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应了一声,正要去通传,候在门口的钟荟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帷走了进来,红着脸偷偷看一眼卫秀,屈膝施了一礼,低头赧然道:“卫公子。”然后非礼勿视地靠到祖母身边去了。
姜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碍于卫秀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拧了拧孙女发烫的耳朵泄愤。
钟荟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徘徊了半天,眼下真的见到了人却不好意思多看,只方才匆匆扫过一眼,只觉他憔悴不堪,与离京时判若两人,眼睛不由发酸。
卫秀更是目不斜视,两人活似两根咫尺天涯的木桩子,杵在那儿一言不发。姜老太太觉得她要是再不出声两人大约能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到半夜,只好打了个哈欠。
卫秀立即道:“叨扰了那么久老太太也乏了,小子就此告辞了。”
姜老太太便顺水推舟道:“有空就来陪阿婆说说话,下回别再带什么东西了,自家人莫要那么见外。二娘啊,你去送送卫家郎君。”
钟荟求之不得,甜甜地“哎”了一声,那笑意掩都掩不住。
待两个孩子出了门,刘氏道:“这大家子出来的小郎君就是和别个不一样。”
“那倒也不一定,萧家名头不也响亮得很、看看做的那些破事儿!”
“也是,那卫公子真是一等一的懂礼,卫家想来也是有规矩的人家……”刘氏有些犹豫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姜老太太道,“硬是拦着那两个孩子不让他们见就规矩啦?哦,咱们就不是屠户啦?一辈子长着呢,要是卫十一郎为这就看轻二娘,那就算我们祖孙都瞎了眼了。”
刘氏想了想姜老太太说得也在理,便不再多言,顺着她附和了两句。
“哎!”姜老太太突然敲敲脑袋,“瞧我这记性!咱们库里不还有颗金子打的桂花树么?金叶子银桂花,树上还挂五彩水晶仙桃仙枣那棵啊,想起来了莫?同那虾蟆不正好一对儿么!摆一块儿多齐整多吉利!你可给我记着加进二娘的嫁妆里去,凑不成一对可就不美了。”
卫琇和钟荟为了安置这对宝贝专门在府中腾出了一间屋子,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松柏院,钟荟单看他背影都觉得单薄了不少,心里酸胀,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卫公子。”
卫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穿在狐裘中的牙色凤尾纹锦袍,宽大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衣裳,他满脸倦容,只有点漆般的眼睛亮得惊人。
“阿晏,天清日晏的晏,是我的小字,”卫琇笑道,“以前家里人都这么叫,姜娘子若不嫌弃便……”
“阿晏。”钟荟弯了眉眼,终于将心上翻来覆去唤了无数便的两个字说出了口。
两人并肩往前走,出了松柏院往左转是出府的路,往右转则是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径,两人很有默契,齐刷刷往右边转。
这几日地气暖和,园中冰雪半消,露出凋零的草木和黑乎乎的片石寸土,只有几株经冬未凋的松柏,也叫不识风雅的园丁修剪得一身匠气,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赏。
不过两人浑不在意,反正他们这时候眼里也看不到别的风景。
卫琇等了一会儿,见姜二娘似乎没有投桃报李的意思,心下微微遗憾,不过他们毕竟才刚议亲,小娘子的闺名不好随便告知外人,小字更是只有至亲之人才能知晓,便道:“你方才有话对我说么?”
钟荟想了想,有些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肉麻得很,似乎也没有再提的必要:“陇西这时候很冷吧?”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十足的废话,卫琇却认真答道:“晴好无风时同京城也差不多,朔风起时便如刀剑,刮在脸上有些疼。去的时候未赶上好时节,听说草原春夏美如画卷,风过时草浪翻涌,点点牛羊如同海中的泡沫,想来是很有意思的。”
“真想亲眼看看,”钟荟有些遗憾地道,“我长那么大还没离开过洛京,真是只井底之蛙。”
“那便一同去看。”卫琇侧过脸向她笑道。
“想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楚蜀、吴越、青徐、岭南……若是一一看过来,恐怕一辈子都在路上了。”钟荟摇摇头,阿晏不像她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若非有使命在身,恐怕一日都离不了洛京。
“总有法子的。”卫琇道,这辈子看不完还有下辈。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卫琇舍不得走,可又怕她与他独处太久长辈不放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向她告辞了,钟荟也想让他赶紧回府好好歇息,便道:“我送你。”
两人顺着原路穿过花园折返回去,到了园门附近,卫琇施了一礼道:“小娘子留步。”
钟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叫道:“阿晏。”
卫琇回过身来,她又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他们虽然定下了亲事,可见面的机会仍旧难得,这回分别了下回见面还不知是多久之后。卫十一郎见她傻站着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不由笑了,往回走了几步,突然伸出手轻轻从她鬓边掠过,然后揉了揉她发顶。
送走卫琇,钟荟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姜明霜见了她奇道:“咦,你头发上的梅花是园子里摘的么?我怎么没见过这颜色的?”
钟荟回屋对着铜镜一照,发现鬓边多了一小簇梅花,少了一个翠钿,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去了趟西北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卫十一郎第一次做那窃玉偷香之事,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把赃物紧紧攒在手心,上了犊车才敢摊开仔细端详,去了趟武威倒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跟姜二叔学的这一手就挺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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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有了萧九郎那幺蛾子横插一杠的前车之鉴; 两人难免有些杯弓蛇影,好在二月初二的纳彩礼没出什么岔子。
初春的清晨; 余寒料峭,枝头新绿初发,阶前残雪未消,平日这时候钟荟八成还在赖床; 这一日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盥栉梳妆停当; 在菱镜前坐着发了会儿呆。
一时想起什么; 走到床前打开枕畔的青瓷小盒,伸出手指拨了拨里头那簇枯萎的梅花; 抿嘴窃喜一回; 小心合上盖子放回原处,接着从案上拿起绣绷和针线,心不在焉地刺了几针。
阿枣和阿杏将她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在眼里; 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摇头。
好在卫琇没让她等太久; 似乎比她还急; 掐着钟熹平日起身的时辰遣了犊车去,接了他一道往姜家去了。
钟熹和卫琇分坐两辆犊车,后头跟着一众仆从和十来辆露车; 满载着依礼须备的酒、羊、缯、钱、米等物。礼俗只是立定了明目,实际去多少彩礼丰俭由人,并没有定数; 卫琇放眼四周也没个参照——本来比着钟子毓的成例即可,奈何他蹉跎到如今也没娶亲,倒叫自己捷足先登。他生怕去少了失礼于姜家,在管事拟出的礼单上又添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的排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露车没遮没拦,那些堆成山一样的美酒绢帛,一看就是世家大族行纳彩之礼,正好奇这是谁家结亲,细心之人便发现了车上卫氏的徽记,消息刹那间便如春风般传遍了闾巷。
那对喂得膘肥体壮翎毛滑亮的大雁则有幸与卫秀同车——因为卫十一郎生怕它们在路途中出了意外,执意亲自盯着它们安全抵达姜府。
不过即便被赋予了美好的寓意,扁毛畜牲也还是畜牲,丝毫不给名满京都的卫氏雏凤脸面,犊车行至半途,便不分场合地行了不轨之事。
进了姜家大门,卫十一郎提着那装雁的笼子下车,脸色都有些发绿了。
钟熹亲自以冰人的身份来行纳彩之礼,姜景仁简直受宠若惊,连卫琇都颇感意外——钟老太爷虽是大媒,谁还指望他事事亲力亲为?求婚时出一次面,后续的事情随便找个家中晚辈替他操持便是了。
大约是味由心生,卫琇总觉得自己与那对鸟儿共乘一车沾上了异味,浑身上下有股挥之不去的鸟味儿,办完了事儿也不敢来见娘子,急匆匆赶回去沐浴了。
钟荟翘首盼了半日终究没能见上一面,只能与姜老太太命人送来的那对肥雁大眼瞪小眼——阿枣在那两只雁的脚上牢牢绑上麻绳,与阿花拴在同一根竹竿上,阿花不待见钟荟,与这两位新客倒是相处融洽。
卫十一郎与姜二娘定亲的消息生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日飞遍了九六城内外。到了晚膳时分,酒肆乐坊中已经编出了曲子传唱这段奇闻。
姜二娘先结亲萧九郎,随即传出流落山野之事遭萧家退亲,谁都以为这朵含苞待放的洛阳牡丹八成要烂在枝头,谁知峰回路转,那姜二娘手腕了得,摇身一变成了卫十一郎待过门的妻室。
一时间物议纷纷,舆论哗然,卫琇何许人也?洛京城上至八十老妪,下至髫龄稚女,无不将他目为下凡的神仙,肖想过他的妙龄女子不知凡几,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无数颗芳心——如今都叫他剐成了碎片。
若那幸运至极的女子是玉叶金柯、名门淑媛便罢了,偏偏还是个空有美色毫无才德的屠家女,非但如此,她还败坏了名声,不久前还曾许过别人——前几日他们如何惋惜萧九郎,如今便加了十倍为卫十一郎捶胸顿足。
谏官连日绕着赈灾的烂摊子打嘴仗,磨破了嘴皮子也没个结果,早盼着来点新文儿燥脾胃了,当即奋笔疾书,只等着第二日上朝参他一本“高门降衡,灭祖辱亲”。
第二日上朝,那数典忘祖的卫十一郎恬不知耻,仿佛对四周的目光浑然不觉,一脸没事人似地走进殿中,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他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看起来心情相当愉悦。
裴霄见他进来,远远朝他看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又沉痛的神色。世家出身的臣僚,无论原先与他相熟与否,都拿这样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不是结了门亲事,而是失足掉进了泥坑里。
卫琇敛起笑意,周身便笼罩着入定老僧般的平静,一双年轻的眼睛便如波澜不兴的古井深潭,若是他不愿意,谁也不能从其中看出丝毫端倪。
正如他所料,第一个发难的是御史中丞韦统,他和韦氏倒没什么私怨,不过韦氏一向最重阀阅,把士庶之别看得比天还大,于情于理都要出声的:“启禀陛下,仆欲奏阂中书舍人卫琇失婚非类,数祖忘典。卫舍人出自陈留卫氏,衣冠之族,胄实参华,曾祖楚,位登八命:祖昭,封琅琊郡公;父成,亦居清显。姜之姓族,士庶莫辨。卫家联姻,实骇物听。”
谏议大夫罗琼也附和道:“若此风弗剪,其源遂开,点世尘家,将被比屋。”君不见那些酤酒的、卖油的、砍柴的、卖汤饼的全都跃跃欲试,想着依葫芦画瓢复制姜二娘的奇迹?
秘书郎桓淳见者有份地踩上一脚:“臣风闻姜侍郎次女德行有亏,本不堪为配,何况士庶之隔,有如天渊。”
卫琇瞥了他一眼,桓、萧两家是世交,这桓淳与萧九郎过从甚密,见缝插针地诋毁姜二娘,即便不是萧九的授意,这笔账也得记到他头上。
臣子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难为卫十一郎面不改色,八风不动,仿佛真是冷冰冰的玉石雕成的。
韦统末了总结道:“故而臣等参议,请以此事免卫秀官。”
天子听完,面沉如水,问卫秀道:“卫卿,你有什么要分辨的么。”
“回陛下,韦中丞所言非虚,臣确已与姜侍郎之女约为婚姻,更无别辞,臣已上表,求陛下俯赐恩旨,早放归田。”卫琇平平淡淡道,“惟度一事,恕臣不敢苟同,内子秀外慧中,德行无亏,于卫某恩同再造,请陛下明鉴。”
说罢扫了一眼方才大放厥词的桓淳道:“若有人罗织构陷,辱她清名,卫某虽势单力微,亦不敢惜命。”
桓淳冷汗直冒,连道“不佞失言,还请卫舍人见谅。”他不过是浑水摸鱼地替萧九郎出出气,谁知道只是随口一句话就触了卫十一郎的逆鳞,虽说他递了辞呈,可天子允不允还是两说,何况卫氏衣冠尚在,他何苦给自己找这么个家大业大的仇家?
韦统本以为他会反唇相讥,至少要拖此前与姜家差点结亲的萧氏下水,没想到只是这么爽快地认下,还有备而来,先一步上了辞表,原本准备打一场硬仗,敌方一上阵便缴械投降,不战而胜的韦中丞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天子沉吟半晌,看了看卫琇镇定自若的脸庞,又扫了殿中的臣工们一眼,冷笑一声道:“卫舍人的家事容后再议,孤这里另有一桩棘手之事,关涉万千黎明百姓,望诸位与我分忧。张邵,你同他们说说!”
“是,”谏议大夫张邵便道,“前日青冀凌汛,大水决堤,冲垮村庄民田无数,致流民数千为寇徐州,杀害北海太守左宪一门三十六口。”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若有似无地往卫琇的方向望了一眼,朗声道:“臣奏劾青州刺史陶谟,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赈灾不力,请罢谟官,槛车征还京师。”
此言一出,便如平地一声惊雷——这位谏议大夫出自寒门,平日沉默寡言,不朋不党,几乎与殿中的柱子融为一体,方才众人围攻卫琇时他也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谁知一开口就差点把天捅出个窟窿。
青州刺史陶谟是裴霄的人。为了将左膀右臂安插到青徐,让卫琇的舅父毕澜腾出位置,裴霄当初也是殚精竭虑费了好一阵功夫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上任不到一年,还未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先遇上了天灾。
说完这番话,张邵望了卫琇一眼,卫十一郎便在众目睽睽下向他点了点头,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这是出自谁的授意。
这是摆明车马地向司徒钧投诚,而短短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个谦卑恭谨彬彬有礼的晚辈。
裴霄有生以来第一次拿正眼细细打量他,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卫家这根硕果仅存的独苗——是他掉以轻心,把一只藏起利爪的幼虎当成了猫儿。
裴霄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盯出个洞来,卫琇则若无其事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
裴霄要避嫌,不过自然不会少了替他打头阵的,立即有人跳出来为那倒霉催的青州刺史辩白,才说了两句,只听“啪”一声脆响,天子用力将手中一块玉佩往案上一拍,斥道:“谁替那蠹虫说话,孤先将他斩了以慰左太守一家在天之灵!”
裴霄审时度势,司徒钧这回是铁了心要折他一臂,他毕竟占了君的名分,又羽翼渐丰,还有个姓韦的老酸儒伺机寻他晦气,这次只能弃卒保车了。
陶谟的命途定了,青州却还有个烂摊子等着收拾,不说别的,光是那数千流民就够喝一壶的了,再加上这两年天灾不断,西北又有兵祸,国库早已空虚,司徒钧眼下连赈灾的钱粮都拨不出来,可怜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鬓边已经愁出了白发。
一提到钱,满朝臣子都像是临时害了肚子疼,一个个愁眉苦脸,忧国忧民的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反正不用钱。
卫琇却上前一步奏道:“臣愿输米十万石,粟米二十万石,币二十万匹,帛十万匹,虽是杯水车薪,庶几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司徒钧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感激道:“卫卿毁家纾难,大靖有此忠臣,是黎民社稷之幸!”
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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