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一想姜老太太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便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她原先对出嫁没什么期待,可也知道拖不了几年便要出阁的,左不过矮子里拔将军,挑个性子温良人品可靠又门当户对的人过日子罢了。然而如今她心里放进了个阿晏,一想到要与旁人共度余生,光是展望一下便觉不寒而栗了。
索性去当个女冠算了,她心道,可又怕说出来伤了长辈的心,只得替中熹研了墨,把那日在姜家花园里相看的公子一个个同她阿翁交代了。
她说一个,钟熹便用笔记下来,末了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这些时日经常出入茅茨堂,应该见过祁源了吧?”
钟荟半晌没反应过来这祁源是何方神圣。
钟熹一见孙女这模样便知那弟子没入她的眼,只得道:“寒门子弟,身量挺高的,才学也很不错,平日里有点沉默寡言,想起来了么?”
钟荟在记忆中搜了一圈,依稀有这么个人,再一想,那回为难阿晏的不就是此人么?
钟熹见孙女脸上终于有些反应了,忙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钟荟忿忿地一挑眉:“不如何!”
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看来这个是没戏了,钟熹在心里叹了叹,这祁源的父亲原是钟家门客,虽出身寒素,却博闻强记,才学兼人,可惜早年随钟熹外放巴蜀时染上时疫而亡,留下孤儿寡母,钟老太爷一直命家下人照拂着。这孩子天赋不下其父,也很刻苦,性子孤傲些,心性却不错。
钟熹原本想着,若是两个孩子有缘,便让儿子将他认作义子,为他谋个官身,再去姜家将孙女求娶回来,不过看阿毛这样子,看来是行不通的了。
***
钟荟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匆匆向祖父行礼道别,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急急忙忙地跑回茅茨堂去了。
一进屋却不见卫十一郎的踪影,讲席上分明是他一脸不耐烦的阿兄。
钟蔚脸上还有枕头压出的红痕,起床气简直扑面而来:“卫先生身体不适回房休息了,下午还是由我授课。”
第117章
卫琇从小到大身子骨一直不错; 将那长霉的梅条送入口中时虽也有些忐忑不安,终究是有点掉以轻心——大约会有些不适,横竖是死不了的罢。
半个时辰之后,他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 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那蓬白毛的威力。
初时他只觉隐隐有些反胃; 饮了两碗热茶将那噁心的感觉压了下去,想好歹支撑着把下晌的课讲完,可不一会儿腹中便开始翻江倒海; 慢慢的胸闷气急头晕眼花起来; 他不敢再强撑,便向弟子们致了歉,又叫书僮去请钟蔚,这才回了十亩之间。
钟蔚正在小睡; 冷不丁叫人从暖融融的被褥中拖出来,还没来得及发作; 便听说卫琇病了; 他认识卫十一郎这些年还没怎么见他病过; 赶紧叫小僮替他更衣,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与其说是关心好友; 莫如说是去看新鲜。
赶到十亩之间,钟蔚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 上午分别时卫琇还只是略有些憔悴,眼下已经面无人色了,也不知这两个时辰里发生了何事。钟蔚立即命人去同安里的医馆请大夫; 又叫了当年伺候钟荟的老嬷嬷前来伺候。
这位冯姓嬷嬷略通医理,经验老到,询问了卫琇的症状,便猜大约是误食了什么毒物,当即叫人调了碗浓盐水让他饮下催吐。
卫琇一回城便马不停蹄地来了钟府,后来又将午膳给了姜二娘,一上午粒米未进,腹中只有那发霉的梅条,尽数吐了出来,拿兰汤漱了几遍口,阖着双目靠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那股噁心的感觉才慢慢平复下去。
客人在钟家中毒,冯嬷嬷不敢声张,先悄悄地把自家小郎君叫到屋外同他说了。
钟蔚一听不得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钟家向卫十一郎下毒手,当即召来手下得力的部曲,命他将当日经手过卫琇饮食的下人全控制起来,预备一个个仔细盘问。
硬着头皮回到卫琇床前,满面愧色地同他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全怪我约束下人无方,竟在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一定严查到底,给你一个交代。”
卫琇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吃了发霉的梅条,本想把这事囫囵过去,可眼看着钟蔚要兴师动众,只得红着脸承认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吃了发霉的蜜饯。”
巧舌如簧的钟子毓第一次尝到了语塞的滋味,有心刻薄他两句,见他脸色灰败,受足了教训,倒也不忍心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回茅茨堂上课去了。
也不知是那“相煎何太急”着实厉害,还是卫琇这段时日夙兴夜寐四处奔波本来就亏了身子,不多时便发起寒热来,好在去医馆接人的下人也回来了,大夫诊视一番开了个方子着僮仆抓了药来。
钟荟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是始作俑者,祸根是那包情意绵绵的梅条。她一听说卫琇身体不适便坐不住了,小声同常山长公主道:“我出去走走。”便出了茅茨堂,往十亩之间行去。
外头下着雪,下人们大多待在屋里不出来,钟荟一路走到十亩之间院门口也没碰上几个人,她穿着身不起眼的婢子衣裳,还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即便有人觉着有些眼生上来问一句,她只需报上苏公子的名号,随口胡诌个理由,下人们便也知道是外姓弟子的婢子奉命来办事,不多过问了。
院门虚掩着,钟荟在门口站了会儿,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占着身份之便,若是里头的下人盘问,只需说是苏公子派她来探先生的病便是了,可见了卫琇她又怎么解释呢?
正踌躇间,有个小僮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一串药包急匆匆地走过来,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是谁?有事么?”
钟荟认出来他是钟蔚身边的僮仆阿方,想来是兄长遣来照顾阿晏的,忙往旁边让了让道:“无事无事。”
阿方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回身又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这才将门掩上。
卫琇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响起脚步声,睁开眼一看,是方才出去抓药的小僮回来了。
冯嬷嬷接过药包去外头茶房里煎药了,阿方打了盆热水来替卫琇擦额头上的冷汗,想起门外站着的那个陌生婢子,对卫琇道:“卫公子,奴回来时见门口站着个小娘子,您认识么?”
卫琇一怔,猛地坐起身,捞起榻上的大氅往身上胡乱一裹便跑了出去。阿方在后头目瞪口呆,心道不是说卫公子病得不轻么?看这动作分明矫健利索得很嘛!呆了半晌才转身拿起伞跟了上去。
卫琇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院门口,推门一看,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雪片在斜风中翻飞,他仍旧不甘心,往横在院门外的道路两旁张望了一下,往左边追了过去,走到尽头的转角,果然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蓑衣下沿露出一片青色的裙角。
卫琇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他往前疾走几步,想叫住她,开了口却发现没能发出声音来,站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道:“请等一等!”
那人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是个陌生的婢子,大约是钟府的下人。那婢子冷不防看见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人,先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时常出入钟家的卫公子,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由困惑地道:“卫公子叫奴婢有何事?”
“无事。”卫琇看清了眼前人,眼神黯淡下来,脸上的笑意却还来不及褪去,连那婢子都觉出了他得尴尬,低头告了个罪匆匆离开了。
卫琇低低地道了声抱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冰冷。他急着追出来,自然没顾上穿戴雨具,脚上穿的还是室内的丝履,走几步路便被雪水浸透了,脚趾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卫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狼狈,心道一场误会罢了,只怪自己听风就是雨,到底还是心存妄念啊。
风雪越来越大,仿佛一场白色的风沙,天地间的色彩被慢慢抹去,道旁的草木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白色,雪片前赴后继地往他脸上扑来,视野很快变得一片模糊。
卫琇迎着风雪伫立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正打算往回走,突然发觉似乎有什么将风雪隔在了外面。
他蓦地回过身,便看见她右手执伞,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
“卫公子,快回屋里去吧。”钟荟不闪不避地望着一脸茫然的卫琇,不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只是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卫十一郎觑了觑眼睛,仿佛在黑夜中待久的人乍见天光,良久方才慢慢地睁大眼睛。
他的眼尾深而长,眼形比一般人修长些,平素又总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此时一睁大,便显得圆了些,依稀有小时候的影子。钟荟抿了抿唇,脸颊上的笑窝更深了。
卫琇望了她一会儿,也笑起来,他也不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只是理所当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伞,往她那边偏了偏,看了看她肩头的雪和微红的指尖道:“冷么?”
钟荟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望着他摇摇头道:“你呢?”
卫琇也摇摇头。
“雪越下越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停,”钟荟望了望伞外道,“若是下到半夜,大约会积起来吧。”
“积起来也是很好的。”卫琇便笑着道。
那笑容浅浅的,像冰天雪地中一脉细细的泉流,里头却藏着整个春天。
钟荟望着那样的笑容,觉得确实如他所言,风也很好,雪也很好,有他同行,连那晦暗而杳茫的前路,似乎也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虽然短,但是很甜啊!
第118章
卫琇一夜未眠。屋子里点了盏烛灯; 烛芯偶尔发出“噼啪”声,烛焰一跳,他的心也跟着轻轻一动。
帷幔和屏风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随着烛火摇曳; 显得很不真实。卫琇想起白天的事,一时困惑茫然,一时又万分肯定; 两种念头不断交替地占据他的脑海; 夹杂着不安的喜悦快要从心里漫溢出来了。
卫琇知道自己病了,他后背发寒,手脚冰凉,不管怎么裹紧被子; 始终不能让四肢暖和起来,仿佛身体里的所有温度都汇聚到了心头一点。
他已经十分困倦; 却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身在一场易碎的梦中; 非得睁着眼,清清楚楚地看着周遭的世界; 它才不会化作泡影。他想一直支撑到天明,入宫前再去见一见她; 看一看她的笑脸,在醒来前把这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夯实了,他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屋子里一点点亮了起来; 粉壁上黑黢黢的影子渐次淡下去,在微明的天光里褪成一种带点青蓝的灰色。
卫琇望着那些影子,眼皮逐渐发沉,随即身躯也慢慢沉重起来,与其说他是困得睡过去了,倒不如说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这场病来势汹汹,前些时日他仗着自己风华正茂年富力强透支和亏空的精力,似乎要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或许是心里多了个念想,卫琇倒也没觉着多难受,反倒偷得几日空闲,能够静静躺着心无旁骛地回味心上人的一颦一笑。
他这一病却苦了钟蔚,讲了一上午的课,大晌午的也不得休息,扒两口饭便赶去十亩之间探卫琇的病,将延医请药、饮食起居等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茅茨堂继续讲授下午的课——这也就罢了,还得分神留心着常山长公主的动静。
常山长公主一贯雷厉风行,得了驸马的首肯,当夜回了长公主府便命人收拾出十几箱箱衣物和器玩,连夜装了三辆安车,第二日大清早便拉到了钟府。
钟蔚看着这位金枝玉叶铺张的排场,想起那日她哭穷的情形,气得脸都绿了,演戏也不知道演得像样些,这也太敷衍了事了,不是当他瞎便是当他傻。
这却是冤枉了司徒姮,她已经精简再精简,搬到钟府来的这些物件都是一日也不能或缺的,何况这里头不止她一人的东西,姜二娘明面上只是个小婢子,可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大美人啊。
钟蔚见不惯她这德性,可人家姓司徒,打不得,赶不走,骂倒可以随便骂,可人家那副脸皮固若金汤刀枪不入,捱了骂不痛不痒——看她神色竟还挺高兴似的。
于是钟蔚只能眼不见为净。他对司徒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卫家出事之后便更加腻味了,在他眼里常山长公主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虽说始作俑者是她阿耶,按理说不该迁怒于她,可若是人的感情都能算得那样清楚,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恩怨了。
长公主依旧糟心自不必多言,更叫钟蔚觉着不安的却是他妹妹阿毛。
兄妹俩从小到大一见面就斗嘴,很少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不过无论嘴上怎么贬损,钟蔚心底深处还是很为自己妹妹骄傲的,虽说有几分才学值得商榷,至少脑筋是清楚的——放眼大靖,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人两只巴掌数得过来。
可是这几日他惊恐地发现,钟阿毛的举止有些一言难尽。也不知是不是叫他一语成谶,真的近墨者黑,神情举止都同那长公主越来越相似。钟蔚上课时偶尔瞥她一眼,有时候失魂落魄,有时候又低头傻笑,课后找机会考校她,当日讲了些什么全然不知。
他还在十亩之间门外碰上过她两回,一回是午间,一回是黄昏,也没走得太近,只是望着檐角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问她来做什么,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日还破天荒地给他送吃的——那胡天胡地的长公主还带了个厨娘来,歇琴院里没有厨房和灶头,便在茶水房里支了个红泥小火炉,拿混了沉水的香炭饼当柴烧,每日开小灶弄些个汤汤水水。钟阿毛也同她沆瀣一气,突发奇想要煮什么白梅粥,把园子里一株不远千里从玉笥山上挖来的绿萼白梅几乎薅秃了,煮了一陶罐粥出来,阿翁那里孝敬了一些,他也有份倒是始料未及。他尝了尝觉得尚能入口,便分了两顿将那罐粥全数吃了,差点没撑破肚子。他已经这么给脸了,没想到钟阿毛毫不领情,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全吃完的?”——不是你叫我吃的么?!
钟蔚心力交瘁,觉得这些人大约是智识所限,行事没什么分寸章法——他这样深明博察的人中精粹既然得天地造化所钟,大抵是要多担待些的。
***
卫琇那些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底子还在,又急着想见姜二娘,三日后便差不多好了,这痊愈的速度连每日来问诊的大夫看了都有些吃惊。
卫十一郎走出院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茅茨堂找姜二娘,却没见到人,迂回地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她前一日离开了钟府,大约是有事回姜家去了。
卫琇满腔的期待不上不下没着没落地梗着,却也只能暂且按捺——值此多事之秋,久缺侍觐难免生变,如今既已病瘥,自然不能再怠惰了,何况他几日没回家,府中那一摊子事情也撂下了。
卫琇想到这些事情便觉身处淤泥之中,整个人都感觉滞重起来,然而再艰难困苦,也没有人可以替代他,这是他不可推诿的责任,他早已过了随心适性的年纪,也没什么不甘和委屈,当即盥栉更衣,换了朝服入宫面见天子去了。
最近天灾人祸一桩接着一桩,朝会也从原先的三五日一次变成了一两日一次。
卫琇回了趟自己家,到得宫城已交巳时。这时候大朝会已经散了,天子多半是在宣德殿,不是在与近臣议事,便是在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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