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李穆浑身一震,然后便只觉得胸口一涩。他忽地收紧手臂,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半晌才闷闷地道了句:“对不起。”
这会儿,他俩都坐在罗汉榻上。阿愁到现在也没怎么长个儿,李穆却明显比两年前要高了有半个头。他这么抱着她时,竟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他的怀里一般。
他想,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她了呢。然后他就记起来了,那果然已经很久了,久到都已经过了一世了。
就如香草和兰儿所说的那样,京城水深。自头一回被人灌醉后,李穆就知道,和前世一样,他没办法一直保证自己永远不被人灌醉,但他能照着前世在秦家所受的训练那样,给自己建立起一道警戒线——有些词,是禁忌词。不管他如何醉死,只要那些字眼一被触动,便是触动了警铃。便如这“过了一世”四个字。
思绪触及到这几个禁忌的字眼,心理暗示顿时起了作用。李穆脑海里最后残存的一点酒意,便这么彻底地消退了下去。
于是,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感觉到她此刻的温驯,以及……面对阿愁时,因他不自觉地放松而泄漏出去的那些醉言醉语……
顿时,他下意识里更加用力收紧了手臂,脑海里则在飞速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些醉话。
想到他好像有一两次露出了马脚,他心头不由一沉。
他微微松开一些怀抱,低头悄悄看向阿愁。
就只见阿愁闭着眼靠在他的胸前,竟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阿愁?”他轻声叫道。
“嗯……”
阿愁呢喃应着,显然已经半迷糊了。
“阿愁啊……”
他叹息着,心里不禁一阵愁肠百结。刚才他跟她约法三章时,头一条提的就是彼此不能有秘密,偏偏转眼就叫她发现他瞒着她这么大一个秘密……若她又生气了,狠了心肠再不肯理他,他该怎么办呢?
在他的愁肠百结中,阿愁只迷迷糊糊地又应了一声:“嗯?”
他无奈了:“阿愁……”
“说呀!”阿愁有些恼了,抬起眼,瞪着他抱怨道:“不是说有话要问我的吗?还特特要我等你回来。我等得困死了,你倒是说呀!”
若不是她的眼神整个都是涣散的,只听着她这伶俐的口齿,就再没一个人会怀疑,她这会儿其实已经陷入半昏睡状态了。
她这模样,李穆倒是一点儿都不陌生。
小时候的秋阳极爱赖床,偏偏秋阳奶奶管她管得严,每回叫她起床就跟拉警报一般,若是听不到她清醒的回答,她奶奶就会不依不饶地一声又一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完全清醒为止。于是,秋阳便锻炼出了一种绝技——她可以以极清醒的口吻跟她奶奶正常对答着,可其实她整个人都依旧是处于睡眠状态中。
自然,这种状态下跟人对答的话,醒来后的她是一个字也不可能记得的……
看着她那笼着睡意的眼,李穆忍不住微笑起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记忆里秋阳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变成了如今阿愁的这张脸。
他抬头看了看静谧的室内,然后一低头,将唇贴在阿愁那宽宽的大脑门上。
等他抬起头来,便只见阿愁正大睁着眼,似努力要把那双细眯眼儿给瞪成杏仁状一般,偏眼眸依旧是迷离的,显然还在跟睡意作着斗争。
“睡吧。”李穆温柔一笑,伸手盖在她的眼上。
掌心里,阿愁那短短的睫羽如蝴蝶翅膀般轻颤了一下,就这么顺服地合上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诡计
直到听到外间没了动静, 一直躲在卧室里的兰儿才蹑着手脚走到门边。
她挑开门帘往罗汉床上张望时, 忽然瞥见外间的门帘也是一动, 抬头看去, 就跟也悄悄探头往屋里看来的香草对上了眼。
二人顿时交换了一个要笑不笑的古怪眼神,然后双双往罗汉床上看去。
就只见她们的小郎李穆正横躺在罗汉床上,两条腿挂在罗汉床的边缘处,似已经睡着了。
他的身旁, 阿愁将头枕在李穆的肩窝里, 正蜷成一只猫状,看着似也睡着了。
兰儿和香草隔空打了几个手势,都想让对方当先锋过去看一眼, 可一想到刚才小郎说的那些话, 两个人便谁都不愿意做那出头鸟了。
二人又打了一会儿手语,到底还是兰儿胆子大些, 便从卧室里出来,悄悄向着罗汉床靠了过去。
直到靠近了,兰儿才发现, 阿愁横过李穆肩头的那只手里,似正捏着李穆的一只耳垂;她的另一只手则被李穆握着放在他的腰腹间。而李穆的另一只手, 则盖在阿愁的脸上,那小指尖抵压在阿愁的唇缝间, 看着仿佛正被阿愁吮咬着一般。
这暧昧的场景,顿时刺激得正值青春年少的兰儿一阵脸红心跳。她刚要退开,却是忽然就撞上了身后的人。
兰儿惊得细喘了一声, 立时就被身后的香草捂住了嘴。
香草匆匆看了一眼罗汉床上的俩醉鬼,冲着兰儿又打了个手势,二人便进到卧室里拿了床薄被出来,给罗汉床上那二位盖上,然后相互挤眉弄眼着,悄悄从屋里潜了出去。
出了门,院外那巡夜的更夫正巧打起二更。
兰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看香草,一脸古怪地道:“真没想到……”
香草也感慨道:“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二人却是谁都没有明言。
沉默了一会儿,兰儿道:“怎么办?”
香草也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兰儿,坚定地一握拳,道:“小郎什么都没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兰儿愣了愣,立时也跟着坚定地一握拳,道:“对,小郎醉了呢!”
顿了顿,却又露出愁容来,道:“阿愁……该怎么办?”
香草沉默了。
贵人府邸不成文的规矩,郎君身边得用之人一向是不允许跟除主母以外的内眷有什么过深交往的。阿愁那样的出身,将来自然不可能是她们的主母。作为一个还没被小郎收房的未来姬妾,香草和兰儿这会儿都不知道以后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她了。
兰儿叹了口气,很没个形象地往廊柱旁一蹲,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与其成为贵人身边的人,倒不如成为贵人身边得用的人。不是说以色侍人不长久什么的吗?偏阿愁……”
偏阿愁那长相连个“色”字的边儿都挨不上……
香草也叹了口气。一向注重个仪态的她,竟也难得学着兰儿的模样,往兰儿的身旁一蹲,抱着双膝没吱声儿。
二人盯着中庭里那如水般泻了一地的月光,沉默半晌后,兰儿道:“你说,小郎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香草想了想,道:“才情吧。”
兰儿这才想起来,阿愁不仅有手艺,还是棵摇钱树。她悚然一惊,看向香草:“你是说……”
香草立时睨她一眼,“那是小郎!”
——言下之意,有钱有权有貌的二十七郎君,有必要为了个小梳头娘子动用美人计吗?!
“也……是。”兰儿应着,盯着廊下如水的月光又是一阵出神。半晌,她幽幽又道:“阿愁那人,看着没个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我就是觉得,跟她呆在一起特别舒服……”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香草也幽幽叹道。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些明白了,她家小郎到底看中了阿愁哪里。
只是……
兰儿遗憾道:“今后,只怕我们是再没办法像今儿那样逗着阿愁玩笑了。”
香草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喃喃道:“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呢。”
兰儿想说,做了小郎的屋里人未必就真有什么身份了,可想想便是做了小郎的姬妾,到底也算是成了“人上人”的,阿愁未必就真不愿意,她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半晌,兰儿动了动有些蹲麻了的腿脚,又回头看看身后静谧的室内,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吗?”
香草抱着膝盖道:“早间你不还说什么‘两小无猜’来着?只怕这是早就惦记上了呢。”
二人沉默片刻,兰儿忽然噗嗤一笑,压低声音道:“这才多大年纪,居然说什么‘老夫老妻’……”
顿时,香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就如周家小楼里的王阿婆所抱怨的那样,虽然如今大唐的民风要比早年间开放了一些,可情情爱爱这种事,对于如香草和兰儿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到底仍属禁忌。二人笑着笑着,就莫名替她家小郎脸红了起来,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都不好意思了起来,便不约而同地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却想着想着,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笑——
再没想到,她家小郎对阿愁居然是动了那样的心思呢!
*·*·*
李穆醒来时,最先感觉到的,是掌心里似乎正握着个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捏了捏,便听到耳旁有人轻哼了一声,然后那东西便从他的掌心里被人抽走了。
李穆瞬间清醒过来,扭头顺声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身旁正躺着个人。
那人翻了个身,以背对着他。
便是只一个背影,李穆也认了出来,那是阿愁。
瞬间,昨晚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包括他于半醉半醒之间,跟阿愁说的那些话……
就在他衡量着,万一阿愁察觉出什么,他要怎么补救时,室内似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李穆皱眉,抬头往那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见兰儿坐在一张小竹杌子里,正靠着门框在打盹——显然,这丫头是在这里守了他们一夜。
兰儿的头从门框边缘处滑开,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时,便正和李穆的眼对上了。
兰儿一个激灵,顿时全然清醒过来,忙不迭地站起身,刚要开口,李穆却冲她摇了摇手,又翻过身去,虚虚覆在阿愁的上方,看了看依旧睡得香甜的阿愁,然后给阿愁拉了拉被角,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
兰儿:“……”
如果说她昨晚多少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以为李穆对阿愁说的那些话只是一时的醉话,那么再看到这一幕,她岂能还不知道,昨晚那些话,怕是李穆的真实心意了……
而且,显然李穆也没打算瞒下他的那点心思。
查看过阿愁后,李穆悄悄下了罗汉床,又冲着兰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带着兰儿进了里间的卧室。
由兰儿侍候着换了睡衣,李穆悄悄问了昨晚的事,知道阿愁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事只有她和香草知道后,便淡淡看了兰儿一眼。
不等李穆开口,兰儿立时表了忠心,敛袖道:“小郎放心,不会有话传出去的。”又微蹙了眉,道:“昨儿原是安排青儿守着阿愁的,原当那丫头不错,如今看来也是个靠不住的。”
李穆也微蹙了眉,道:“不可靠的不能用,不用心的也不能用。最近宁愿你跟香草辛苦一下,先顾着阿愁那里吧,我这里原没什么要紧的事……”
他和兰儿在卧室里悄声说着话时,罗汉床上,二人以为依旧沉睡着的阿愁,则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阿愁躺在那里没敢动,只默默转着眼珠打量着四周。
事实上,她应该比李穆更早醒那么一小会儿。当她感觉到她的手正被人握着时,半梦半醒之间,她还以为她是睡在前世的家里,身旁睡着秦川,而秦川正握着她的手……
直到她睁开眼,看清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人。
那一刻,阿愁觉得自己似乎抖了一下。
许就是这一抖,惊醒了李穆。
看到李穆那比女孩儿都要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似要睁开,阿愁本能地闭上眼装睡了。
不得不说,她果然极擅长伪装的,不管是她假装于睡梦里抽回手,还是翻身,李穆是一点儿也没发现,她是在假装着没醒而已。
这会儿看清屋里没人,阿愁这才悄悄吐出一口气,又闭上眼,开始回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好像是要来找李穆汇报工作的,可李穆似乎醉了,拉着她杂七杂八说了许多话。偏她努力想要回忆那些话时,却只剩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好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昨晚她也醉了。
比起去回忆李穆跟她说了些什么,阿愁更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回忆起来,却是就只忆起,她好像在迷迷糊糊当中,曾经把他当作秦川来着……至于她到底有没有说出秦川的名字,或者她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她还真不怎么记得了。
好像是……曾抱怨秦川什么话来着……
这般想着时,阿愁脑海里忽然闪过李穆曾说过的几句只言片语。虽然她不太清楚前因后果,显然李穆也把她当作什么人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某人不相信他什么什么的……
然后,她就忆起了他抓着她的手说“喜欢”时,兰儿那精彩纷呈的表情,以及香草慌慌张张逃出去的背影……
那二人,不会以为小郎说的“喜欢”,是喜欢她吧?!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是一阵哭笑不得——这下误会大了!
香草和兰儿误会倒也罢了,阿愁觉得,她私下里找那二人解释,也不是解释不开的事。真正麻烦的,是李穆。
李穆那熊孩子,不得不说,看着像个小大人一般,却是没人比阿愁更知道那家伙的小心眼儿了。若这会儿他酒醒了,发现他表错了情……阿愁真不知道那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也许会迁怒于她吧……
阿愁正想着,她要不要装作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忽然就听见卧室门口挂着的锦帘被人撩起的声响,以及兰儿那特有的细碎脚步声。
阿愁赶紧放平了呼吸,假装她还在睡着。
眼前有黑影闪过,显然是有人俯身过来察看她的情况。片刻后,有一只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却是激得阿愁后脊梁上蓦地爬过一阵战栗。
好在那只手只那么不规矩了一下,便很快缩了回去。
外间门上挂着的门帘又响了一下,阿愁听到有人在外面压低声音小声回禀道:“洗漱水备好了。”
近在咫尺间,李穆轻轻“嗯”了一声。
那出乎意料之外的距离,吓得阿愁哆嗦了一下。她赶紧装作受到惊扰的样子翻了个身,于是她便感觉到,有人仿佛哄小孩一般,在她身上轻拍了两下,直到她不动了,李穆才站起身来,出了屋子。
直到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阿愁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息,心里不禁一阵疑惑。
显然,刚才摸她脸的,是李穆。刚才把她当个孩子般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的,也是李穆。李穆……这是要做什么?!
虽然似乎答案就在眼前,阿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她想,肯定还有别的解释的,只是她一时没想到罢了……
她那么想着,想得太阳穴都抽痛起来了,却依旧没能找到别的解释。
这会儿显然李穆是在沐浴中。不知什么人进来,又进到李穆的卧室里不知干了什么;又有人进来,就近看了看她的动静,然后阿愁便听到兰儿在不远处轻轻笑出声儿来。
香草抱着李穆的衣裳从卧室里出来,见兰儿远远站在罗汉床前的脚榻下方,探头看着罗汉床上的阿愁,便过去拉开她,低喝道:“要死了,看吵醒她!”说着,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罗汉床上。
罗汉床上,这会儿阿愁正把自己裹得跟个蚕茧一般,就只留了一点点头发尖尖还露在被子外面。
兰儿任由香草将她拉开,低声闷笑道:“真想想看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小郎的屋里会是个什么表情。”
香草也笑了起来,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