必然会给人以“国中之国”的感觉,而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这样的事情,厉南烛又怎会想不到?只是她更明白,若是她突然撤了苏家云城之主的位置,那些原本就对苏家不满的人,定会趁着这个她们“失宠”的机会凑上来,狠狠地踩上两脚。
“我也没说现在就撂挑子不干啊?”看出了厉南烛的顾虑,苏云清温声开口。
“但两者并无太大差别。”厉南烛皱起了眉头。
只要云城之主的名号不在苏家人的头上,在那些人的眼里,事情就没有多少差异,而为了避讳,厉南烛也不可能让曾是云国皇族的苏家人,在朝堂上占据太高的位置——至少不能这么快。
倒不是她怕了那些闲言碎语,但她要是真这么干了,明儿个“苏家奴颜媚主,以色侍君”的流言就会流传开去,苏家人今后的仕途,也就这么给毁了。
城主这个不高不低,却极为特殊的位置,本是最适合苏家的,可……
“岄都的城主年事已高,”低着头思索了半晌,厉南烛突然抬起头来,出声道,“我还没选好继任者。”
就算选好了,到时也可以将人调离,总能腾出位置来。
“你就忍心我们背井离乡地,去那岄都为官?”然而,听了厉南烛的话,苏云清却是忽地笑了起来,“更何况,我的女儿,可是要争将来的宰相之位的,怎可委屈去了岄都,当那劳什子的城主?”
等到她的女儿长大,那定然也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厉南烛要是想用苏家人,难不成还有人敢置喙什么?
“将军,”她笑,“你关心则乱了。”
可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牵挂的感觉,着实让人心暖。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半晌,厉南烛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有些慨然,有些恍惚,还有些欣慰:“你真的长大了。”
能够将一件事,那样细致地考虑过来,不出什么疏漏。
“我有点后悔,那时候没有按照你姥姥说的去做了……”
要是她一开始就如那个老人所说,只给苏家足够的银钱和田地,让她们好好地当个富家翁,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虽然也会有人嘲笑苏家那么早就投效,却什么好处都没拿到,可也不会如现在这样,被一众人盼着从高位上摔下来。
那个时候,她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无法将各种事情,都考虑得那么全面。
苏云清听到这话,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姥姥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和她说了,尽管当时听得似懂非懂的,但也是知道,那位老人,并没有怪罪眼前的人。
那个老人,将一切都看得太透,猜得太准。
“不过……”不再去想那些无法更改的事情,厉南烛的话锋一转,“你的女儿?”
“嗯……说是这么说,”提起这事,苏云清的脸上就不由地浮现出些许柔和的笑容,抬手按上自己的小腹,“也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我也不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
厉南烛:????
懵了一瞬,厉南烛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充分体现了她此刻震惊的心情。
自个儿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娶了亲,还有了身孕,厉南烛顿时感到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呢,”没想到,听到厉南烛的问题后,苏云清摇了摇头,“只是怀上了。”
厉南烛:……
没成亲却有了身孕?她怎么不知道,这个小孩是这么个风流的性子?
“……孩子的父亲是?”憋了半天,厉南烛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而苏云清对此的回答,则更是干脆:“不知道。”
厉南烛:……
说!在她没来的这几年里面,你睡了多少人!
其实真要说的话,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大户人家里头,不少人在纳夫之前,有着几位侍郎通房,正式成亲之前,生个一窝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是苏家,这样的人也不少,单说当初因为一句话被她闹了好一阵的人,纳夫之前,膝下就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只不过,苏云清一脉的人,似乎都挺洁身自好的,几乎都是守着一人到白头的。苏绵绵倒是有一夫一侍,可在娶亲之前,却也并未与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更别说怀孕了。
厉南烛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某天突然发现,自己精心栽种的树苗,突然长歪了一样,纠结得不行。
“我是真不知道他是谁,”看出了厉南烛神色中的古怪之处,苏云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一日她喝醉了,压根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被褥也早已经凉了,就是后来派人去寻,也找不到一点线索。
“结果上个月大夫替我例行把脉的时候,告诉我有了身孕。”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道,就是苏云清自己,也没想到,那样的一次意外,竟会这样凑巧。
厉南烛:……
好吧,看来那些话本上,各种如上天安排一样的巧合,看来还是有些根据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母上大人打电话过来:算一算时间,你该中暑了,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
娘!你真是我亲娘啊!这都能猜中!
她说,她最怕我中暑,因为每次都特折腾,一定得反复往医院跑好几趟才行。
然后,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注意身体,不再中暑OTZ
觉得我妈能一个人把我这个药罐子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_(:зゝ∠)_
发现大家都很在意男女主的年纪,其实这问题我有在评论区回过的,但因为自己不在意这个,所以没单独提,在这里说一下好了。
女主33岁,17拿刀逼宫,打了九年多近十年的仗,登基至今已经六年。
男主28岁,过去经历等写到御朝的事情的时候再提。
☆、第50章
在心中感叹了一声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出人意料之后; 厉南烛就不由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尽管是一个预料之外的孩子,但对于苏云清来说,却也依旧是上天给她的恩赐,是以说起这事的时候; 她的唇边,一直挂着一抹柔和的笑容; 让人见了; 也不由地微微向上扬起嘴角。
“将军你是不知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苏云清的双眼微微弯起; “这云城里头,还有人说说那天晚上我碰上的,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呢。”
“因为只有不属于这世间的仙人; 才配得上你苏城主吗?”厉南烛也笑; 只刚才就已经消了的念头; 散得更彻底了。
这云城中人; 确实把苏家,捧得太高了。
她当初也确实是欠缺考虑,直接给了云城之主的位置; 要是换个别处的城主,这会儿情形肯定又会好上许多。
明了苏云清话中隐含的意思,厉南烛也不点破,转而说起了其他事:“这事也是在是太巧了,要不是刚好赶上了大夫定时请诊的日子; 说不定还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能把孩子给弄没了。”
这怀孕的头三个月和临盆的前两个月,最是容易出事,通常小产都是在这两个阶段——尤其是头两个月,身子还未显出什么异样来,要是一个不注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可就有些麻烦了。
至于其他时日,厉南烛又不是没见过,家国有难时,挺着个大肚子上战场的将士。
就是因为时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乾元大陆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有身孕的人,只俘不杀,有在对方放弃抵抗后下杀手的,以命抵命。
当然,若非危难关头,也没有人会让怀有身孕的人冲在前头打仗就是了。那样消磨的,可可不仅仅是天下百姓对朝廷的爱戴与信赖。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愿意冒着一尸两命的危险,去为那完全不顾自己生死的朝廷拼命?
“哪儿有那么容易?我又不是那些成天上山下海闹腾的皮猴子。”笑着摇了摇头,苏云清也不在意厉南烛的埋汰。
这家伙,肯定还记着曾经被她揪辫子的事呢。
恩,说不定还有被她在脸上画了个王八的事。
可让苏云清没有想到的是,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厉南烛竟怔了一瞬,继而长叹一声:“是啊,那些成天上山下海的皮猴怎么办呢?”
这世上,在身子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之前,并未察觉到自己怀有身孕的女人很多,如苏云清这般,平日里不许要做一些重体力活的,自然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那些能够导致小产的东西,毕竟都不是寻常会吃的,可那些家境贫苦,只能靠做些苦力来维持生活的人呢?
“做这些事的人,身子也一定比我们健壮许多。”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苏云清才开口说话。
所以保起胎来,也应该比她们要容易许多。那些做苦力活的,也没见着哪家连着好些年都一无所出的。
“可总有些人,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厉南烛摇了摇头。
怀孕的次数多了,总会有孩子安然地被生下来,可在这之前,谁又能保证,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那些女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曾有过那样一个还未成形的孩子。
哪怕一百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经历了这种事,也依旧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小事。
厉南烛也曾经异想天开地想过,朝廷出银子,让这天下的百姓,都如一些大家族一般,定时去大夫那里走一趟——可终究只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
定时,定多久呢?一年一次?半年一次?一月一次?前两者对于厉南烛想解决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后者国库承担不起。
更何况,哪怕那些人知晓了自己有身孕又能如何?她们连休工两月,把最前头的两个月熬过去都做不到。
“所以,日子过得越是苦的人,家中的人丁,就越是单薄。”生不起,也养不起。
——其实说到底,还是日子过得不够好。
真要是手中攒下的银钱足够多,哪怕是专门休工一两年,生个孩子又能怎样?这两年花出去的银子,回头又不是赚不回来。
厉南烛有心想要改变这些事情,却也明白这种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将军,”盯着皱眉沉思的厉南烛看了好半晌,苏云清忽地轻叹一声,开口道,“我总是忍不住怀疑,你真的出身皇族吗?”
分明有着高人一等的出身,可每每思考问题的时候,却总是站在那些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人的角度,着实令人费解。
当初创立墨家的矩子,虽说也是贵族之后,好歹后来还是沦为平民的,可厉南烛,却可是从小便生长在那样一个环境当中的。
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你这件事该这样做的时候,一个人又是怎样生出与这般完全相反的念头来的呢?
“这时候倒是说起我来了,”厉南烛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