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晚饭,二十六郎还想留下跟阿愁说话,却叫李穆不客气地将他赶走了。
等把那两位小郎送出西三院,李穆和阿愁才终于得着机会好好说说话了。
许是因为李穆这院里耳目太多,送走那二人后,李穆便将阿愁带进了那间设着个大罗汉床的卧室外间里。
就如兰儿之前抱怨的那样,虽然此时已经是九月里了,且又是晚上,屋里却依旧有些闷热。
李穆由香草服侍着脱了外袍,换了家常的软底鞋,然后上了那罗汉床,像个真正的京城人士一般,盘腿在罗汉床的一边坐了,又指着床上小几对面的位置,对阿愁道:“来,坐。”
阿愁则瞪着那罗汉床没肯动弹。虽然她对昨晚他俩说了些什么醉话没印象了,可她却实实记得,他俩是在这罗汉床上睡了一夜的……即便对于她来说,跟个小屁孩儿同床共枕什么的,其实没什么压力,可好歹她得考虑一下“舆论”不是……
偏偏两位“舆论”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值得考虑的事,兰儿上前一步,笑道:“这屋里热,不如你也脱了大衣裳吧。”说着,就上前来利落地将阿愁身上的大衣裳给脱了。
香草则将她按在罗汉床前脚榻旁的一张圆鼓凳上,伸手就扒了她的鞋,然后不等阿愁反应过来,这二人已经联手将阿愁安置在了李穆的对面。
阿愁学着李穆的模样,盘腿坐在那张花梨木的矮几旁时,李穆已经亲手替她斟好了一盏茶,向她推了过去,然后抬起眼,笑眼弯弯地道:“我们终于有机会好好聊上一聊了。”
那眼尾处微微勾起的弧线,莫名就看得阿愁心头一荡。
——这跟她无关!爱看美人原就是她们这一行的职业病!
阿愁按下那只在她心头乱跳的小鹿,这般对自己说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轻薄
话说,打前世起, 当年的秋阳如今的阿愁, 就是那种看起来随和,其实骨子里警觉性极高的人。她的朋友看似满天下, 可真正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朋友, 其实真个儿没几个。
就比如李穆。
当初李穆还在广陵城时, 虽然他一早就明确表明了他当阿愁是朋友的态度, 阿愁却怎么也不相信, 她这么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跟个王府小郎君会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即便在李穆的一些小手段之下, 叫阿愁对他渐渐不再那么警觉,李穆却深知, 他和她之间,其实始终竖着一根明确的警戒线。她对他的态度,其实一直有着极大的保留。
反倒是在李穆进京之后,他发现,阿愁待他的态度, 竟渐渐有了些不同。
他进京后,二人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许是因为这种不需要面对面的交谈方式,令阿愁渐渐忘了信纸那一头的李穆那令她忌惮的尊贵身份;许还因为李穆在信里刻意营造出来的随意平和,总之, 渐渐的, 阿愁待他竟不再是二人面对面时那种随时会炸毛的严阵以待。
也许阿愁自己并没有感觉,李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信, 从一开始时的公式化汇报,到后来,在他那貌似不经意的引导下,一点点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和事,再到后来,不需要他的引导,她也会主动向他提及她生活中遭遇到的小愉悦、小麻烦,直至最近,她开始不自觉地向他吐露心声,甚至是抱怨她一向视作隐私的莫娘子娘家那些不要脸的亲戚……
只要一想到当初他俩都在广陵城里时,明明在别人眼里都已经出双入对了,偏阿愁对他严防死守,他不主动问及,她就绝对不会对他提及她私人生活的一点一滴,再对比着如今“分居两地”后,她竟会主动在信里向他抱怨她的家事来……李穆开心地认为,这显然是阿愁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
然而,就在李穆以为他俩的关系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时,接船回来后,时隔两年,他俩再次面对面,李穆却立时就敏感地发觉到,虽然隔着一张纸的时候阿愁可以对他毫无保留,可如今二人面对面坐着时,她对他……其实依旧没变。
看着矮几对面学着他的模样盘腿而坐,却明显看着一脸拘谨僵硬的阿愁,李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提起公道杯给阿愁斟了一杯茶,状似不经意般,慢悠悠地问着她广陵城里那些熟人们的近况,然后由这些人的话题引申开来,渐渐说起阿愁信上曾提过的一些趣闻逸事……
这般一点点家长里短地聊着,似乎终于让阿愁将信纸对面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李穆,和面对的这位王府二十七郎君融合成了一个人。渐渐的,她明显地放松了下来。等她靥带微笑地说起珑珠的那个女儿时,李穆也在微笑着。虽然二人微笑的原因一点儿也不相同……
“……郑阿婶原还担心,珑珠头胎只生了个女儿,会让她翁姑不高兴呢。谁知她翁姑一听说是个女孩儿,竟比得了孙儿还高兴。”
阿愁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透明如水晶的玻璃制公道杯,笑盈盈地将茶水分进那同样是玻璃制成的小笠杯中。
她的手,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柔白细软。李穆看了不禁有些眼馋,偏又不敢破坏了此时好不容易回缓过来的气氛,只得按下心头乱扑腾着的那什么猿什么马,又飞快看了阿愁一眼,以拇指和中指捏起那仅容得两口茶水的小笠杯,微笑着答道:“不说那老俩口自己只生了三个儿子,就田大和田二家里,也都是小子。这是两辈子才得着这么个女孩儿,自然得当个宝了。”
他这随意的模样,不禁令阿愁的心情更加放松了。这会儿她早忘了李穆的真正身份,只记得眼前之人是那跟她通信达两年之久的温柔“笔友”了。
她笑眼弯弯地应和道:“是呢。办满月酒的时候,田大伯和田二伯都给小囡囡封了个极大的红包,惊得珑珠都没敢收。”
李穆笑道:“那两个都是能挣钱的,这点红包只怕连点蚊子血都算不上。”
阿愁抬眼看看他,提起公道杯给他的小笠杯里又续了茶水,然后歪头笑道:“没想到你对田家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含着某种不需明言的暗示。
李穆也笑了,却也不否认她的暗示,端起那小茶盏道:“何止是他家的事,你的事我一样全都知道。”
他一口饮尽茶水,举着小笠杯的手停在鼻尖前,以另一种暗示的眼,从小茶盏的上方瞥着她道:“我放在心上的人,自然是什么都要知道的。”
可惜的是,他这媚眼儿,可算是全都抛到了灯影儿里。
他的话落在阿愁的耳朵里,她直接忽视过“心上的人”四个字,就只留下了“什么都要知道”这几个字了。也亏得她早就认定了他肯定有什么手段来保证自己的投资收益,倒也不觉得他那么做有什么不妥。
于是阿愁大咧咧地冲着李穆笑了笑,又往李穆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
这般闲聊着,公道杯里的茶很快就喝完了。于是她提了一旁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热水,重新温杯续盏地泡起茶来。
她的木讷,不禁叫李穆郁闷了一下,心里顿时不满起来,便对忙碌着的阿愁又道:“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之前你不是说过想要油橄榄来着?我让人找来树苗,在南方的庄子上试种了一些,今年才开始挂果,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品质如何。”
阿愁一怔。回忆了一下,她才想起许多年前,她跟李穆在波斯人的店里提到过油橄榄的往事……却是再没想到,李穆居然就记住了。
她颇为佩服地看着李穆道:“当时我只那么随口一提,没想到小郎竟一直记着。”
这句话,顿时更叫李穆心疼起自己来。他心道:我对你花的心思多了去了,你只是全不知道罢了!只可惜我又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表功。
那自觉委屈的人抢过阿愁手里的水壶,一边往茶壶里倒着水,一边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委婉表功道:“这油橄榄大唐是没有的,我原当是波斯那边的特产,结果竟不是。我原委托了波斯商人帮我弄些树苗来,偏听说产地那边在打仗,便是商人重利,这时候也不敢靠前。我得到的这些树苗,还是转着弯从别处收购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数量还不多。偏到了大唐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种下去的时候又折损了一大半,如今只活了五分之一都不到。”
他那里纯是为了表功,可在阿愁听来,倒像他是在抱怨着这门生意做亏本了一般。于是她安慰着他道:“放心,只要种活了,便总能回本的。何况油橄榄真是个好东西,我听说,吃初榨的橄榄油,要比吃菜籽油对身体更有好处,似乎还能延年益寿。小郎这是得着宝了。”
得,又一个抛进灯影里的媚眼儿……
李穆提着水壶的手顿时就是一顿。他飞快地从修长的睫毛下看她一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水壶放到一边。
阿愁这傻孩子却是对李穆的无奈一无所觉,依旧在那里感慨着李穆那独到的投资眼光,笑道:“听说如今有人戏称小郎生了根点石成金的金手指呢,不说那玻璃和银镜,只小郎庄子上种的那些花,一年出息的香精香料,就比别人庄子上种一年粮食来得都要多。我听说,若不是官府管得严,许多原本种粮的庄子都想跟小郎学,拔了庄稼种花呢。”
李穆那形状优雅的眉梢一挑,忽地冷笑一声,道:“居然连你也听说了。”
阿愁一愣。她并不是个对政治很敏感的人,但好歹后世的小说电视电影她也看了不老少,听到这样的传闻时,她以后世那种观念,还以为这是别人在夸李穆了,如今听着李穆那么一声冷笑,她才于忽然间反应过来,这竟不是什么好话……
大唐不是那讲究个金钱至上的后世,于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观念要朴实得多。李穆拔田种花,若只是出于“雅兴”,是再没一个人会说他半个“不”字的;但若他毁田种花是为了发财,这事的性质就不同了。且不说大唐自来以农耕为主,只“唯利是图”四个字,就足以毁了李穆的风评。
阿愁默了默,不由眼带担忧地看向李穆。
那担忧的眼神,顿时抚平了李穆心底的不平之气。刚才还因她不担心自己而郁闷的他,这会儿忽然又舍不得她为自己担忧了。于是他一弯腰,伸手盖在那只早就引得他眼馋的白嫩小手上,又忍不住轻捏了一下,笑道:“放心,一点流言而已,我还对付得了。”
手下的柔软,不禁令他心头一荡。
而阿愁却是实实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她一时竟都忘了要先抽回手,而是先心虚地一阵左右张望,直到发现香草和兰儿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得没影儿了,偌大的室内只她和李穆两个在罗汉床上隔几对坐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就想起对面那孩子说喜欢她的那件事来……
顿时,阿愁脸上一热。抽手间,她飞快从眉下瞄了李穆一眼,却是心尖儿忽地一颤——那一眼,忽然叫她发现,对面坐着的那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孩子”……显然早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等李穆盯着她的视线捉住她的目光,阿愁飞快地垂了眼。她怕他再来抓她的手,便假装要滤茶,将手放在茶壶上,然后清了清嗓子,道:“那个……”
只说了这两个字,她就卡壳了。
如果是后世,她还能坦然跟他说:多谢你喜欢我,但我对你没感觉,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吧。或者干脆给他发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可我配不上你……
可惜的是,这是个封建社会,上位者对下位者有着绝对权威的封建社会。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如果她说对他没感觉,他也许会回答她:我对你有感觉就好。至于配不配什么的……人家又没说要娶她……
“不烫吗?”
忽然,李穆问她。
“什么?”
李穆笑眯眯地指指她按在茶壶上的手,道:“才刚泡的茶。不烫吗?”
直到这时,阿愁才察觉到指尖下的热度,忙不迭地缩回了手。
李穆又笑眯眯地道:“这是秋茶,倒是可以多闷一会儿。不过闷久了口味到底会受影响。”
他说着,提起那茶壶,将泡好的茶水滤进公道杯里,这才问着她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那个,”阿愁捻了捻烫到的指尖,把心一横,道:“就是昨晚你说喜欢……的事……”
“嗯?”
好吧,只一个“嗯”字,阿愁那横下去的心便没胆地又竖了起来。
她缩了缩脖子,又偷眼看看李穆,见他笑眉笑眼的不像是会翻脸不认人的模样,便再次壮了壮胆子,讷讷道:“您,能不能……收回、成命?”——该叫“成命”吗?她混乱地想着。
李穆的左眉又动了一动,看着她的眼眸虽然依旧还是弯弯的,阿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弯弯的眼眸里这会儿其实并没有笑意。
顿时,她心更慌了:“那个,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
他那无声的威压,顿时压得阿愁心里早筹划好了的话成了一团乱麻。想着自己这根刷了绿漆的老黄瓜,竟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小子,阿愁羞愧得简直要流泪了……
见她这没出息的模样,李穆则差点又要顺着前世积年的老习惯,直接压制到她再没个反对的意见……
然而,叫他意外地是,阿愁伸手烦恼地一抹眉,忽地一挺肩背,做了个深呼吸后,竟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看上去是那样。
虽然她依旧四处躲闪着他的目光,虽然她看上去依旧还是那副心慌意乱的模样,却到底还是坚持着把她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那个,您看,”她指了指茶海上的茶壶,又指了指红泥炉上的水壶,“什么样的壶就该配什么样的盖。这茶壶的盖子没办法盖到水壶上,水壶的盖子也没办法用在茶壶上。您看,您是王府小郎,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梳头娘子,我俩……真个儿不合适。”
她像只猫儿般缩起脖子微眯了眼,就等着李穆那句“我觉得合适就好”了,结果李穆却回了她一句:“确实是不合适。”
“……”阿愁惊讶抬头。
就只见李穆一脸从容地将公道杯里的茶水一一分到他和她的小笠杯中,缓缓又道:“品茶这事儿,关键不在于什么壶用什么盖,就好像我喜欢你的关键不在于我俩是什么身份。”
他放下公道杯,抬眼看着她,正色道:“关键是,我喜欢你。”
——得,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句……
“……还有,”李穆接着又道,“我希望你也喜欢我。”
阿愁:“……”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李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长手臂在她的刘海上揉了一把,笑道:“你不必有压力,我并没说你必须也得喜欢我。我喜欢你,原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而已。至于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正在争取,但我不会强逼你。还有。”
他的左侧眉梢又挑了起来,“你刚才期期艾艾说了半天竟都没能说到点子上。不过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你怕我会仗势欺人,逼你从了我。可是?”
顿时,“老黄瓜”阿愁又想流泪了——笨嘴拙舌之人真心伤不起……
李穆挑着眉梢一笑,道:“你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做什么的。甚至以后我都不会再跟你说什么喜不喜欢的话了……”
阿愁一喜。
“……但我希望你能始终把我那句话记在心里,别忘了就好。”
阿愁……又愁了……
她原就不擅长表达,这会儿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李穆的话,听起来似乎是解了她的忧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