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之一。
陈妈妈会不会在其中?
她本来不喜欢哭的,今晚眼泪却好似停不住。
再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父亲依然不疾不徐的声音:“涓儿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的声音仍然听不见。
接下来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父亲好似没再用法力说话,
舅舅的声音自然更加听不见。
隐约好似有打斗碰撞的声音,又好似没有。
她竖起耳朵使劲听,可还是听不见,最后远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声音巨大但遥远,可她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努力听,又怕听见舅舅的惨叫,急得眼泪直流,可也只能流眼泪而已。
愤恨、后悔、悲伤、惶急、惊恐、惧怕、无助、自厌……一个十二岁的心脏里很少有如此多的激烈情绪,这些情绪,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崩溃,或者一夜间羽化成蝶。
然而天终究是亮了。
鸟儿开始清脆地鸣叫,树叶开始沙沙作响,甚至远近还有花儿开放,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连坑坑洼洼的老树皮都美好得像童话。
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洛涓却没有办法感觉到美好。
穴道已经解开,她慢慢爬起来,手脚依然有些麻木,和她的心一样。
她扶着树干往下看,离地有二丈多高,光是看,就让她双腿发软。
她慢慢收好舅舅留下的物品和那五面小旗子。
然后就是怎么离开这棵树的问题。
她想了想,咬咬嘴唇,把绑住自己的那根带子缓缓绑在自己能尽量往下够到的地方,一处有树杈处,绑得紧紧的,然后自己缓缓往下爬,去割树上的老藤。不小心滑了一下,好在有带子拉着……
舅舅留下的匕首十分锋利,削铁如泥,用来切割老藤很好用,但是老藤长得结实,她拽的时候实在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失败了很多次。
最后好不容易,凑够了她觉得差不多的藤,和舅舅的腰带捆在一起,尽量捆得结实,然后,她拉着藤条慢慢往下滑。
柔嫩的手心没有经过锻炼,被粗糙的藤条和下滑的力量弄得血肉模糊。
她居然坚持住没松手。
最后,藤条还是不够长,她停在半空,脚离地还有半丈。最后一下拽的力量让她的手痛得几乎崩溃。
干脆松手跳下去!
这高度其实对于一般男子都不高,但对于很少出门,从无锻炼的洛涓还是高了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好久,腿才能站直。
血淋淋的手一只撑在地上,一手捂在胸口。
心脏难受得好似要跳出来,顾不得手的疼痛。
血肉模糊的手在胸口摸到个物品,圆圆的,凉凉的,润润的。
那是她自小带在身上的,母亲的遗物。
一个圆圆的白玉小坠子。
是不是羊脂玉不知道,因是外婆家祖传之物,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就传给了她,洛涓一直十分爱惜。
陈妈妈编了络子,把它网在里面,再挂在洛涓脖子上,平日沐浴都不离身。
今天,它已经被洛涓的眼泪浸透,此刻,又被洛涓血淋淋的手抓住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洛涓觉得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
低头看看,手心里依然是那颗玉坠,只是络子被弄得很脏。
她顾不上想这个配饰,现在,必须决定往哪里走。
没多想,她就决定往昨晚舅舅的声音渐渐消失的方向。
如果能找到舅舅最好了。
如果找不到舅舅,逃出去也没什么意义吧,迟早是要死的。
就算被父亲抓到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还是一死吗?
正好还可以问问父亲,把女儿当成喂养虫子的饲料,此时此刻心情怎么样?
找着机会淬他一脸口水。
还可以把“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说一说。
她吃了一点莺桃,解渴也顶饿,然后就上路了。
一手捏着匕首,一手拿了根树枝打草丛惊蛇。
还要小心猛兽,被猛兽吃了太不值,舅舅要是还在,就要伤心了,就算舅舅不在,不能狠狠骂一顿父亲,那也很可惜。
走了大半个时辰,成功惊出了两条蛇,没有被咬,也没有遇到猛兽,洛涓颇为幸运地来到了一处乔木较为稀疏的草甸。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
草地上,两个瞪得大大的,死去的眼睛!
人头!
再一看,地上到处散落着人头,有十几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大部分是壮年男子。
血并不多。
是了,是昨天父亲抖给舅舅看的,十四颗人头。
父亲杀死的,舅舅的手下。
里面没有舅舅,也没有陈妈妈。
她浑身发着抖,让自己尽量保持着理智地去想。
看来,昨天父亲追上舅舅就是在这里……
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完整的。
幸好,不是舅舅。
胸口中剑。
地上都是血……
是舅舅杀死的,父亲的手下。
要赶快离开这里,尸体和血腥味会引来猛兽。
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腿却有些发软。
眼前视线模糊。
又来了,间歇性的看不清楚东西。
看不清楚其实也挺好的,可以假装自己在梦里。
噩梦。
一个人在深林里,独自面对一地的人头,那一只只仿佛瞪着自己的眼睛。
洛涓的胃在收缩,想要把之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噩梦。
一定是噩梦。
我其实不在这里。
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渐渐听不见。
不不,不能晕倒。
突然,很轻很轻的,她仿佛听到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茫然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心脏猛的收缩。
那是一双云锦祥云纹的步云履,非常精致。
第7章 父亲
精致的步云履是黑色的,不是一流的绣娘做不出这样的鞋来,此刻鞋尖上沾了一点点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洛涓本认不出这是谁的鞋。
但当她抬头看时,果然如她所猜测:那是一张和她有三分相似的脸。
清矍的面孔,细长浓黑的眉。
看上去不像个武将,更像是文人。
与她目光相接,他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说:“涓儿。”
洛涓的血液朝头部涌去,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匕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过去,狠狠捅他一刀。
说来奇怪,她竟然没有想到要逃跑。
也许是太恨眼前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逃跑是逃不掉的。
她声音干涩,面无表情,看着她父亲:“舅舅呢?”
洛总兵皱了皱眉头,才开口,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舅舅先走了。”
先走了?
先走是什么意思?
舅舅成功逃走了?
总不会是黄泉路上,比她先走一步的意思吧?
父亲皱眉头,是不高兴的意思,那就是说事情并不顺他意,是什么不顺他意呢?是自己开口问舅舅下落这件事,还是舅舅逃走了不顺他意?
洛涓心砰砰跳。
被恐惧和憎恨支配的头脑终于一点点清醒下来。
她的血液慢慢从头顶回归到心脏,却依然残留着血管被冲击的疼痛感,心口似乎一块石头被移走,只留下了压痕,但是酸痛感才刚刚往全身扩散……刚才攥紧的拳头,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破,摸到微微渗透出的湿润的液体才知道自己流血了……
洛总兵显然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和六七年没见面的女儿打交道,伸出一只手,道:“来,爹爹带你回家。”
洛涓心中冷笑。
爹爹带你回家。
这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场景,她幻想过多少次。
冬天冷的时候,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被欺辱的时候……
她多少次幻想她的亲生父亲会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威武的天神,把那破败惨淡尘扑土掩的农庄瞬间照亮。
父亲会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会朝她伸出手。
会对她说:“来,爹爹带你回家。”
这一幕终于实现,连话都一字不差。可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后如此的不堪。
除了冷笑,她还能如何?
她的好爹爹,只在见面的第一瞬间,目光在她面上的脓包上掠过,没有震惊,没有难受,只有关注。
关注的当然不是她的情况,而是里面的一窝待孵化的金灵蜘蛛!
“走啊!”洛总兵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了,伪装慈父对他来说显然也不是简单的事。
“我不回去,”洛涓装作不懂事的孩子模样,倔强地指责他:“继母苛待我,父亲您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
她故意仰起脸,微微别过去,不让父亲看到她丑陋的那半张脸。
刻意不提蜘蛛的事,让他以为自己毫不知情。
避重就轻,总能为自己谋得些好处。
果然,洛总兵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再怎么大奸大恶之人,要对自己的亲生嫡女做出这样恶毒的事,心中总不会一丝不自在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之余,严肃道:“爹爹是修道之人,又军务繁忙,确实没顾上你,本以为你继母待你不错,想不到……是爹爹的错,回去爹爹一定好好补偿你……给你买许多漂亮的衣裙钗环,涓儿可喜欢?”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听到这样的话,洛涓真的要视如仙音纶旨了,怕不要喜极而泣?
现在嘛……她除了心里冷笑,面上却含着泪,怯怯道:“爹爹说的不是哄涓儿的吧?”
一副想要相信,却不敢相信的模样。
洛总兵果然更加耐心了几分,柔声道:“爹爹怎会骗涓儿?回去咱们就买。”
洛涓低下头,手攥着衣角,小声说:“爹爹,涓儿不要衣裙钗环,只想……吃肉。”
洛总兵一怔,道:“吃肉?”
洛涓小声“嗯”了一声,道:“涓儿记事就没吃过肉,昨天舅舅买了酱牛肉,涓儿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洛总兵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
就算是冷血冷情的人,为了自己的修炼和实力随意舍弃亲生子女,可终究这孩子跟他无仇无恨,血脉相连,他也并不希望看到亲生的孩子受到不必要的虐待。之前默许和纵容宁氏欺她,也是因为不想见她,想刻意遗忘而已。
可现在这孩子就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面对着她。
若是洛涓表现得对他横眉冷对,百般斥责,洛总兵多半就直接抓走关起来了事。
但洛涓却表现得毫不知情,对他满怀希冀,又如此可怜。
再是心如铁石,也要软了三分。
洛总兵有点反应不过来地问:“这么多年……没吃过肉?”
“嗯,”洛涓点头,迟疑说:“有时过节陈妈妈会设法给我弄个鸡蛋吃……夫人,不,母亲她不让,只准吃粗茶淡饭,半饱饿不死就行了,衣裳也只能穿最粗糙的粗麻村布,据母亲说是为我好……二妹身边的侍女每次来都嘲笑我,说她们吃的穿的都比我好百倍,”她有点难堪道,“涓儿倒不羡慕那些侍女穿金戴银,只是每次都让我饿着肚子看她们吃饭,就更饿了……”
洛总兵脸上已经显出怒色来了,道:“宁氏竟如此不贤不慈!”
宁氏恨不得除掉自己,何谈贤与慈?
再者说,你就贤了?你就慈了?
洛涓心中唾弃,眼中却含泪道:“所以舅舅来看我时,发现我受了如此对待,才愤而带我离开,望爹爹不要怪罪舅舅。”
不管舅舅有没有落在父亲手里,先给他开脱一二,最好让父亲认为他并不知道他的阴私恶事,仅仅只是看不惯外甥女儿受虐待而已。
洛总兵脸上不虞,半晌才道:“你舅舅,唉,爹爹本不愿在你面前说你长辈的不是,但不跟你说清楚,又怕你上当……”
“你外公和母亲去世时,你舅舅年纪尚小,爹爹也顾不上他,他便被一帮心怀鬼胎的族人和身边的狐朋狗友带坏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短短十年,家产败了大半……你道他为何来找你?却是为了带走你好向为父索要赎金!……是以爹爹才追击千里……”
他指了指遍地的人头,道:“这都是他的恶党,里头就有去向为父索要赎金的信使,爹爹怒而杀之……涓儿,若是你舅舅再去找你,你莫要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洛涓要不是心中悲怒,都要为她父亲这席三分真七分假,情真意切,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话鼓掌了,若不是看到了舅舅的为人,若不是从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足以知道她父亲的狠心,她甚至都会怀疑是不是父亲说的才是真的。
现在嘛……
她微微张开嘴,带着目瞪口呆的神情看着她父亲,小声道:“爹爹,您是不是错怪舅舅了……”
心里念转:照着父亲告诫她这点,看来舅舅是成功逃走了……
真是个好消息。
洛总兵走上前,携起她一只手,柔声道:“好孩子,你这般善良,自是好事,却也要明辨是非。走吧,咱们先回家去。”
洛总兵准备的马车,虽然不是雕金砌玉,却也颇为华丽,洛涓刻意做出一副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马车,却又强忍着维持仪表的样子。
总之这一路,她的原则就是尽量表现得是个受了多年委屈,渴望父爱,乖巧可怜,还要尽量维持大家闺秀的体面的样子。
怎么令人怜惜就怎么来。
能刺痛洛总兵良心哪怕一点点也要使劲刺。
洛总兵越是不忍,就越是对她有利。
就算最后还是当了蜘蛛的饲料,如父亲所愿的死了,也要给他留点愧疚。
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能让仇人心里不安也许就是唯一一点可怜的报复了。
她低头看着手掌。
若是能掌握力量,能改变这一切,能手刃恶人,该有多好……
对了,还得想个办法和蜘蛛同归于尽。
就算死了,也要和害死自己的这恶心的蜘蛛一起死!
也要让这可恨的父亲心愿落空!
第8章 洛家镇
洛涓好几天,才从宁氏目瞪口呆,洛倩连哭带闹的情况中缓过来。
一路上她的策略显然起了一些作用。
一见面宁氏看到洛总兵带她回来,一怔之下便开口道:“怎么带回来了?”
结果被洛总兵当众训斥,把她训懵了。
宁氏出身不高,在众人看来,她嫁给洛总兵为继室本是高攀,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时时都注意笼络夫君的心,被骂了也只好忍气吞声,等洛总兵气消了再分辩,此刻只是一味认错。
洛倩一看母亲被训斥,便大哭起来,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让丫鬟出来“打死那个丑八怪”,自然也没落着好,被洛总兵罚了禁足。
洛涓离开总兵府多年,对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洛总兵把她安置到了以前她住的院子,这本是总兵府最好的院子之一,原本宁氏逼她搬出去就是想把这处院子挪给洛倩,奈何洛倩当时年幼胆小,死活不肯,一直要住得跟母亲挨得近才行,故而这院子自从她搬出后便一直空置。本来洛倩跟母亲说好今年过完十岁生日便要搬的,这回也被她占了,洛倩得知,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