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宫的净房自然比不得紫宸宫的,那澡桶放在民间也是大尺寸了,可怎么也比不了浴池的宽敞舒适,韩震高大魁梧,手长脚长,抱着巧茗往澡桶里一泡,难免有些局促。
他皱着眉头,修长手指轻轻划过巧茗肩头,轻声道:“还是浴池舒服,明天唤人来动工,你在这儿住着不方便,不如先搬去紫宸宫。”
☆、第14章
巧茗累得腰酸腿疼,幸好在温热的水里泡一泡,能缓解些许酸痛。
水雾伴着热气,熏蒸得她昏昏欲睡,正像个乖巧的小猫崽一样趴在韩震胸前,闭着眼睛打哈欠,听到他说的话,勉强掀起眼皮,软软叫了一声:“陛下。”
改不改浴池,巧茗没什么意见,但她并不愿意搬到紫宸宫去。
到别人的地盘上去本来就没有在自己的小窝里自在,而且长住皇帝寝宫,可比一季里多做几十套衣裳更不合规矩,更招人恨,答应下来的话,岂不是在自个儿身前再立一道靶子等人射。
只是这会儿她脑袋转得有些慢,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适合的话来推辞。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早膳后你就搬过来。”
韩震显然误解了巧茗那一声叫唤的意思,眯着眼睛低下头来,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可是,那样不合规矩,”巧茗索性直话直说,“我怕太惹眼,还是不要了吧。”
“净房不能用,你住在这儿怎么沐浴洗漱?”韩震问道。
巧茗笑着蹭了蹭头,发丝在韩震胸前拂过,惹得他身上心上丝丝发痒,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让他高兴,“藕香阁有净房,我可以去那儿,还能跟伽罗一些洗呢。”
“她那儿也一起改建。”看你还能怎么办。
唉?
不是吧?
巧茗呆住。
伽罗那么一丁点大,放在小孩子专用的澡盆里都得时刻盯紧了别淹了口鼻,砌个大浴池给她做什么……
“陛下,我走了,伽罗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呀?我答应太后一定尽心的,可不能食言。”道理说不通,巧茗干脆晃着韩震的手臂撒娇,“而且我们两个很投缘呢,伽罗白天睁眼就要找我,找不到就不开心,我也舍不得她……”用女儿来攻心,看还你能不能狠下心来。
巧茗这一招用得好,韩震果然道:“这倒是,我疏忽了。”
巧茗正得意,又听韩震轻飘飘加了一句:“那就带她一起过去,反正她那儿的净房也不能用了。”
*
翌日一早,浩浩荡荡的二十几口人,便从鹿鸣宫迁往紫宸宫。
伽罗虽然小,对外间事却并非全无知觉,对于自己连续搬家的事多少有些不安,坐在步辇上,抱着小兔子布偶,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巧茗再三逗她开口,却调不起她半点兴趣,一直用包包头上的小圆髻与中分发线对着巧茗。
“伽罗,你到底怎么了?”巧茗学着她的样子,低着头,嘟起嘴,“伽罗都不理我,好难过。”
说着捂住脸,装哭。
伽罗哪里知道她是装的,拱着小圆身子靠近巧茗,举着小手想帮她擦眼泪,“娘不哭,伽罗乖,能不送伽罗走么,呜……”
说到最后,她真的哭了。
巧茗连忙把小家伙抱到腿上,又摸出帕子帮她擦脸,“伽罗不想去紫宸宫?”
“嗯!”伽罗揉着眼睛,重重地点头道,“皇祖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娘又把伽罗送去爹爹那儿,没有人想要伽罗……”
原来是想左了,巧茗松一口气,耐心向伽罗解释道:“皇祖母不是不要伽罗,她身体欠佳,头风病愈加严重,”她伸指在伽罗头侧一点,“她每天头都很疼,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伽罗,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来。娘更不会不要伽罗,咱们今天搬到紫宸宫去,是因为爹爹要给伽罗房里改建浴池,住着不方便,才临时搬走的,等浴池修好了,咱们还搬回去呢。”
伽罗仰起脸来,似懂非懂地问:“什么是浴池?”
巧茗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浴池就是沐浴时用的池子,比澡盆大,也舒服。紫宸宫里有一个,爹爹觉得好,便要和伽罗分享,所以决定给鹿鸣宫照样改建。伽罗也要记得,有好东西都要和别人分享,知道吗?”
“那什么是分享?”
“比如说,今天上午加餐吃点心,伽罗觉得好吃,就可以分给旁人一些,而不是自己独个儿吃光,这就叫分享。”巧茗见伽罗嘟着嘴点头,应是明白的意思,便再多说了几句,“如果伽罗有一盘牛乳蜜糖千层糕,将其中一些分给娘。而娘有一盘枸杞桂花糕,作为回报,也分给伽罗一些。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既能吃到牛乳蜜糖千层糕,又能吃到枸杞桂花糕了,分享是不是比不分享好呢?”
伽罗抠着手指,认真又纠结道:“可是,我还想吃红糖松糕和豌豆黄。”
重点完全摆错。
这回连走在步辇旁的阿茸也笑了,“这有什么难,帝姬想吃,等会儿安置好了,就差罗平去尚食局跑一趟,给帝姬取回来。”
伽罗终于高兴了,喜滋滋地晃悠着两只小短腿,大叫道:“还要杏仁酪!”
*
韩震身为帝王,自是公务繁忙,不可能一直在紫宸宫里等她们到来。
陈福按照他事先指示过的,一一为各人作出安排。
巧茗当然跟着韩震住在正殿,伽罗则与在鹿鸣宫时一样安置在配殿起居。
不过,对于还离不得人的小帝姬来说,这个安排只在睡觉的时候有效。平时么,她就是巧茗的小小跟屁虫,要找人必得往正殿去。
至于伺候巧茗与伽罗的一众人,按照近身与否,分别放在殿侧耳房与后面的小院子里。
紫宸殿各项摆设器物,当然是整个皇宫里最出挑、最精致的,伽罗以前没来过,眼下看什么都新鲜得不行,东摸摸,西瞧瞧,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玩累了,歇在榻上喝奶的时候,看上了矮桌上摆的剔红茶盘,非要拿来给她的小兔子白白当床,“我们都有床睡,它也应当有。”
崔氏一直陪着帝姬,听了这话,强忍着笑劝道:“这是皇上殿里的东西,帝姬不能拿走。”
虽然一个茶盘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宫里规矩多,各宫院的器物,大到床榻珠宝,小至匙更手帕,皆登记在册,数目清明,无缘无故少了哪一样,都得有人被问责。
伽罗哪里懂得这些,只听得明白她的白白不能有床,立刻不乐意了,哭腔道:“白白没有床太可怜了,你都不疼她,我不喜欢你了。”
巧茗在寝间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伽罗双手把个茶盘紧紧环抱在胸前,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得不行,简直说得上泫然欲泣。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娘娘,”崔氏连忙福身行礼,又向巧茗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
“嗯,我知道了,你去给帝姬整理整理东西,我来同她讲。”
巧茗听后,便摆摆手示意崔氏退下,自己抱了伽罗过来,柔声道:“茶盘是爹爹的,伽罗若是喜欢,一定想要,得先问过爹爹,他同意了,伽罗才能拿走。你想啊,如果旁人问都不问伽罗一声,或者明明伽罗反对,还把白白拿走了,伽罗是不是会很不高兴?所以,不问自取,那是没礼貌又欺负人的事情,只有坏孩子才这样做。”
“我是好孩子!”伽罗立刻反驳道,她快三岁了,道理讲得浅显,她能听懂,而且小姑娘心地柔软,将心比心四个字她虽然还不会说,却能贯彻执行,“我不想爹爹不高兴。”
她嘟着嘴,恋恋不舍的把茶盘放回原处,不过,大约心里还是没完全放下,一壁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奶,一壁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瞟过去,末了不放心地追问道:“我问了爹爹就会答应给我么?”
“这个我可说不准。”
身为帝姬,天生便是一呼百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是巧茗不想伽罗养成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故意道:“若是爹爹特别喜欢,舍不得给伽罗,伽罗要怎么办?”
“伽罗也特别喜欢,”小家伙嗫嚅道,“白白也特别喜欢……”她小手抠着碗边,显然心里在进行激烈斗争,“……要是有人要白白,我也舍不得给……”最后仰起脸,下定决心道,“那就不跟爹爹计较了。”
嗯,话里面逻辑稍微有点问题,不过她能自己琢磨过来,巧茗以为已经相当难得,便夸奖道:“伽罗真乖,娘最喜欢你了。”
被稀罕了哪有不高兴的,伽罗笑得见牙不见眼。
巧茗看她碗里的奶喝干净了,便牵着她往净房去,“咱们去看看浴池长什么样子。”
她想得可好了,语言描述再精细,也没有亲眼看一看来得形象,小孩子么,都是一张白纸,不懂的不会的,得一笔一划地添上去。
净房灯火煌煌,美人觚里插着桃枝,潺潺水流从龙首中吐出,带动一池静水泛起微澜。
这么个舒适享受的地方,小孩子即便不懂,也不会不喜欢。
可伽罗才走到池边,见到那清澈见底的池水,便“哇”一声哭了起来,嘴里呜哇叫唤,巧茗凑近了才听真切,她说的是:“我害怕,别推我下去。”
☆、第15章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
忙捉着伽罗追问,好半晌她才说明白,“有人推我,才掉进湖里。”
原来,当日的事情不是意外,竟是有人故意害她?
这么小的孩子,她能得罪过谁,能结下多大仇,以至于人家要将她置于死地?
如果是个皇子也就罢了,涉及到皇储之争,难免腥风血雨,残酷狠戾。
伽罗是帝姬,一个女孩子,绝无继承皇位的可能,将来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嫁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驸马,能碍到谁的路?
巧茗心里掀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抱了伽罗出去。
阿茸和流云正在寝间里给巧茗归置衣物,此时见到哭得直打嗝的小帝姬,皆是一脸讶异地迎上前来。
“流云,去把崔妈妈叫过来,我有事问她。”巧茗吩咐道,说完又低头哄着啼哭不止的伽罗。
阿茸快步去了次间,将躺在榻上的小兔子白白拿回来,塞进伽罗手里。
伽罗倒是接过来了,只是哭意半点不减,反而愈加高亢,小胳膊蠕着把白白使劲儿往自个儿身上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给自己啼哭助兴的动作呢。
崔氏来得很快,一进门便见到这幅情景,有些慌张地冲巧茗福身行礼,见到帝姬哭闹,想上前又明显有些犹豫。
巧茗顺势便将伽罗塞在她怀里,“崔妈妈,虽然你们来的时间尚短,但我也看得出,帝姬身边的人里,数你对她最上心。”
“娘娘,”崔氏在宫里三年了,当然懂得主子不会无缘无故夸赞人的道理,然而就如巧茗所说那般,她们相处时间尚短,崔氏摸不清她的路数,一时间也只能谦逊地答一句,“我只是尽自己的本份。”
“本份也分用心与不用心。”巧茗笑道,“就像你们刚到鹿鸣宫那天,近身侍候的十个人里,只有你想到教帝姬主动与我亲热。不过,如果论规矩,这难免有些逾越了。”
崔氏哪里还敢再答话,心道这娘娘当日并未出声,就如根本不曾察觉到一般,却在今日提起,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巧茗见她惶恐,也不紧逼,只道:“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帝姬好,毕竟我是养母,非是亲生,帝姬又不是从出生便养在我身边的,你怕我们两个情分不够,便想着若她主动亲近我,或许能弥补不足是么?”
“娘娘明察秋毫。”崔氏恭维道。
“好了,别这样紧张,我知道你是为帝姬好,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将这当做一回事。”巧茗话锋一转,终于步入正题,“今日叫你过来,是知道你对帝姬尽心,因而想要问一问,自从帝姬落水后,这些天里可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么?”
“帝姬落水受寒,发热三日,之后渐渐好转,只是不时咳喘,一直用太医院大商御医开的药,到第八日上也痊愈了。”崔氏显是照顾得极尽责,日子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么?”
崔氏道:“回娘娘,没有了。”
巧茗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再问你,当日帝姬因何落水?你且说详细些。”
崔氏抬头看一眼,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详细答话:“那日是二月二十二,按规矩,每人每月能得一日假,那日我便歇在屋子里,并未跟随帝姬,所以一切的事情我也是听人说起。那日是莲叶、莲心与卢嬷嬷一同陪帝姬去的御花园,帝姬要玩捉迷藏,莲心蒙着眼捉人,莲叶与帝姬躲藏,小孩子玩闹起来没有准头,便失脚跌进了湖里,莲叶躲得远,莲心听水声掀了蒙眼的红布,见到帝姬落水,大声呼救。后来,娘娘您便跳进湖里,将帝姬救起来了。”
“那卢嬷嬷人呢?”巧茗蹙眉追问。
崔氏忙歉然道:“娘娘,是我疏忽了,因为当时天上开始飘小雪,卢嬷嬷便回转慈宁宫,打算给帝姬取一件更厚实的风兜。当日太后问询时,我听到她们是这般回答的。”
巧茗便将莲叶与莲心叫来,问了一样的问题,答案果然与崔氏一样。
“听见莲心叫喊时,我本想亲自救帝姬的,可是天雪路滑,跑过去湖边的时候跌了一跤,脚腕脱臼站不起来,然后娘娘您就来了。”莲叶低头解释道,“我的右脚现在还有些不大便利呢。”
莲心帮腔道:“是啊,娘娘,每晚我都帮莲叶搓药酒,她脚踝处的淤肿还没消尽。而且,我们这些人,不管当日有没有陪同帝姬一起去御花园,全都领过杖刑,以惩失责,就连休假的崔妈妈都没放过。娘娘今日又再问起,难不成是想再罚我们一次不成?”
前面说得挑不出错处,最后那一句却摆明没将巧茗放在眼里。
巧茗被她气笑了,斥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还有胆子质问我?”
莲心并不服巧茗,依她所想,左不过三日前,巧茗身份体面还远不及她,若不是走运救了帝姬,哪里轮得到她被封端妃,而莲叶若不是跌了那一跤,成功将帝姬救起,只怕如今身在妃位,得到盛宠的便是莲叶了。
“我并不是质问娘娘,我与莲叶等四个宫女,都是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敬妃娘娘弥留之际,命我们代她护持帝姬,我们自然会尽心竭力,不会有半点怠慢,崔妈妈等四个奶娘也是敬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至于卢嬷嬷与赵嬷嬷,则是太后娘娘亲自指派的教养嬷嬷……”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语,似乎是在寻找适合的措辞。
巧茗已了然,“所以,你想说的是,你们不是帝姬生母指定,便是太后指派,全都根正苗红,容不得我这个后来居上的养母怀疑?毕竟,若两相比较,反而是你们跟帝姬更有渊源?”
意思是差不多,莲心却知道不能如此直白,但她更想不到巧茗会说破,一时反应不来,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娘娘恕罪。”莲叶反应倒是极快,立刻磕头讨饶,“莲心她向来心直口快,有嘴无心,娘娘大人有大量……”
“行了,”巧茗抬手示意她停下,“我今日找你们来,本不是打算旧事重提,问罪立威。只不过适才带帝姬去净室,发现她怕水,”她叹口气,“所以才叫你们过来问话,了解一下当日是何情形,再看看如何帮帝姬克服了这件事。”
巧茗没有说实话,因为莲叶与莲心的口供明显与伽罗所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她听得出来,当时因为伽罗发热昏迷,并无人询问过她本人落水的经过。
这其实也算不上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