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榻上叙话,只是,一个是真陌生,一个是不得不扮得陌生,说来说去都是些闲话家常,直到伽罗起床了跑过来,腻着萧氏说话,才真正有些一家人的感觉。
巧芙进屋的时候,伽罗正向外祖母告状,“……爹爹在这里设了书房,可是他不许我进去,他只让娘进,两个人关在里面好久,我等的肚子都饿了他们还不出来,我想进去,爹爹还轰我出来……外婆,爹爹不喜欢伽罗了,他只喜欢娘……”
“这样啊,书房是大人办正经事的地方,小孩子当然不能进。”萧氏抚着外孙女的头顶,避重就轻道,“而且你爹爹喜欢你娘是好事,要是哪天伽罗的爹爹不喜欢你娘了,那才糟糕,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家伙嘟着嘴巴,低头捏了几遍手指,虽然不是太理解为什么爹爹不喜欢娘了就糟糕,但喜欢比不喜欢好这个道理她还是能理顺的,便大力的点了点头,“嗯,当然是爹爹喜欢娘更好!”
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问萧氏:“外婆,有了书房就是大人了吗?”
见萧氏点头,立刻雀跃起来:“到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伽罗就是大人了!”
萧氏一头雾水,巧茗连忙解释道:“我和陛下商量过,打算明年开春正式给伽罗请傅母开蒙,因此决定提前半年先让她习习字,以免到时候不能适应,便想着收拾间小书房给她用。”
“嗯,确实是时候了,娘娘想得很周到。”萧氏赞同着,不免也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伽罗都三岁了,马上就要开始念书了,想当初她刚生下来,”她两只手在身前相对一比,“就这么一点点大……”话没说完,就红了眼圈儿。
有道是母女连心,巧茗不用问,也明白母亲是想起了大姐巧菀,或许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
眼下明知母亲为了早逝的女儿伤心难过,却不能告诉她小女儿就在身边,当真不孝至极。
巧茗愧对母亲,也跟着红了眼圈儿。
这边两个人相对抹泪,那边伽罗却是不耐烦起来,小脑袋扭来扭去的,正好看到了站在屏风旁边的巧芙。
“四姨来了,”她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了过去,“你又给我带新衣服来了吗?”
巧芙故意逗她,“哟,敢情儿你这么欢迎我都是为了新衣服啊?是不是没有新衣服,见了四姨就没这么高兴了?”
伽罗对着手指,扭动着小圆身子,纠结不已。
今天大家说话怎么都那么难懂,四姨那次做的衣服好漂亮的,她喜欢,还想要,那跟见了四姨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喜欢四姨给我做的衣服啊!”伽罗嘟着嘴辩解道。
“可是今天没有衣服啊,那四姨还是回去了。”巧芙说着转身便要走。
伽罗年纪小,身为帝姬,打小所有人都捧着,又没有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所以半点不识逗,眼看着巧芙走过了屏风,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着急委屈得不行,一扭头跑回巧茗身边,抱着她腿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四姨和你闹着玩呢。”巧茗把她抱到身上,掏出绢帕来给她抹眼泪,“你看,她都回来了。”
伽罗歪头看看,巧芙果然站在自己背后偷笑呢。
小丫头也有脾气,“哼”了一声就把头埋在巧茗怀里不肯出来了。
萧氏看了倒是欣慰,小孩子委屈的时候找谁,那就是和谁最亲,看来端妃待伽罗倒是不错的。
三个大人伴一个娃娃,又聊了一阵天,趁着天气晴好,到御花园走了一转,眼看到了晌午,萧氏便告辞出宫去了。
午后巧茗无事,想着伽罗心心念念想着新衣服,就和她一块儿讨论着,画了几套衣服样子。
韩震傍晚回来时,看到桌上的图纸,三件衣裳样式基本一样,但是大小尺寸却不同。
他拿着图纸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今天画的衣裳样子?为什么要画三套差不多的?”
“陛下,这本来就是三件一套的,你看旁边标注的尺寸,样子虽然差不多,但是尺寸不同,而且因为穿的人体型不一样,样式上也有些许差异。”巧茗忍笑回答。
“那是哪三个人穿?”韩震会错了意,充满期待地追问。
巧茗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我,伽罗,还有白白。”
“白白是谁?”因为失望,说话时声音难免带些怒气。
巧茗并未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只管说着自己想说的,“白白是伽罗的那只小兔子。”
“她什么时候养了兔子?”韩震更是摸不到头脑。
巧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真的兔子,是她的那只布偶,小兔子布偶,耳朵长长的那个。”见韩震一脸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抱怨道,“你这个做爹爹的未免太不关心自己的女儿,那可是她从一出生就有的。”
是巧菀姐姐亲手缝制的呢。
巧茗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她还是有些自私,不愿意在韩震面前提起旁的女人,便是自家的姐妹也不行。
韩震“哦”了一声,那声调向下,显然是为了表明自己知道了,可看他的表情,巧茗便知道他根本没想起来白白的模样。
之前,巧茗就总是觉得韩震待伽罗有些冷淡。他很少主动同伽罗说话,几乎没有抱过她,还有许多小小的细节,当时分开看时只当他性子冷些,又或者是个严父不擅表达,可眼下一回想,种种事情串联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异常。
可到底异常在哪里,巧茗又说不大出来。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每一对父女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总不能每个当爹的都像她的爹爹那般,打小儿就爱哄她逗她,她都七八岁了还让把自己的脖子贡献出来给她当马骑。
☆、28|25
皇帝陛下是否给旁人当过马骑暂时不可靠,但他绝对不愿被巧茗冷落忽视,却是丝毫无需怀疑的。
“为什么没有我的?”
当巧茗神游天际时,韩震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巧茗眨眨眼,“陛下也想用我画的衣裳样子做新衣服吗?那我明天便画画看,只是,我从前没试过画男人衣衫呢,万一画得不够好看陛下可不许不穿。”
自从上次慈宁宫的事情之后,巧茗与韩震说话时便随意了许多,这会儿娇嗲起来也十分自然。
本以为,韩震定然会道一声好。
可是,他反而沉了脸,闷声闷气道:“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
两人本各坐了一只绣墩,说这话时,韩震突然往她身前一凑,几乎将脸贴在她脸上。
巧茗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不争气地红了脸颊,她小手捂着半边脸,自欺欺人如此韩震就不会发现她的异样。
“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韩震见她不说话,复又强调了一次。
巧茗捧着脸低头瞧瞧那张图纸,再抬起头来瞧瞧韩震,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襦裙,好像不大适合陛下穿。”
韩震倒是不以为然,直接吩咐道:“这有何难,你们三个也不是完全一样,不是也随着人适当改了样式么,到我这儿就改动多一点,但也能看出来跟你们的是一套就行了。”
“可是……”
巧茗才开口,韩震就挑眉看她,摆出一副强势威胁、逼人就范的模样来。
她要说的话难免就滞上了一滞。
但是,这种事决不能因为他的逼迫就妥协!
巧茗吞了吞口水,一鼓作气道:“可是,颜色也不适合陛下的。”她把图纸往他面前一推,“我们想着天再暖和一些的时候,一起穿了去御花园晒太阳。所以,为了应上春花盛开的景致,选了颜色最娇嫩的芙蓉粉色雪影纱做裙,齐胸裙,这是这身衣裳的主色,为了将这颜色衬得更明媚,上襦选的是本色雪影纱,也就是雪白色,还打算用在对襟儿处滚上与裙子同色的边儿。”
不是她不肯想办法改成他能穿的样子,而是这种配色,不论改成什么款式,堂堂皇帝陛下也不可能穿得出门嘛!
巧茗觉得自己的道理足足的,所以越说底气越足,越说声音越响亮,说完以后微微挑着下巴,觑着韩震,再添补上一句:“都是为了陛下好。”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你们穿着一式三件的衣服,一起去御花园赏花晒太阳,那我呢?”
巧茗:“……”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答了,她们三个女孩子,喔,不对,都被他给弄糊涂了,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伽罗一个小女娃,再加上个小兔子布偶,平日里又什么紧要事做,可不就是吃吃喝喝,再逛逛花园赏赏花,做些手工之类的打发时间,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谁会把韩震这个管理着整个帝国,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算进去呢?
况且,就算他没有那般忙碌,男人的世界也和女人的截然不同。
在勋贵世家中,难免有些个子弟不是那般出众,得不到有前程的官职,甚至连闲职也领不上,但也不会窝在后宅里和女人们混在一处。他们可以随意出门,偌大的京师内城能消遣的地方实在太多,茶楼酒肆,梨园教坊,店铺林立,甚至还有暗门子的赌坊。出了城,可以玩的就更多,骑马打猎,登山拜佛,甚至长途跋涉去到其它州县。
这些事儿,巧茗就算没见过,听也听得多了,唯独就是没听过谁家的男人因为女人裁衣赏花时没带上自己而拉长脸闹别扭的。
前一刻还觉得韩震和伽罗的父女关系有些怪,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巧茗便转了看法:他现下这般模样还真是像他女儿,像足了他女儿的小孩子脾气。
韩震见她不答话,那心里面的不满又多几分,“压根儿就没想过我是不是?”说着,右臂往她腿窝里一勾,左臂在她腋下一提,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话本子将这般姿势形容为“公主抱”,是男女互动里极甜蜜的动作,也是每个风月故事中必备的杀手锏。
巧茗不是第一次被韩震公主抱,上次打从慈宁宫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他就是这般抱着自己,那时候她虽然害羞,怕被旁人看了笑话,但因为他之前救护自己的行为,心中还是像喝了蜜一般沁着丝丝甜意。
可今天毫无防备地被偷袭,一时间竟是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耳中听得韩震恶狠狠地威胁道:“那我就好好给你加深一下印象。”
不知道是自己心邪,还是他本就故意如此,巧茗只觉那“加深”二字在语气上明显比旁的字句重上几分。
她晕头转向地发现韩震正抱着自己往寝间走,晃荡中,跃过他宽阔的肩膀,还可见到阿茸和流云站一左一右站在次间门口,尴尬地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向他们。
“陛下,”巧茗推着他肩头,“还没用晚膳呢。”
饶是她不怎么重视规矩,都觉得如此这般实在出格。
韩震道:“不怕,我会喂饱你。”
只是,两人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至于最后到底遵从了谁的意思,那自然是蛮力大的人胜出。
翻天覆地中,巧茗发着抖爬到床边,将手中抓的图稿用力往帐幔外抛去。
刚才一路上,她都没舍得把这花了整个时辰功夫才搞定的东西丢下,现在为了保护它完好却是不得不丢,不然准保会和床褥一般落得满是褶皱、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悲惨下场。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得伽罗闹着要进房间找她,“该用晚膳了,我叫娘起来用晚膳。”
跟着是流云的声音:“帝姬,娘娘吩咐过不许叫她,帝姬还是自己先用吧,我带你回藕香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伽罗一听便不依,“我每天都是在这里吃的!我吃的很安静,不会吵到娘睡觉的。”
“帝姬最心疼娘娘我们都知道,可是,一顿饭下来,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肯定会有杂音,还是会吵到的。”阿茸道。
“喔。”伽罗明显低落地应了一声。
外面脚步声响了两响便停下,伽罗微微有些疑惑的声音传进来,“阿茸姐姐,娘是病了吗?我进去看看她好不好?”
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巧茗这会儿对这说法认同得不行,别看伽罗年纪小,可比韩震这个连饭都不让她吃就欺负人欺负得彻底的家伙体贴多了!
韩震发现她分心,立刻加大了几分力道。
巧茗只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飘摇,整个世界除了狂肆的暴风和翻滚的巨浪再见不到旁的……
风停雨歇时,天早已黑透。
两人都累得不想动,流云和阿茸又不敢进来,所以没人点灯,屋里黑蒙蒙一片,只有皎皎月光透过窗格,洒下一地清辉。
韩震拥着巧茗,手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滑动,像哄小孩子似的,半是威胁半是利诱道:“给我画一件跟你们一套的衣裳,端午之后我就带你去汤泉行宫避暑,不然的话,就把你留在这儿,三个月都见不到我。”
好像谁稀罕见他似的,巧茗在心中哼哼,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气鼓鼓地扭转身,拿脊背对着他。
才不跟不讲道理的家伙说话!
韩震倒似毫不介意她的反应,只热情洋溢地贴上来,从后面抱住她。
巧茗一扭肩膀往床里蹭了蹭,离韩震远远的,他则再次贴过来。
如此她跑他追,三番几次之后,巧茗小脸儿几乎贴到了墙上,再没处可躲。
韩震拽着被子把她翻过来,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毫不放松地追问道:“好不好?”
巧茗嘟着嘴,不情不愿道:“好吧。”
她才不是向恶势力屈服,她也不是不能跟他分开三个月,她只是想去避暑。
汤泉行宫她前世几乎每年都去。
皇帝往行宫避暑,梁兴身为太师势必要随御驾前往,巧茗作为家眷之一自是没少沾光,她甚是怀念那里的山中风光,鲜美的食物,还有热气腾腾的温泉水。
既然韩震非要穿一身芙蓉粉的衣裳招摇过市,又不肯听人劝阻,那她也不当那不讨人喜欢的“谏妃”,只管随他心意,让他贻笑大方好了,犯不着让这事儿影响自己去享受的好机会。
*
梁太师夫妇与端妃娘娘正式认干亲的仪式安排在四月二十八,韩震做主邀约了勋贵大臣与内外命妇们前来观礼,甚是郑重其事。
巧茗当众给梁氏夫妇敬了茶,又收下两人递来的红封,正式改口称呼他们“父亲、母亲”。
之后的宴会按照规矩分了两处,韩震带着勋贵们在奉天殿,巧茗则与内外命妇们在鹿鸣宫。
皇帝亲自给太师府与端妃牵线搭桥,盛宠加身,连缠绵病榻多时的太后娘娘今日格外赏脸,亲自前来。
开席时,太后自是坐在首座。
巧茗与德妃一左一右,分坐在太后两侧。
德妃如今孕期已满三月,这消息也正式在宫内宫外宣布开去,只是在繁复的冠服之下,看不出是否显怀,倒显得与平常人无异。
巧茗左手边摆了一张小桌,乃是专为伽罗准备。
萧氏与巧芙坐在左手第一桌。
柳美人还在禁足不能前来,却也派人送了贺礼。
淑妃称病没来,但其娘家永昭侯府的人却都来了,侯夫人乔氏带着小女儿顾恬坐在右侧第一桌。
顾恬今年七岁,长得粉妆玉琢,一直抿着嘴笑得甜甜的,特别讨人喜爱。
伽罗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小孩子,因而格外好奇,整个宴席期间,一直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顾恬。
被如此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想不发现也难,不过顾恬在进宫前被自家娘亲耳提面命了好几日一定要听话,不许乱说话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