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断了从季大匠夫妇这里打秋风的念头后,加上季大匠介绍来的生意,渐渐的,叫莫家的生意有了些起色。而人往往就是如此,看不到希望时,很容易就会随波逐流,从而一路往下。一旦看到希望,便有了向上的动力。渐渐的,莫家的生意虽然算不得怎么好,但至少一家子的生活再不像之前阿愁看到的那样捉襟见肘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落入贫困之地时,“百事哀”的又何止是夫妻。那莫老娘当初之所以那么对待莫娘子,却并不是她对莫娘子全然没有为母的慈爱,不过是因为家里的穷困早磨灭了她心里的柔软罢了。如今家里境遇改善了,便是莫老娘心里依旧计较着利益得失,在这生死之间,她到底还是疼惜女儿的,所以才在看到女儿为了那拐走她的男人难产险些丢了小命后,莫老娘毫不客气地甩了那女婿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那季大匠顶着脸上鲜红的五指印,抱着儿子进产房里去跟莫娘子卿卿我我了。阿愁等不被允许进产房的小姑娘们则依旧留在外面。吉祥等几个都叽叽呱呱地议论着这一夜的紧张,阿愁带着解了紧张后的困乏听着,忽然就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扭头看到,却原来是狸奴悄无声息地过来,冲着别院的方向呶了呶嘴。
阿愁便知道,这一晚,李穆也在隔壁一直陪着她没睡。
等她悄悄溜到隔壁别院里时,就只见李穆正坐在书案后面批阅着一摞文书。
过世的老广陵王只知道吃喝玩乐,将所有公务都丢给了刺史去管。李穆却是个勤勉的亲王,封地郡内的诸事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他总要做到心中有数的。
见阿愁过来,李穆推开那些案牍,很是轻浮地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阿愁坐上去。
阿愁立时白了他一眼,看着他有些熬红的眼道:“你不必陪着我熬夜的。”
李穆伸手将她从书案旁拉过来,环在怀中道:“也不仅是陪你熬夜,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正在整理前世的那些事。咱们既然到了这里,而且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好歹总要让日子得过舒坦一些才是。就算不能把这里样样都整得和前世一样便利,能改进的地方总要改进一二。特别是医疗。万一将来你生产的时候也遭遇这种惊险,我可受不住。”
阿愁却不由想到前世原因不明的不孕,叹道:“也许这一世我也不能生呢?”
这么说着,她不由就想到,按照大唐律法,李穆是可以正大光明拥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的。至于那不入户籍的姬妾,则更是没人管的事……
她抬起头,和李穆的眼对在一处。见他笑得一脸贼模样,她便知道,她的那点醋意全叫他看在眼里了。
于是她威胁地一眯眼,伸手便不客气地拧住他的双颊,用力往两边扯着,低喝道:“就算我不能生,你也休想让别人给你生孩子!是你把我弄来的,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你断子绝孙也是你自己活该!”
李穆再没想到阿愁会被莫老娘的凶悍所感染,忙不迭地护住双颊,连道:“不敢不敢。”
直到阿愁松了手,他才搂着她笑道:“说句实话吧,前世时我就没有觉得我的基因好到必须传承下去。而且,”他低下头,以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我是你一个人的,你也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不想你把心分到别人身上,哪怕是我们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满月
话说, 自李穆从京城千里奔丧回来后, 直到他耍心机把郭家兄妹弄去别院前,他一直都不曾见过阿愁。
所以,他和阿愁的那点“奸…情”, 至少对于莫娘子夫妇来说,他俩都是一无所觉的。
就算后来李穆利用郭家兄妹常来别院里小住,且每回他一来,阿愁就总往别院跑,夫妻二人也没怎么起疑——不管怎么说,阿愁身上还担着个“供奉”的差使呢。
便是后来李穆主动对季大匠提出,要让王府稳婆过来帮莫娘子接生, 他二人也只当这是大王对季大匠多年勤恳的一种奖赏,全然没有想到那俊俏得过了分的大王会对他们家这其貌不扬的养女有什么歪心思。
直到莫娘子生完了孩子, 夫妻二人再说起那晚的惊险时, 这才恍然明白到, 大王在那一晚帮了他们家多大的忙。
俗话说,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墙缝吹进屋里来的风, 人们没有感觉到时,便不会注意到那条裂缝的存在,可一旦注意到,人们立时就会发现……原来墙上有道缝!
这就是季大匠和莫娘子在产房里欣赏完自家新生的儿子, 却听说阿愁一个招呼没打就跑去别院给大王道谢时,心头升起的想法——家里墙上有缝!
只是,夫妻俩怎么想都没办法在广陵王和他家小养女之间划上个等号。二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看法后, 便都觉得,只怕是他俩想多了。要知道,那二人打小就厮混在一处的,若真要有什么事,早些年间就该有苗头了,也不至于叫他俩到这时节才看出端倪。
这么想着,夫妻俩也就安了心。
很快,莫娘子做完了月子。照着习俗,夫妻二人决定给小裕哥儿办一个隆重的满月礼。
裕哥是孩子的乳名。事实上,季大匠原想要照着冬哥的名字,给这出生在春天里的孩子起名叫作春哥的,却遭遇到阿愁的强烈反对。
这裕哥的小名,是周家小楼里的“楼长”孙老给起的,取意一生富足之意。至于那大名,因为习俗里都认为,不满三岁的孩子魂魄经不起扰动,大名都要等孩子满三岁后再由家里长辈取名,或者等再过两年孩子该开蒙的时候,由那有文化的起蒙先生帮着取名。
那季大匠是出身慈幼院的孤儿,自小缺少亲情的他,一直十分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家。娶了莫娘子后,对生育常识了解甚少的季大匠只当年过三旬的他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他膝下已经有了一双听话又懂事的养子养女。所以季大匠从来没想过,他还能拥有流着自己血脉的亲生孩子。
如今中年得子,季大匠顿时觉得,这是满天神佛在补偿他幼年时经历的一切苦难。为了酬谢多年来众亲友乡邻对他们夫妇的扶持帮助,不差钱的他便决定办一场隆重的满月宴。
可算了算要宴席的宾客名单,季大匠发愁了。需要他们夫妇感恩的人实在是太多,便是加上阿愁那边的小楼,居然家里也挤不下那么多的客人。
于是季大匠便想着,要不他干脆包下城里最好的杏雨楼来办这场满月酒好了。
可至少在李穆刚刚做上广陵王的这头一年里,那杏雨楼还不是谁有钱就能包得下的酒楼。所以,他这想法才刚一说出口,还不等莫娘子反驳,他自己就给否了。
接下来,他又想了好几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却都叫莫娘子给否了。以莫娘子的看法,在外面包酒楼,一则烧钱,二则也缺了些人情味。循规蹈矩惯了的莫娘子认为,他们该和邻居们保持一致,请个大厨来家里办席。便是来的客人多,也不过是分批次坐席也就罢了。若是请朋友们去酒楼吃满月酒,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欢迎朋友来家里一般。季大匠却觉得,那么多的客人来家里,会叫刚刚出了月子的莫娘子受累。且分批次坐席,谁先谁后也是个难题……
他俩各执一词时,阿愁在一旁逗弄着摇车里挥舞着藕节般小胳膊的裕哥儿,唇边不禁绽出一丝微笑。
前世里,凡是人家家里有什么大事,人们都习惯了直奔酒楼,已经甚少有人会将亲友请到自家去折腾了。一来,是谁家都没那么大的地方;二来,客人走后,打扫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于这一世里却是不同的。比起草草吃一顿应酬般的酒宴,人们更愿意付出精力来维持彼此间的情感交流。
于是阿愁抬头笑道:“干嘛不让酒楼把酒菜送来家里?这不就两全其美了?至于坐席,分两天请客也没关系吧?”
那莫名争执着的夫妻俩都愣了愣,然后都笑了起来。季大匠笑道:“怎么竟忘了还有这法子了。”
不过,裕哥的满月酒最终还是没有用到那些酒楼菜馆。
虽然不管是照着广陵王如今的身份,还是他正守着的孝,他都不可能来季家吃这一顿满月酒,作为管着李穆产业的供奉,季大匠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大王递上一份请柬。而叫季大匠没想到的是,广陵王竟亲自召见了他,且还亲切地询问了他家里办满月酒的打算。然后还提了建议,只说既然季家地方不够,那么那天他可以把隔壁属他私人所有的那间别院借给季家暂用,酒菜也由别院的厨房做。
季大匠听了,顿时把头摇得跟裕哥的泼浪鼓一般,连道:“不敢。”
年轻的大王却笑道:“你我是邻居,相互帮助原是应该的。”
等回到家里,季大匠把这件事告诉莫娘子后,夫妇俩心里感激之余,都不免又想起那句“无事献殷勤”的话来。
可回头看看自家养女,依旧还是怎么想怎么觉得那想法太过不靠谱……
直到满月酒那天,原和季家没有任何交集的宜嘉夫人突然上门道贺。
而虽然大王慷慨表示,他可以将他私人的别院出借给季家,季大匠夫妇在阿愁的劝说下也同意了,可到底不敢随便让人去李穆的别院里,便只把徐大匠等同样都是为李穆办事的人安排在了别院那边吃酒,又借用了别院的厨房和胖丫师徒来承办酒宴也就罢了。
所以,当宜嘉夫人来到季家门前时,正站在门口迎着客的季大匠险些以为,这是宜嘉夫人的车夫一时头晕走错了门。
直到随着宜嘉夫人一同来道贺的英太太上前道喜,季大匠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人让进二门。
阿愁看到宜嘉夫人,以及随后身着的洪白两位姑姑时,也是大吃了一惊。她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家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跟宜嘉夫人有交情。
那宜嘉夫人别有用意地看看她,只笑盈盈地道:“迟早都是亲戚。”
阿愁一怔,脸上忽地燎起一片火烧云,惹得洪姑姑当场就笑出声儿来。
宜嘉夫人借口要看孩子,拉着莫娘子进了内室去密谈。便是帮着阿愁接待客人的吉祥也看出什么不对了,顿时扯了扯阿愁的衣袖,道:“夫人来干嘛的?”
阿愁心说,大概是来提亲的吧,可嘴里却不好告诉人去,便笑着牵强附会道:“大概是大王身上有孝不方便来,便请宜嘉夫人代为来道贺的吧。”
一旁有客人听到,觉得这个解释在理,转眼间,便把这个解释宣扬了出去。
正此时,周家小楼里的老邻居们都来了。阿愁赶紧迎了上去。
几年不见,周家小楼里的老邻居们变化倒并不大。孙老依旧充着那“楼长”的身架,王夫子夫妇依旧是文雅从容,只除了两家如今已经结了儿女亲家。
要说起来,虽然那孙林二和王家四姑娘结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许是二人间太过熟悉的缘故,竟是从来没有对对方起过别样的心思。直到二人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两家家长一阵左右寻摸后,小李婶觉得,自家那性情跳脱的小子似乎只有隔壁的四丫头才能弹压得住;而王夫子则觉得,自家那古灵精怪的女儿大概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二木头不会嫌弃。于是这般一来二去,两家还真议上了亲。
而直到两家议上了亲,四丫和二木头才知道这回事。顿时,原本还是小孩心性的两个人,再看对方时,就怎么看怎么不是原本的那回事了……
四丫那难得一见的扭捏,叫如今早已经跟巷口老虎灶上的宋家大郎订了亲的三姑娘当笑话告诉了阿愁。为这,来弟的胳膊都被那凶悍的四丫给拧青了一块。
除了孙家和王家外,一楼东厢里的刘老实也带着刘家兄弟来了。
在阿愁进京的那年,二楼那个丈夫多年没有音信的唐娘子终于熬过了十年期,由官府判定她丈夫已经死亡,她终于可以改嫁了。于是,第二天,她便主动请隔壁的宋老娘代为做媒,欲要嫁给楼下刘家的大郎。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刘大也吃了一惊。虽然唐娘子比他还大了两岁,可以他家那种一穷二白的情况,能有女人看上就算是老天开眼了,所以刘大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唐娘子是个能干的,嫁过来后,没两天,就把那多年没个女主人的刘家收拾得终于像个人家的模样了。许是因为有了家累的缘故,原本挣八百用一千的刘大也知道要勤俭持家了,如今不仅买下了租车行里的骡车自己跑起了单帮,还拉了弟弟刘二入伙,正准备买下第二辆骡车专跑运货。
那刘大一来,就呱呱地向众人报了个喜讯。年纪比莫娘子还要大的唐娘子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她居然也有孕了。
同样替季大匠和莫娘子拉过纤的宋老娘听了,立时站出来替自己的生意打广告,只说那是她的媒做得好,引得众人一阵笑。
如今孙林二的堂姐孙楠已经出嫁了,王家剩下的两个姑娘也都订了亲,轻易不许再出门了,阿愁看了看那些老邻居,便问着唯一还可以自由出门的孙林二道:“好像还缺了谁。”
二木头立时放下手里的茶盏,两眼闪亮地道:“缺了韩家呗!”
阿愁这才想起那早被她忘进犄角旮旯的两朵姐妹花,便忙问着那二人的近况。
这一问,却是扯出一段公案来……
却原来,当年韩大姑娘勾的那个贵人,原本看中的是她妹妹。可韩二向来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何况贵人家里早有了一只胭脂虎。那贵人在韩二姑娘的欲拒还迎之下,早撒了许多的饵下去,如今眼看着韩二要脱钩,贵人哪肯答应。眼看着贵人要恼,韩二便动了坏心思,直把那总嫉妒着她的韩大忽悠了出来。偏韩大看不清情势,只当她终于占了妹妹一头,便不知轻重地跟那贵人有了苟且之事。
韩二原只想要利用她姐姐转移了贵人的注意,却再想不到,她那个蠢姐姐居然一下子把自己作死了。迫不得已,她只得帮着韩大设计,假说韩大有了身孕,这才得以进了那贵人的府邸(所以外间才传说她是给人做了生养妾)。只是,进了那府邸后,韩大才知道,原来那贵人府邸早已经只是个空壳子了。
那失了算计本身就没有多少宠爱的韩大不反思自己的错处,却是越想越觉得,她之所以落进那个境地里,全都是韩二的算计。于是,在知道贵人对韩二依旧贼心不死后,韩大便设计把韩二骗了出来,让贵人终于得了手。
一心只想嫁到高门户里的韩二,便这么折损在她亲姐姐的手里。只是,她自不是韩大那一肚子草包,进了那贵人府后,她虽也是妾,却是把那贵人的心抓得牢牢的,便是后来贵人家势愈发颓败,要散去一批姬妾,她也始终得以留在贵人身边。倒是韩大,中了韩二的设计,最后被贵人抵债去了一户商户家里做姬妾。
和两个好逸恶劳的女儿不同,韩氏是个老实妇人。两个女儿都给人做了妾,韩氏自认为脸皮上过不去,便收拾了箱笼回了老家。听说,虽然这两个女儿都被韩氏养歪了,可那二人到底都是有孝心的,时不时接济韩氏一些银米,倒也不至于叫韩氏晚景凄凉。
二木头这里给阿愁说得一阵唾沫横飞,不想叫原本跟人说话的小李婶听到,顿时回手就给了自家儿子一个脑兜,骂道:“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竟提那败兴人家作甚!”
热热闹闹的满月酒毕,众宾客散尽,劳累了一天的莫娘子也顾不得家里堆积如山的碗碟杯盘,拉着阿愁就去了她的小楼。
便是她不说,其实阿愁心里也已经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