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礼当日,姜家人忙得人仰马翻,钟荟这个新嫁娘却没有多少事,只需按部就班地按着既定的士昏礼仪来便是了。
昏礼吉时定在夕阳西下时分,新郎和迎亲的车驾要过了未时才到姜府,钟荟睡了个饱觉养足了精神,身着家常便服过松柏院陪老太太说话,姊妹们也都在,钟荟扫了一眼众人,惟独缺了大娘子,心里一处微微发酸。
姜明霜甫入宫,位分也不高,因天子眷顾,风头已经有些过盛,近日九六城里已在风传,先帝朝出了个姜万儿,如今怕是要出个千儿,加之皇后怀胎十月,生产时极为凶险,几乎拼了性命,最后生出的却是一名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姜明霜必得谨言慎行,免得叫人非议她轻狂无礼。
只是连妹妹的昏礼都没法出席,可以想见大姊有多难过。
姜老太太向来最疼这二孙女,这孙婿又是个□□齐全样样称心的良人,老太太与大娘子出阁时全然是两种心境,纵然有些不舍,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掏出帕子掖了掖眼睛,紧紧抓着孙女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总算成了人家啦,往后可要好好的,不兴啕气了,卫家小郎不容易,莫要欺负人家。”
“晓得啦,阿婆,”钟荟拿脸在祖母肩头蹭蹭,“你们怎么都觉着我要欺负他,说不得是他反过来欺负我呢?阿婆您偏心!”
“得了便宜还卖乖!”姜老太太作势拍了她一下数落道,一旁的姊妹们都凑趣地笑起来。
正说笑着,有下人入内禀道:“宫里有官长送赏赐来了。”
姜老太太赶紧牵着孙女出去拜迎,姜景仁和姜昙生已经按品换上官服在门口迎接,两名内侍指点着姜家下人把姜太妃的几箱沉甸甸的赏赐抬下车,向姜景仁作了个揖道:“太妃娘娘近日头风发作,身子不甚爽利,不能亲自前来,特命奴为贵府二娘子添妆。”一行说一行将礼单呈上。
姜景仁草草扫了一眼,有九层金博山香炉一尊,十六牒云母屏峰一架,琥珀枕一对,并绫罗绸缎上百端,忍不住暗暗乍舌,他这妹妹家底也真是厚,如今先帝都不在了,一出手仍然如此阔绰,足见对这二侄女的看重,转念一想,大约也是因她嫁入高门的缘故。
不一会儿常山长公主府和姜充仪的赏赐也送到了钟荟院子里。
姜明霜行事不能太打眼,只两个三尺见方的黑檀木箱,里头装的却都是实打实的各色珠玉钗钿,其中最稀罕的是一块汉宫中流出的身毒国辟邪宝镜,钟荟见到大姊的这份大礼,便知她在宫中确实受宠。
司徒姮就更直截了当了,长公主府的下人呈上一个沈水香木雕海棠花匣子,打开里头只有一大一小两卷绢帛,钟荟先展开小的那卷,不由吃了一惊,这败家的长公主竟然送了她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绢帛上细致描绘出园中的景致,亭台馆阁错落其间,从图中便能看出精丽和奢靡来。
这份礼实在有些压手,这匣子里还有一卷大的,难不成一座园子还不够?钟荟狐疑将绢帛取出来拿在手上,发现这一卷要沉许多,中间有根黑檀的木轴。
置于案上展开一点,却是一幅绣像,绣工着实精致,但是画面叫人不敢恭维。
最右是一对衣饰华贵的男女相对而坐,眉眼五官倒是栩栩如生,不过透着股匠气,周围也不见泉石、花卉或是雅器,只一张屏风一块席子。
司徒姮送她这样呆板无趣的绣像做什么?钟荟狐疑地又将卷轴拉开些,仍旧是那对男女,那男子一手捉住女子的手腕,另一手探入女子的衣襟,那女子脸上的红晕依稀可辨。
钟荟隐隐绰绰意识到了些什么,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将卷轴又铺开一段,那男子的峨冠歪向一旁,从背后环住女子,再看那女子鬓乱钗斜,衣裳褪到了肩头,胸口竟有一只手——正连着那背后的男子,居然在行那不可言说之事!
“哎呀!”阿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钟荟做贼心虚,赶紧手忙脚乱地将那轴绣像卷起来放回匣子里,往阿杏手上一塞,面红耳赤地道:“你且帮我收好,避着人些……” 阿杏领了命,小心地捧着匣子,仿佛那是快烧红的烙铁。
同家人一起用了些清汤寡水的午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钟荟便由婢子们伺候着更衣梳妆。
其时士族嫁娶尚白,钟荟由婢子们伺候着,一层层地穿上龟背折纸梅花纹白绫中衣,含春罗内裳,凤穿祥云纹织锦外衣,下着缀满细密珍珠的白罗裙,外罩白罗縠,胸前金丝璎珞上垂了七颗耀熠的明珠,正中的一颗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出阁之日,仍是阿枣替她梳妆。钟荟出嫁,阿枣倒比她还激动,几乎喜极而泣,过了许久方才平复下来,一边拿犀角梳替她细细地篦头发,一边抽着鼻子道:“小娘子,从今往后奴婢得唤您娘子啦!”
钟荟对阿杏等人笑道:“看你们阿枣姊姊,想嫁人都想哭了,”又对阿枣道,“莫急,赶明儿你家娘子就替你物色个良人去。”
阿枣羞恼地扭过脸道:“小娘子就会打趣奴婢!都要出嫁了还没个正经!”她梳妆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只见十指翻飞,须臾之间便将她的一头青丝绾作芙蓉归云髻,中间簪一朵白玉牡丹,两边依次插上成对的双凤衔花金钗和金镶水晶步摇簪,又点缀了若干珠花和金玉花钿。
二娘子本就生得眉目若画,此时傅上胡粉,描眉点唇,一发的光艳明丽,不可方物。
钟荟梳妆更衣的时候,蒲桃、刘氏并几个管事也已看着下人们将二娘子数不清的嫁妆和箱笼抬到门口装上了车。
不多时,钟荟隔着几道垣墙听到外头人声鼎沸,隆隆的车马如同滚地闷雷,一颗心不由跃到了嗓子眼,她的郎君来了。
名满洛京的卫郎成婚,这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金吾卫十数日前便严阵以待,昏礼当日整个九六城的黎庶百姓几乎倾巢而出,真个是观者如堵墙。
按礼制,他一个中书同事舍人新婚只能用二十乘从车,天子降下恩旨,特许他三公之制,卫琇对司徒钧的示好照单全收,毫不客气地带着五十乘从车迎接他娘子去了。
迎亲车驾所过之处,沿途有部曲清道,施设步障,城中的高楼台阁寺塔早就叫有门路的人家占据了,余下未能占得先机的平头百姓只好伸长脖子踮起脚,恨不得以灼灼的目光把那锦缎步障烧出两个洞来,好将那俊美无俦的人中凤凰尽收眼底。
卫琇娶个媳妇儿不容易,部曲们十分卖力,金吾尉也很称职,一路上顺顺当当,连个香囊都没能近他身。
吉时一到,该登车了。
隔着纱穀偷偷觑了一眼卫十一郎,他身披鹤氅,着素白凤凰朱雀暗纹锦袍,腰束白玉鞢带,头戴进贤冠,绕过脸庞系于颌下的素丝冠带几乎与白皙面容融为一体。
而此时她那丰神如玉的郎君正拿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怔怔望她。
钟荟与他目光相接,旋即便羞涩地挪开目光,将头靠在姜昙生背上。
姜昙生年头上将大娘子背上车,年尾上又轮到了二妹,二娘子同卫琇定亲至今,他心里一直有些疙瘩,直至此刻看到卫十一郎眼睛好像黏在妹妹身上,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这才弄清楚他千真万确对自己没什么非分之想。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轰一声滚走了,宽心之余不知怎么的有些凄凉之感,他摇摇头,暗暗咬了咬舌尖,不成,看来得给自己找个媳妇儿了。
钟荟平常没少嫌弃姜胖子,不过真到了出阁的时候,钟荟趴在兄长背上竟然也有些鼻酸。
“阿兄,”她轻轻叫了一声,“多谢。”
姜昙生呆了呆,瓮声瓮气地道:“说什么傻话,把你阿兄当外人呢!”
***
送迎的车驾抵达卫府,流连不去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在黑沉沉的屋瓦上。
正院前已经支起了轩敞的青庐,覆以青色襄邑锦帷幔,幔上垂着无数金铃,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宛如孩童的吟唱。
钟荟乘坐的画轮四望车尚未停稳,她还没来得及撩开帷裳,闹哄哄的催妆声已是不绝于耳:“新妇子,催出来!”卫家无人,催妆的大多是钟家人,她轻而易举便分辨出了钟家几个堂妹堂弟和叔婶的声音,她的新嫂子常山长公主自然也不会错过这场热闹。
钟荟不待他们多催,大大方方地撩开车帷,只听钟九郎怪腔怪调高声道:“新妇子等不及啦——”人群笑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她和卫琇搡到一处往青庐里拥去,卫琇趁乱从将一个小纸包递到她手中,钟荟一摸,似乎是糕饼之类的东西,心里一暖,小心地揣到袖子里。
庐中以锦绣铺地,上面再加象牙席,两人各自入席,徐徐交拜。两人起了身,司礼的老嬷嬷笑道:“郎君可以揭起娘子的沙穀了。”
卫琇这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大约是太过紧张,手一抖,将钟荟发上的金步摇一起拽了下来,观礼的亲朋哄堂大笑,卫琇双颊滚烫,连忙将步摇重新插回娘子头上。
礼成后本该拜见舅姑,卫琇父母已亡故,两人便对灵位行了礼,钟荟在心里道:“阿公,阿家,你们请放心。”
***
行了礼,卫琇被钟蔚等人拽去饮酒,钟荟则先回房盥栉,等着钟家兄弟们折腾够了,将她夫君放回来行同牢合卺之礼。
钟七郎和钟九郎虽然啕气,可卫先生平日那么和善,好容易成个亲,他们也不忍心将他灌得不能人道,见他脸上已飞起红霞,眼神也有些迷离,便放他回去了。
钟家人都是海量,只知道卫琇的量浅,可究竟有多浅却拿捏不准,饶是他们手下留情,卫琇回房时脚步也已有些踉跄了。
钟荟沐浴完,换了身软缎衣裳,正盘坐在榻上吃卫十一郎方才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糕,不意他竟回来得那么早,“啊呀”一声赶紧站起身走过去,欲盖弥彰地用指腹抹了抹嘴角:“阿晏,他们没折腾你吧?”
一边说一边去解他氅衣的系带,她从来没伺候过别人,做起这些事来有些生疏,加上紧张,倒把活结抽成了死结。
卫十一郎垂眸一笑,捉住她的双手,用下颌抵了抵她的头顶,柔声道:“娘子,我自己来。”他微带醉意,说起话来尾音拖得长,如同带着钩子似的,将钟荟钩得心尖一颤。
卫琇说要自己更衣,手却不动,兀自抓着她的手不放,直勾勾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
钟荟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用下巴朝着牢盘和赤金打成的瓠形杯点了点,“方才没好好吃东西吧?空着肚腹饮酒多伤身啊,赶紧用膳吧。”说着不由分说牵着他的衣带往案前走去。
卫琇顺从地坐下来,与她一起用了几箸肴馔。接着该行合卺之礼,他的唇才沾上酒浆,钟荟便将杯子夺过来一饮而尽,心里想着明日定要找钟子毓算账,明知道阿晏喝不了还灌他,这不是存心和她过不去么!
同牢合卺好歹是对付过去了,卫琇也不用人吩咐,自己去净房栉沐,出来时酒意退去了一些,不过清醒时浑不如醉着,方才好歹还敢上去摸摸手蹭蹭脸,眼下想到那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整个人都僵直了。
两人身着寝衣相对坐着,扯了几句闲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雕镂彩饰的牢烛燃得只剩半支,钟荟腿都快坐麻了,卫十一郎嗅着鼻端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咱们……敦个伦?”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正文~
第145章 拜阁
钟荟初经人。事; 敦了一回便像叫人抽去骨头似的,软绵绵软靠在卫琇身边; 一个手指也懒怠动弹。
“咦?”钟荟突然后知后觉地抽了抽鼻子,诧异道,“院子里种了石楠么?”转念一想,不对啊; 已是十一月了,哪里来的石楠花。
卫琇囫囵地“嗯”了一声; 身上却发起烫来; 钟荟隐约明白些什么,不再提这茬了。
卫十一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又食髓知味; 敦一次自是不能餍足,然而见钟荟疲态尽显,昏昏欲睡; 天人交战一番,终究还是怜惜战胜欲念; 心道来日方长; 人伦大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不急于一时。
方才忘情之时不觉得,眼下不用看也知道床上一片狼藉; 两人都是爱洁之人,又都脸嫩,也不好意思叫婢子进来伺候; 钟荟挣扎要起来清理,卫琇眼明手快将她摁回床上:“你且躺着,我去打水。”
说着翻身下床披上件外裳,点亮床旁立着的七支铜灯,去净房打了水来,绞湿巾帕替她擦拭干净,再拿松软的吴绵掖干,从耳房中取了洁净的衾被来,将她整个裹住,打横抱到榻上,把濡湿的被褥换掉。
他做这些的时候,钟荟就侧躺在榻上静静望着他忙里忙外,心里有种难言的满足,卫琇时不时转过头望她一眼,对她笑一笑,间或走过来将她伸到外头的胳膊塞回衾被中,揉一揉她头顶:“别贪一时凉快,染了风寒就难受了。”
卫琇做这些事娴熟又有条理,显是平日做惯了的,钟荟不由纳闷,阿晏一个自小衣锦馔玉呼奴使婢的世家弟子,如何会做这些事情?
卫琇仿佛能探知她的心思,解释道:“那段时日不喜旁人近身伺候,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自己动手了,如此倒是更自在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钟荟心里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脱胎换骨四字,说起来容易,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又岂止是刮骨剔肉。
卫琇见她神色怆然,知道是叫自己触动了伤心事,暗暗自责,引开话题道:“想想明日去哪儿玩?天子批了三日假。”
钟荟掩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拖长了音调道:“明日起来再想吧……”
卫琇此时已经将褥子齐齐整整地铺好,连褥子将她抱回床上,这才去净房将自己身上也擦洗了一遍,换上洁净的寝衣。
回房时钟荟已经把身子团作一团,抱着个枕头睡着了。卫十一郎轻轻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一挨近她,方才浇了几瓢冷水才镇压下去的某处又开始燥动起来。
卫琇决定置之不理——就不信它能支撑到天明。他打定了主意,从背后环住钟荟的腰,嗅着她领后散发出的馨甜气息,慢慢阖上眼睛。
半个时辰之后,卫十一郎懊恼地发现自己大约是个色。中饿鬼,非但没有偃旗息鼓的征兆,反而越发斗志昂扬。
长夜不知还剩多少,灯油已经燃尽,四周黑影幢幢,惟有淡淡银霜透过窗纱。卫琇左右睡不着,便轻轻将钟荟翻了过来,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端详她的睡颜。
钟荟睡得酣熟,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大约正做着什么美梦。这一刻太宁谧,卫琇不由怀疑自己是否也身在梦中,凑近些闻了闻她鼻息,忍不住拿鼻尖与她蹭了蹭,又亲亲她嘴角。
钟荟皱了皱眉头,偏着脸躲了躲,突然又凑上前来,先伸出一条胳膊将他圈住,又高抬起一条腿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往他身上凑。
她平日必得抱着褥子或是隐囊入睡,眼下手脚无论怎么摆都觉别扭,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一时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半晌才回忆起当日的事,原来自己成了亲,方才还与阿晏行了周公之礼,眼下正与他同床共枕。她发觉腿下有什么硬物硌着,将手往下一捞,愣了愣,迷迷糊糊道:“阿晏……怎么又要敦了么?”
***
第二日两人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卫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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