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出去了,只最先跟着吴娇娇进来的那两个女孩还没有走。其中穿杏红衣衫的那个女孩笑道:“哎呦喂,我只当廿七郎真看上她了,原来不过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多给了人几份脸面罢了呢。偏某人没个自知之明,只当自个儿是什么天仙呢。”
“人家不是说了嘛,”穿玫红的笑道:“我们都是家里送来陪姑母的,只她是姑母亲自接来的。这是姑母相中了她,要过继她的意思。那廿七郎便是王府里的小郎君又如何?等她给姑母做了女儿,廿七郎也得给她三分面子呢。看,这不就给她面子了?”
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转身走了。
被独自留在厅上的吴娇娇脸色一阵僵硬,然后又是一阵不解。她的母亲跟宜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比宜嘉夫人小了两岁。当初她被宜嘉夫人接进府时,她母亲曾偷偷告诉过她,她大姨这么做是看上她,要过继她的意思。且后来她还曾偷听到宜嘉夫人于背后跟她母亲商量着,将来想她和廿七郎亲上加亲的事……因着这些缘故,叫吴娇娇觉得,自己跟那些舅舅家的表姊妹们是不一样的。且,廿七郎待她的态度也明显不同于旁人,若是旁人像她刚才那样,廿七郎早板着脸走开了,可唯独对她,不管她如何使小性子,廿七郎总能十分耐心地待她。这些都叫吴娇娇深信着,将来有一天,她会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所以,当表姊妹们讥嘲着她时,她才忍不住把那些话宣扬了出去。为了证实她的话,她这才故意冲着迟到的李穆和宜嘉夫人一阵撒娇卖痴……
虽然李穆和宜嘉夫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异常,吴娇娇却敏感地意识到,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吴娇娇满腹疑惑时,宜嘉夫人则一脸疼惜地安抚着李穆,道:“你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
李穆眨了眨眼,冲他姨母笑了笑,没接话。
虽然他不知道他大姨最初为什么会相中那个愚蠢的吴娇娇,可只要他大姨愿意,他也愿意容忍吴娇娇的各种刁蛮任性。
不过——他微弯了弯眼——经了今儿这一回,只怕这个吴娇娇被送回去后,再不会被接来了。
此时的李穆还不知道,宜嘉夫人心里正盘算着,便是因他出身皇室而不能过继给人,但自己若是过继个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倒是可以的。
而叫宜嘉夫人没想到的是,因吴娇娇的一番宣扬,竟叫她那些兄弟们都知道了她的打算。于是,赵家诸位郎君们这才发现,原来可以过继的人选不仅仅只有男孩,女孩不定是个更好的选择——若真能嫁给廿七郎,那可就时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呢。
*·*·*
午饭毕,宜嘉夫人便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派车将那些内侄外侄们全都送回了家,只单留下李穆兄弟俩陪她。
李程是个活泼的,便是宜嘉夫人看上去颇有些威仪,以他一向的没脸没皮,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因此,只围着宜嘉夫人一阵说长道短。
而自饭后,李穆就感觉出奇地困。李程那里还在叽叽呱呱个没完,他早已经靠着大迎枕睡着了。
宜嘉夫人见了,便也压着那完全没个困意的二十六郎于李穆的身边躺下,她则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护着二人。
那李程说着自己不困,可因李穆睡得香甜,宜嘉夫人又不搭理他,无趣之下,不知不觉中他竟也跟着有些迷糊了起来。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原本老老实实睡在一旁的李穆忽地坐了起来。
“别走!”他大喊道。
“什么?”
李程吓了一跳,赶紧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
一旁看着书的宜嘉夫人也赶紧过来,却是横过李程,伸手盖住李穆的额,见他没什么异状,这才放了心,问道:“可是做梦了?”
正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的李穆抬头看看宜嘉夫人,又扭头看看李程,皱眉道:“阳阳呢?”
“谁?”李程问。
李穆张了张嘴,却是忽地回过神来,看着宜嘉夫人怔怔道:“还真是做梦了。”
宜嘉夫人见状,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递到李穆的唇边,道:“来,先喝口水。”
待他喝了水,李程立时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李穆看看他,微微蹙起眉尖,只垂着那比女孩儿还要修长的浓密睫毛一阵沉默。
见他半晌不开口,李程性急地推了他一把,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李穆一顿,抬眸淡淡看他一眼,“忘了。”他道。
这一眼,不禁叫二十六郎不自觉地收回了推着李穆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一眼,叫李程感觉十分陌生……
宜嘉夫人倒没有注意到李穆眼神的变化,只笑道:“忘便忘了吧,做梦而已。”说着,又习惯性地将手伸进李穆的衣领里。
不想李穆忽地一闪身,竟没肯像以往那样让宜嘉夫人来测他的体温,只微笑道:“姨母,我不冷。”顿了顿,他将手里的茶盏递给宜嘉夫人,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宜嘉夫人笑道:“你原也没睡多久。”便又安顿着这小哥儿俩睡下了。
躺下后,李穆侧过身去,以背对着李程和宜嘉夫人。
刚才的梦,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可当二十六郎问着他时,他却一点儿也不想把他的这个梦告诉别人……
“喂,廿七,”李程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穆的背,道:“才刚你问什么‘阳阳’。那是什么?你梦到你在放羊吗?”
李穆闭着眼,没搭理他,心里却在想着那个“阳阳”。
*·*·*
梦里的李穆大概是八岁左右。因他母亲事先什么都没说,就将他带到一个陌生的新城市里,所以他跟他母亲很是闹了一阵子脾气。
而他母亲和以往一样,从来不在乎他的感受,只将新家的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就去新单位上班了。
李穆记得,梦里的他好像是因为不想呆在那个全然陌生的新家里,就这么一个人出了门。他记得他坐在一个用铁链条吊着的椅子里,正前后晃着时,忽然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孩在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那个女孩很是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梦里的李穆知道,因他长得好,从小就于女孩子里颇有人缘,所以,那女孩冲他微笑时,他颇不以为然地皱了一皱眉,扭开了脸。
他这拒绝的模样,叫那女孩愣了一愣,然后竟又冲他笑了笑,便扭头跟别的孩子玩在了一处。
许是因为拒绝了那个女孩的友好表示后,她居然还能无所谓地对着他笑,这叫李穆觉得这孩子很是奇怪,所以,哪怕他表面装着个对那女孩不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的眼一直在偷偷瞟着那个女孩。
女孩看上去比他要略小个一两岁的模样。论相貌,她最多不过算得是清秀而已,但她极爱笑,且笑容还极具有感染力,叫人看着就心情很好。因此,不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身边就聚起了不少的玩伴。
看着女孩那如秋天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李穆想,她一定有一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对她一定是予取予求,才会叫她逢人就笑得那般没心没肺。他觉得,只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才会有着那样的笑容。而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那样笑的。因为,和那女孩不同,他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从来没人当面跟他说过,从亲戚邻居的窃窃私语里,他还是听到了一个叫人尴尬的词——私生子。
是的,他是个私生子。他母亲从来不跟他提他的父亲,他也从来不问。其实严格说来,他母亲很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哪怕他才三四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已经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在要求着他了。他母亲要求他懂事、听话,自己为自己负责,能不打扰她时,就不许打扰她……
看着那个笑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李穆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愤恨。凭什么那女孩能够笑得那么灿烂,他却连挑一挑唇角的心情都没有?!
于是,正处于狗也嫌年纪的他,便悄悄跟在那女孩的身后,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抹去那女孩脸上可恶的笑容。
而,当他找了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出奇不意地将那女孩推了个跟头时,叫他再没想到的是,女孩没哭没喊,居然爬起来就把他胖揍了一顿……
被打成猪头一样的他回到家时,他母亲只不满地皱眉看了他一眼,便拿出一只药箱塞给他,让他自己上药,她则又缩回书房忙起她的工作来。
第二天,不甘心的他再去找着那个女孩时,依旧还是打输了。
这一回,他们互通了姓名。
“你叫什么?”
他抹着流血的鼻子问着那女孩。
虽然他这一脸的血是被那女孩打出来的,女孩看着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满满的同情。“阳阳。”女孩道,“我叫秋阳。你呢?”
“秦川……”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有人叫着阳阳的声音。秋阳应了一声,扭头对秦川道:“我朋友叫我了。再见。”说着,竟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跑开了。
梦里的李穆心里明明想要她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可到底因为他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而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跑去跟别人玩在一处……
醒来的那一刻,李穆差点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秦川了,直到他看清围着他的二十六郎和他大姨,他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个梦。
梦里的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裳。身边的东西也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模样。可明明都是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李穆却发现,他知道所有东西的用途和名称。
闭着眼的李穆于下意识里伸出食指推了推空无一物的眉心。此时的他自是还不知道,这是前世那个总爱借着一副眼镜假装斯文的秦川,所特有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
第三十五章·灶王爷
被二十六郎摇醒后,李穆那秀气的眉尖不由蹙了一蹙。虽然明知道断了的梦不可能再继续,他依旧感觉到一阵失落。
他抬着食指推向眉心时,手指推空的感觉,忽地就叫李穆愣住了。
“怎么了?”
已经穿好了衣裳,正由丫鬟侍候着穿靴子的李程扭头,恰看到李穆举着根手指的呆模样,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穆一眨眼,抬起另一只手打开李程那只于他眼前乱舞的手,一边答着“没什么”,一边将那根悬着的食指实实按在鼻梁上搓了搓。
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一刹,他竟觉得他的手应该会碰到什么东西一般。甚至,这会儿摸着鼻梁,也叫他觉得,他的鼻梁上应该也有个什么东西才对。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所以他忍不住以食指在鼻梁上又蹭了一蹭。
偏他那肌肤遗传了他亲娘的好基因,生得又白又嫩,只这般蹭了两蹭,竟叫他两眼中间红了一小片。
宜嘉夫人见了,忙问道:“怎么了?痒吗?是被什么咬了?”
“没有。”李穆答着,那食指忍不住又蹭了一下鼻梁,这才放下手,抬头问着侍候他穿衣的珑珠:“什么时辰了?”
珑珠才刚张开嘴,二十六郎就抢着道:“申正了。”又道,“放心吧,时辰还早着呢。”
“也不早了,”宜嘉夫人道:“这时节天都黑得快,且不说从兴安坊到王府,还得过西凤大街。这年节下,街上肯定人多车多,我看你俩还是早些回吧,莫要在外面逗留了。”
坐在床沿边上任由狸奴给他穿着靴子的李穆忽地一抬头,问着宜嘉夫人道:“就姨母一人在家,不要紧吗?”
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便是宜嘉夫人立了女户,照着习俗,她依旧没那个资格祭送灶王爷的,所以李穆才有此一问。(注:此乃作者胡诌的,请勿考证。)
他这体贴的话,立时让宜嘉夫人柔了眼,笑道:“你且放心,今晚我不是一个人,玉栉社里不少人都要过来。明儿社里年会,我们还有事要商讨呢。”
宜嘉夫人那温柔的眼波,不由叫李穆一阵不自在。刚才那脱口而出的问话,现在回想起来,也于忽然间叫他感觉一阵别扭——就好像,这竟是他头一次向人公然表露他对别人的关心一般。
这个念头闪过时,李穆脑海里似有什么忽地亮了一下,可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种感觉已经转瞬即逝了。
“你说,娘娘会不会请教坊的人来府里献歌舞?”已经穿好靴子的二十六郎跺了跺脚,回头问着李穆。
李穆收敛神思,答道:“娘娘一向爱个热闹,该是会请的吧。”
二人穿好了衣衫,又陪着宜嘉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被宜嘉夫人催着上了马车。
直到于马车上坐定,李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扭头问着在车内侍候着他们兄弟二人的珑珠道:“差点给忘了,原已经许了你今儿假的,倒因着写春联的事,耽误你到现在。”
珑珠抬头笑道:“叫小郎记挂了。原不过是想着把小郎赐的东西送回家,叫家里人也高兴高兴的。东西我早已经托人送回去了,我回不回去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这怎么行,”李穆道,“早答应了你的,自然就该做到。”又问着珑珠,“你家住在哪个坊里?我们顺路送你回去。今儿晚上你也不用回来了,就在家住上一晚吧,明儿晚上锁门前回来就成。”
珑珠赶紧一阵摇头,道:“田奶娘腿病犯了,我再一走,小郎跟前可要没人侍候了。”
狸奴忙接话道:“姐姐,有我呢。”却是得了珑珠一个鄙夷的白眼儿。于是狸奴忙又道:“除了我,不是还有强二哥哥和香草姐姐,还有兰儿姐姐嘛……”
他话还没说完,二十六郎李程就嚷嚷开了,“听听听听!”他不客气地一推李穆,“你也不管管你的人!我那里可就只一个老奶娘带一个小子侍候着罢了。我都还没喊人手不够呢,你的人倒替你抱起屈来。你那里可足足比我多了好几倍的人手呢!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因王府里子嗣太多,每人名下只得两个官配的侍候之人。若屋里想要多用几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花到王府的钱粮,王妃倒不会管。只是,养人总是要钱的,那府里的小郎小娘们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李穆那样,有个有钱且又肯往他身上花钱的姨母。
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引得李穆一笑,扭头对珑珠道:“不过一晚上罢了。”
珑珠仍犹豫道:“那两个虽说来了一年多了,可看着还不是很稳妥,还得多看看呢。”
李程听了,立时又叫了起来,道:“珑珠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你今年该十六还是十七了?再一两年吧,你就该放出去嫁人了。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带着你家小郎嫁人怎的?”
却是说得珑珠的脸哗地就红了,啐着他道:“二十六郎君再没个正经!”
二十六郎倒是颇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这话怎么不正经了?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见珑珠窘得小脸儿通红,李穆赶紧拦下胡说八道惯了的李程,问着珑珠道:“你家住哪个坊?”
“仁丰里。”珑珠道。
“仁丰里?哪里?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和从小就被困在府里养病的廿七郎不同,二十六郎倒是常在城里四处乱窜的,可便是他,竟也没听说过仁丰里的名号。
却原来,广陵城里共有六十三坊,却是按照住户的社会阶层分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的坊区各二十一个。出身王府的李程便是再怎么喜欢到处乱窜,依着他的身份地位,那些跟随他出门的人,最多也只会放任他窜到中等坊区去。如仁丰里这样住着下等平民的坊区,便是他想,也没人敢带他去。因此,他才连“仁丰里”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而,那珑珠虽是仁丰里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