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回了趟自己家,到得宫城已交巳时。这时候大朝会已经散了,天子多半是在宣德殿,不是在与近臣议事,便是在批阅奏表处理政事。
卫琇便径直前往宣德殿。
前些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草木、屋瓦都覆了厚厚一层雪,更显得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宛如琉璃仙境一般。
卫十一郎走到殿前,往上望了一眼,丹陛有专门的杂役清扫,看不见丁点残雪,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红得触目惊心,他正了正头顶的三梁冠,神色淡漠地拾级而上。
小朝会刚结束,司徒钧方才被他外祖韦重阳和裴霄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搅得心烦意乱,将昨日收到凉州捷报的欢欣之情也冲淡了不少。他觉得困顿不堪,可一看案头堆积如山的奏表,只得揉了揉眼睛提起笔。
才写下两个字,便有内侍入内禀报,卫琇在殿外求见。司徒钧没想到卫琇这么快便痊愈了,有些吃惊,皱了皱眉,复又松开,立即宣他入内。
卫琇步态端雅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臣偎慵堕懒,妄居斯任,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降罪。”
司徒钧赶紧站起身绕到案前将他虚虚扶起,不管心里究竟如何想,至少面上是意外又欢喜:“卫卿为我大靖社稷夕寐霄兴,鞠躬尽瘁,以至于积劳成疾,何罪之有?”
两人礼尚往来地客套了一番,寒暄得差不多了,司徒钧便切入正题:“今日卿来得巧,孤恰有一事相托。”
“陛下言重,臣敢不效命。”卫琇立即道,心中却开始思量起来。
“卫卿不必担忧,是好事。”司徒钧笑了笑,转身从案上取了凉州的捷报递给他。
天子春秋正富,眉心却已经有了淡淡的纹路,只有微笑时才令人恍然记起,这九五至尊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
他御极数年,朝政却始终被韦重阳和裴霄牢牢把持着,韦重阳是个君子,清白忠勤,正身奉公,政务上却一窍不通;裴霄资才卓茂,有能为有手腕,可惜连恋栈权位,营于私家。司徒钧有时候会暗自怀疑,是不是天不祚靖,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阿耶去世时交到他手上好端端的江山,何以变成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他自问早朝晏退,中夜抚枕,不敢有一日懈怠,可那些仿佛都是无用功——他何尝不想一展抱负?可有权臣在侧,若带纆索,若关桎梏,谈何令行禁止?
卫琇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览比,欣喜道:“恭喜陛下。”
司徒钧将捷报收回,轻轻搁在案上:“戍边将士为保我大靖江山舍身忘死,数年不得与家人团聚,年关将至,孤想聊备牛酒,请卿代孤前往武威犒师,卿意下如何?”
武威去洛京数千里,一来一回,加上犒军的时间,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卫琇愣了愣,这片刻的迟疑没有逃过司徒钧的眼睛:“凉州苦寒之地,此去千里,路途艰难,实为不情之请,卫卿若有难处。。。。。。”
卫琇心中一凛,赶紧道:“敢不效死。”犒军不过是个幌子,姜景义当年前□□出虎符,后脚羌胡便叛乱,姜景义一去数年,未曾回过京师,始终是司徒钧的一块心病,天子这是怕他趁着天高皇帝远坐大,这才借着犒师的名义派他去凉州打探打探。
卫琇不得不去,一来天子这些年来虽对他恩遇有加,却始终按兵不动,如今终于羽翼渐丰,要培植自己的腹心了;二来姜景义是二娘子的叔父,若他真有别的心思,有他在其中斡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司徒钧满意地点点头道:“有劳卫卿。”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开玩笑似地道,“孤若是没记错,卫卿今年应该有十八岁了吧?虽说大丈夫不患无妻,不过孤等着吃你这杯喜酒等了好几年了。”
“陛下说笑了。”卫琇淡淡道。
司徒钧顿了顿又道:“卫卿有属意的淑媛么?”
第119章
司徒钧十五六岁时便少年老成; 登基数年周旋于一干老狐狸中,从不会无的放矢,无端提起他的婚姻之事,断不会是随口扯闲篇。
卫琇刹那间转过数个念头; 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模模糊糊的面容。这些年来隐隐约约也有些传言飘到他耳边; 不过他对那位备受瞩目和觊觎的长公主没什么想法,更不在乎她钟情于自己的流言是真是假——一直也没有人当面来问他,他便只当没这回事。
卫琇拿不准司徒钧是在试探他还是真的有意将胞妹许配于他; 不过结果都是一样:“庶政陵迟; 黎民未乂,臣不敢耽于儿女婉娈之私。”
“卫卿心怀天下,孤甚为感佩。不过婚姻乃人伦之重,正所谓‘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卫卿有子都之貌,宋玉之才; 恐怕是挑花了眼; 故而至今难以定夺吧。”司徒钧仍带着说笑似的口吻; 不过笑意不达眼底。
事君多年,卫琇有时候仍旧诧异于司徒氏的厚颜。当年他家的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即便司徒钧当时年纪小,可想必那么多年也该回过味来了; 如何能这样泰然自若、大言不惭地说出“事宗庙、继后世”这种话?
卫琇于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司徒钧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卫卿多礼。”便就此揭过不提。
他打量了卫琇两眼; 发现他病了一场瘦了些许,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于姿容却无丝毫减损,闲闲往那儿一站便是丰神如玉,将旁人都衬得粗颜陋质不堪入目,更罕见的是那种刻入骨髓的优雅淡然,还有那与生具来的处变不惊。
司徒钧回忆了一下,似乎从未见他失态过,即便是卫氏夷族之后不久见到他,他仍旧是这样淡淡的——所有的哀戚仿佛都锁进了那对双眼中。司徒钧甚至怀疑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惊惧和动容,也难怪自己的妹妹一见之下眼里便再也装不进别人。
不过司徒钧一看卫琇方才那冷淡的应对便知他并无此意,再说下去不过是自讨无趣罢了,司徒钧自然也有点怨他不识抬举,不过心里再不舒坦,也不能宣之于口——他是臣子,不是司徒家的奴仆,更何况他还姓卫。
司徒铮便轻轻揭过这话题不再提起,绕回到犒师之事,议了议具体细节,将行期定在十日之后。
卫琇退下之后,司徒钧看了会儿奏表,瞥一眼更漏,不知不觉中已经午时,他搁下笔捏了捏眉心,一旁的小黄门便适时地走上前来躬身问道:“陛下要传膳么?”
话音刚落,便有承光宫的宫人来请,道清河长公主入宫来了,中宫请天子前去一同用膳。
来得正巧,司徒钧心道,他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宣妹妹进宫,开诚布公地与她说一说卫琇的事,趁早打消了她的念头,也好即早物色旁的驸马人选,虽说他找不出第二个卫十一郎来,年岁家世合适、才学品貌堪配的倒也不乏其人。
司徒钧一边登上金根辇,一边寻思着一会儿如何开口,不知不觉便到了承光宫前。
清河长公主正在殿中与皇后絮絮地说着话,他们是隔房的表姊妹,幼时常一起玩的,姑嫂之间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司徒婵着了身梅红色广袖襄邑锦衣裳,韦氏则是一身素白,两人亲昵地连榻而坐,一旁的大铜瓶中斜插着一支腊梅,因这日天气晴和,宫人将窗帷撩了起来,阳光滤过糊在窗上的素色窗纸,两人的脸庞被柔和的光笼着,他们眉眼本就有几分神似,此时靠坐在一处,便如画一般静谧而美好。
司徒钧在门外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不觉露出笑容,阻止了要入内通禀的宫人,背着手慢慢踱了进去。
韦氏听到脚步声,抬头发现了司徒铮,小声同司徒婵说了句什么,姑嫂俩人微笑着起身行礼。
司徒钧快步走过去扶她坐下:“你我之间毋需多礼。今日好些了么?还犯噁心么?”
清河长公主在一旁看着,便掩着嘴笑起来,韦氏红着脸嗔怪地望了眼司徒钧。
韦氏外柔内刚,看着贞静娴熟,执掌起后宫之事却游刃有余,两人少年夫妻,司徒钧对她虽是爱重多于恋慕,却是琴瑟相谐,清河长公主看在眼里,不免自伤身世,有些黯然。
“妾去小厨房看看七宝羹炖好了没有。”韦氏说着便站起身。
“孤说过多少回了,那些事叫宫人做便是,何苦亲力亲为,”司徒钧皱了皱眉,不自觉想去握她手,突然想到妹妹在一旁,又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劝道,“有了身子更该小心。”
两人成婚数年,唯一的遗憾便是韦氏至今未诞下子嗣,入宫第一年小产过一回,半年后第二胎又滑落,遵医嘱调理了两年,这一胎便格外小心。嗔怪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沈医官也说了日常行止是无妨的,还劝妾时常走动走动呢。”
司徒钧也知道她这是找个借口让他们兄妹俩单独说会儿话,便不再多说了,只吩咐宫人谨慎小心地伺候着,又遣退了身边其他宫人和内侍。
清河长公主看着皇后出了殿外,这才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道:“阿兄……卫公子今日入宫觐见了?”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司徒钧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忍心再揶揄她了。他们兄妹自小亲近,妹妹自小因寡言腼腆,在阿耶跟前不甚受宠,他这做兄长的难免多疼惜她一些。
司徒婵倾慕卫家十一郎已经许多年了,那时候卫昭还在,显然没有让孙子尚主的意思,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纵然心疼妹妹也束手无策,如今他已然站在了庙堂最高处,可仍旧无法让妹妹一偿夙愿。
“他的病痊愈了?他还好么?”清河长公主满怀憧憬地看着兄长,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
司徒钧对着妹妹心中有愧,更恼怒于自己的无能,口吻不知不觉冷硬起来:“你不用多想了,卫十一郎不会尚主的。”
清河长公主出其不意地叫他点破心事,羞红了脸,下意识便矢口否认:“您说什么呢,我哪里想过。。。。。。”
“没想过最好。”司徒钧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司徒婵这才回过味来,也顾不上害羞了,膝行两步,像小时候讨吃食玩具似地抓住她阿兄的衣袖摇了摇,仰起脸问道:“为何啊?”
司徒钧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一软,恨不能立时答应她——他富有四海,无论什么稀世珍宝,只要她想要都能给她寻来,即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想办法去摘一摘,可卫十一郎不是个物件,他总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尚主吧。
何况他有意用卫琇——他的出身得天独厚,却又势单力孤,有卫氏冠冕在,要扶植他很容易,并且他背后没有可以依仗的家族,便只能为他所用。若是他愿意尚主,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愿意,他也不会因这点事将他弃之不用——比起尚主与否,他更担心的是他会娶裴氏女。
“没有为何,今日阿兄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没这个意思。”司徒钧叹了口气道。
“为何啊?”长公主放开了兄长的袖子,转而揪自己的衣摆,“会不会是他没明白阿兄您的意思?”
司徒钧冷笑了一声道:“卫稚舒何等玲珑的心肠,什么时候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了?难道非要把话挑明了让他当面扔回阿兄脸上你才甘心?”
司徒婵怔怔地松开兄长的袖子,一眨眼,两行眼泪顺着清秀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翕了翕唇,没说出话来,转而揪起自己衣摆来,把上面一朵刺绣山茶揪成了一团。
司徒钧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劝道:“阿婵,你贵为长公主,又是孤唯一的同胞姊妹,天下英伟男子多的是,洛京的世家公子你尽可以随便挑,何苦与自己为难,听阿兄的话,把卫十一郎忘了吧。”
清河长公主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揩眼泪,司徒钧当她是听进去了,心道小娘子面皮薄,做兄长的不好说太多,一会儿让皇后再劝劝,便扯开话题道:“你这次入宫阿娘还不知道吧?用完午膳孤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
那日早晨,钟荟刚到茅茨堂,正要将常山长公主的文房摊放开,长公主府突然来人传口信,说是姜家老太太遣了下人叫孙女速速归家。
那下人语焉不详,也没说究竟所为何事,钟荟以为家中出了急事,衣服都无暇换,即刻向钟家借了辆马车,冒着风雪急急赶回了姜府。
下了车逮着个婆子便问:“家里无事吧?老太太无事吧?”
那婆子直摇头,钟荟仍旧放心不下,连自己院子都没回,径直往祖母的松柏院奔去,看门的婆子眼神不好,没认出身着奴婢青衣的二娘子,还没来得及将她拦了下来,钟荟已经一阵风似地刮了进去。
三老太太刘氏闻声迎出来,见她这副冒冒失失的模样,笑着道:“二娘来啦,你阿婆正在里头等你呢,赶紧进去吧,”定睛一看又奇道,“哟,怎么穿了这么身衣裳?”
钟荟看她神色如常,料想祖母没事,这才放下心来,扶着廊庑的木柱喘了几口气,这才纳闷地跟着刘氏进了门。
姜老太太正支使婆子往炭盆里窝白薯,气色看起来不错,一见孙女便板起脸犟着脖子骂道:“小没良心的,你阿婆快进棺材了还镇日不着家,得亏是个闺女,要是个小子腿早叫我打折了!”
钟荟才不把她的话当真,快步走过去,腆着脸挤到祖母榻上:“阿婆找我回来什么事?啊呀,阿婆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好看?”
姜老太太叫她的花言巧语一蒙蔽,把断腿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想笑又不肯笑出来,把嘴绷成一条线,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为了你这小白眼狼操心劳肺!”
钟荟打量了一下祖母的打扮,银红大明光纹锦缎褂衣,金银织成下裾,头上横七竖八地插了十几支簪钗,每支上都镶着指甲盖大小的各色宝石,胳膊上也不知套了多少金镯子金跳脱,动一动便丁零当啷地一阵响,脸上还抹了胡粉涂了胭脂。
姜老太太年纪大了,开始嫌这些金器累赘,只在见客时盛装打扮,而能叫她把看家本领施展出来的,据钟荟所知,整个洛京只有一个人——方家姨妈。
果然,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禀报方姨妈到了,姜老太太赶紧把孙女拽起来塞到一架六牒朱色地绘花鸟木屏风背后,指着屏风上一个小洞道:“你方家姨妈带人来相看,一会儿给我把眼睛瞪大咯!”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几个虫,清河长公主的名字改过来了,原来真的取过~
还是咱们常山长公主比较可爱啊
第120章
钟荟凑近了往姜老太太所指的地方一看; 果不其然,那木屏风上有个红豆大的小洞,是木板原有的蛀孔,取材时未加注意; 制成了屏风才发觉; 那画匠便别出心裁地在此处画了只蛱蝶,那孔洞远看起来便像是蝶翅上的花纹,轻易发现不了; 用在此等不甚磊落的情境下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时俗相看夫婿时让在室的小娘子躲在屏风后窥伺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凡开明些又心疼女儿的人家,也不舍得让孩子盲婚哑嫁,还有借着去寺庙进香、游玩相看的。
先帝长女兰陵长公主选驸马时更是只隔了聊胜于无的半透紫纱帷,令二三十名备选的郎君在帷外自序; 并抚琴、啸歌、吟咏、舞剑、骑射各显神通——长公主果然因此选得佳婿,至今琴瑟和鸣; 于是此法便成了公主选婿的成例沿用了下来。只是断在了常山长公主手里; 也怪不得她; 接连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