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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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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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荟经过这么多波折已然不敢抱什么幻想,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彻云霄:“小娘子——你在哪里啊——”

    “阿杏!是阿杏!”钟荟难以置信,几乎喜极而泣,阿杏失踪多日,她嘴上虽说定是迷了道,可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一激动忘了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差点从树上栽下去,好在卫琇脑袋后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及时伸手将她揽住。

    “你先留在这里,我上去看一看情形。”卫琇比她谨慎,听那声音虽是阿杏无误,但难保不是遭人胁迫诱他们现身。

    卫琇扒着山岩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只见阿杏站在崖边踮着脚手搭凉棚往山谷中张望,见了他惊喜地跑上前来,一叠声道:“卫公子!卫公子!您还活着太好了!咱们家小娘子呢?”卫琇点点头,眼风却扫向她身后之人。

    “啊呀,”阿杏拍拍脑袋道,回望身后一眼道,“卫公子莫担心,王公子和禅师都是好人,多亏他们救了奴婢。”

    是不是好人姑且不论,就算是恶人他们现在也无路可选,卫琇和阿杏将钟荟从崖下拉了上来,阿杏一和她打上照面眼泪就珠子似地往下滚,钟荟知道自己的尊容有些寒碜,拍拍她的后背道:“莫哭莫哭,这不是否极泰来了么。”边说边往阿杏身后望去,看是哪路神仙搭救了他们。

    只见崖边停着抬漆金镂莲花的肩舆,四周围着两重莲纹织锦帷幔,舆上坐着个身着僧伽黎的年轻僧人,阖着双目,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在念经。这僧人看起来十分面善,钟荟和卫琇回忆了片刻,双双恍然大悟对视一眼,却不是数月之前在崇福寺清言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俊俏禅师么?而舆旁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阿杏口中的王公子了。

    他身着鹤纹袍,头戴一顶黑漆纱笼冠,松松地笼着手中的马缰,显得气定神闲很是惬意,若不是他手中提着那柄剑正往下滴血,身旁又有三名杀气腾腾的侍卫,单看那神气简直像是在观山玩水。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个黑衣人的尸身,大多是一刀或一剑毙命,卫琇和钟荟俱是吃了一惊,他们方才在山崖下听见厮杀声,只道来者必然有不少人马,没想到却是以寡敌众,那些黑衣人中也不乏高手,可见这几个人武艺何等高强。

    武艺卓绝,人品风流,精研佛理,与京师内外的僧人时有往来,钟荟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人来,卫琇几乎与她同时意识到此人的身份,两人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只作不知。

    那中年男子打量了两人一番,和煦地微笑着道:“卫小公子,姜小娘子,在下来得迟了些,叫你们受惊了。”

    两人跪下行大礼,都道:“叩谢义士救命之恩。”

    “区区在附近有座小田庄,两位连日奔波,想来已很疲惫,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敝舍歇息两日。”男子彬彬有礼道,却不显得过分殷勤,更没有丝毫胁迫之意。

    钟荟方才心神紧绷尚不觉如何,现下死里逃生,心弦一松,才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已有些飘飘然了,卫琇本想立即回家看看,见她脸容憔悴眼窝深陷,心里一软,不忍心再叫她劳累,便向那男子诚恳道了谢。

    几人交谈了一会儿,方才在山谷中围剿黑衣人的两名侍卫也策马返回了。那锦衣男子便叫人牵来一匹马,抱歉道:“禅师眼疾不便骑马,非常之时,委屈两位。”

    “无妨。”钟荟摆摆手道,她前世六七岁时学过骑马,如今早忘干净了,阿杏也是一窍不通,这一路都是坐侍卫的马来的,都是陌生男子,只有卫十一郎算熟人,只有和他共乘一匹马。

    这些天他们日日相对,卫琇于坐怀不乱一道上颇有心得,率先翻身上了马。钟荟更是连脸都没红一下,让阿杏搀扶她跨坐在后面。卫琇的衣带被第一批宿卫挪作它用,钟荟只得揪住他腰两侧的衣裳以免从马上摔下去。

    不管前路如何,他们此时不必急着逃命了,卫琇怕马上颠簸钟荟体力难支,便把速度放慢了一些,一行人越发像在游山玩水。虚云禅师只在方才与他们见礼时寒暄了几句,后来便一言不发,又闭着眼睛念他的经文去了。

    车马行至一段平缓的上坡路,钟荟在轻轻颠簸的马背上昏昏欲睡,揪着卫琇衣裳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从他腰侧滑落了下来。卫琇下了一跳,忙拉住她的胳膊,让她环住自己的腰,钟荟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在马背上睡过去了,赶紧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过她实在是太困倦,没多久胳膊又往下滑了。

    卫琇没法子,只得下马将她换到身前。钟荟揉了揉惺忪睡眼,四下里望了望,突然觉得眼角的余光中有一抹黑影,待要看个分明,熟悉的弓弦声响起,一支箭已经离弦向卫琇飞去。

    几名侍卫离他们有些距离,再快的马也没有箭快,无论如何来不及救了。

    钟荟来不及思索,鬼使神差地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卫琇。

    箭镞没入肩头时她听到了裂帛一般的声响,剧痛只持续了一瞬,片刻后她就感觉不到痛了,卫琇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你怎么不躲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但没躲反而挡在卫琇身前,大约是病糊涂了,反正神思清明的时候是做不出这等事的。罢了罢了,她心想,这辈子本来就是白赚的,能换阿晏一命也不亏了,只是到了泉下得叫六郎和七娘子请她吃顿好的。。。。。。

 第91章

    子时刚过;显阳殿里灯火通明。朱漆辇车停在丹陛前;姜万儿提着色织银裙裾拾阶而上,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在深浓的夜色中仿佛一个光明煊赫的许诺;姜万儿不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显阳殿时的情形;微微眯起了眼睛。

    内侍和宫人跪伏在御床前大气不敢出一声;姜万儿耳畔只有更漏一声又一声,单调而乏味,不时湮没在御床上破风箱似的气喘声中。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死气;姜万儿抽了抽鼻子,轻而易举地从浓郁的沉水、白檀和汤药味中辨别出了这种气味;当年姜老太爷弥留之际也是这气味——九五至尊与个风烛残年的老屠夫死时都是一个味儿,姜万儿觉得有些好笑。显阳殿的内侍来传她进见时她很焦急;生怕赶不上那最后一面,有些话她藏在肚子里许多年;只能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一吐为快,然而真到了此时;她望着纱帷中影影绰绰的男人;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恐怕会转身一走了之。

    “陛下。”她还是走过去握住天子垂在床沿的一只手,“万儿来看您了。”

    天子用枯柴般的手无力地回握了她一下,煌煌火光下枯皮上褐色的斑点无处遁形。他使劲将眼皮撑开,脖子僵硬突兀地扭过来,吃力地咽了口唾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万儿”,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相处多年,姜万儿对天子的每个眼神和表情都了若指掌,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道:“你们先退下罢。”

    宫人们陆陆续续退到殿外,只留了个贴身伺候的黄门侍立在五步之外。

    姜万儿将天子的手放回床上,把丝绵锦被拉高些掖好,到了这时候,嘘寒问暖都显得多余且虚情假意,平日伶牙俐齿的姜万儿竟一时间哑口无言,百无聊赖地枯坐着。

    天子盯着她呼哧呼哧喘气,良久才开口:“万儿啊,你还恨我么?”

    姜万儿眼神一闪,下意识地就要避重就轻地圆过去,猛然想起已无此必要,自嘲地笑了笑,瞥了瞥宝帐上长长的七色流苏:“陛下不如把这话问问杨庶人。”

    天子也跟着笑了笑,眼神有些狠戾,孩童般倔强地回嘴:“她和那逆子罪有应得,我没亏待过他们。”

    “那锋儿呢?四皇子呢?崔淑妃呢?他们也罪有应得么?”姜万儿温柔地笑了笑,眼角像把锐利的弯刀,轻易就将床上之人割得体无完肤,“你明知当年四皇子是因何而死,这么多年却坐视杨氏母子坐大,是早就谋划好这一天了么?可怜锋儿那个傻子,听说饮下金屑酒疼得满地打滚,还不忘哭着要见阿耶一面,陛下,他到死都不信你要他死。”

    天子一怔,眼睛里淌出两行浊泪:“孤。。。。。。孤。。。。。。”

    “也对,害死他的是司徒铮,陛下只是少了个傻儿子。妾有什么好恨的?陛下连自己骨肉和先皇后母族都能毫不留情地铲除,万儿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眷顾厚待,阖宫上下惟独妾没资格说一声恨陛下。”行了个深深的稽首礼道:“妾告退。”说完站起身,经过那年轻内侍身边时五指一舒,掌中落下块古拙润腻的汉玉,被他轻巧地接住。姜万儿回眸向他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迤逦而去。

    元丰十六年二月晦日,万春宫玉明殿大火,三皇子司徒铮在矫诏登上太子之位短短三日之后葬身火海中。当夜,皇后杨氏在寝宫中投缳自尽。司隶校尉裴栩帅千二百中都官徒隶围杨第。逆贼杨安当场伏诛。北军中侯杨武欲矫诏发五营兵马攻入城中,为射水校尉卢宣所杀。卢宣帅五营将士与中护军任舒所将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兵一处,与赵王司徒宪所领国兵及外营兵马战于孟津。

    十日后,平虏将军姜景义领一万精兵驰援京师,大破赵王军,将司徒宪斩于马下。

    这场动荡终于结束了。

    太尉杨安矫诏废立,戕害宰辅,坐谋逆,夷三族,数百口槛车押赴市曹斩首,观者如堵。洛京城中阴雨连绵,风雨声仿佛亡魂的低泣,杨家人的血和着雨水流向四方,将金市周围的泥土都染上一股血腥味。

    三月癸丑,城中弥漫的血气还未散去,天子驾崩,谥孝明。太子司徒钧在灵柩前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咸宁。

    短短十几日,曾经赫赫扬扬的卫、荀、杨氏大世族尽皆倾颓,然而废墟之上又有后来者筑起更宏丽的广厦楼宇,盛衰荣辱的无常却才是寻常。

    卫氏谋逆一案得以昭雪,新君下诏追赠卫昭假黄钺,琅琊郡公,追谥成公。

    ***

    卫府的宅院在大火中面目全非,几场春雨过后,蒙茸细草从焦土和颓垣断壁的缝隙中钻出来,远远望去仿佛一袭褴褛的衣裳,徒劳无益地要将那满目疮痍掩盖。

    这场火烧到事发翌日的清晨,火熄灰冷之后,士卒以草席将卫家人的尸首卷了草草丢在城外乱葬岗上,直到杨氏逆党伏诛,钟老太爷才得以遣人收殓,大多尸骨已经残破不堪,辨不出面目,钟家奴仆只得将这些尸骨分在数百口棺柩中停殡待葬。

    堂屋也在火中坍塌了,钟老太爷叫人在堂前支起个巨大的青油布帐,数百口棺木一排排紧挨着停在帐中,写着丧者名字的明旌密密麻麻插满了堂前。

    卫家无人,守灵的都是钟家子弟,钟老太爷遣人向卫氏的故交旧友报了丧,零零星星有人前来吊唁,有念着旧情来的,也有看钟家的面子来的,只是钟家的面子也不如从前好使了,杨逆伏诛的第二日钟禅就回了府,先帝下诏赏赐财帛安抚一番,却对何时起复只字未提,便有那心思敏锐的闻弦歌知雅意,暗道钟家怕是要不行了,天意难料,若是因为向钟家示好惹上一身腥可就不美了。

    钟禅如今赋闲在家,刚好将卫家的丧事操持得井井有条。

    卫琇回家时正是小殓第二日。

    因事出非常,棺木都已上了钉,灵堂里不分昼夜焚着香,可仍然难以掩盖那股令人不悦的气味。卫琇跪在灵前向着棺柩磕头,磕一下便在心里唤一声:“阿翁,阿耶,阿娘。。。。。。阿晏回来看你们了。”

    不多时,有下人禀道:“裴太保前来致奠。”

    卫琇脊背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复又松开,转身迎上前时脸上只余得体的哀戚与感激。

    裴霄与他阿翁是同辈人,年轻时也是闻名京都的美人,如今依然风采斐然,当年齐名的三位俊杰,卫昭已成一把枯骨,钟熹鼎盛之年痛失所爱,鸾只凤单,只剩下裴霄春风得意,即便一脸沉素,仍旧掩不住意气风发——在这场一波三折的变故中,裴氏不啻为最大的赢家。

    致摇椭碌焱瓯希嵯鲆涣吵镣吹囟晕垃L道:“我与尊祖相交多年,又同朝为官,虽于朝政见解略有不同,却甚是投契,见此横祸痛彻心扉,”说到此处他似情难自已,蹙着眉头揪住自己的衣襟,顿了顿道,“犬子当日与逆党虚以委蛇实乃情非得已,还请卫小公子见谅。”

    卫琇拜送答谢,面色如常道:“能得裴公相送,家祖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裴霄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拍了拍卫琇单薄的肩头:“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虽则力微言轻,若有能帮上的必定全力以赴。”

    卫琇再拜答谢,恭敬将裴霄送出门外,转身往回走,走到二门时终于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他扶着一道坍塌半边的垣墙,苍白的手指往熏黑的砖石缝隙里抠,指间传来的刺疼让他好受了一些。

    “你须得学会控制它。”钟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日后与裴家人相见的时日多着呢。”

    太难了,卫琇心道。

    “是难,”钟熹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深深地往灵堂中成排的棺柩望了一眼,“再难也得撑下去,由不得你。”

    钟熹背着手上前一步问道:“你有何打算?”

    “回禀明公,此间事毕后,琇欲往齐郡。”卫琇恭谨行礼道。

    钟熹沉默不语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双苍老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心底,对他那点心思洞若观火。

    良久,他面沉似水道:“你有何所图,我大致能猜到。齐王我见过数回,虽无深交,却不算一无所知。我就直截了当同你说,此人狠戾刻深,不是明主。你头顶着卫氏一族的冠冕,在豫州又有你阿耶打下的根基,若是为他所用,必是所向披靡的一把利刃,假以时日挥向京师,恐怕山河都要为之战栗。可是你想想,你阿翁愿意看见你成为别人的一把刀,将他心心念念的江山劈裂么?”

    卫琇如梦初醒,跪下稽首,敛容道:“明公之恩,琇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钟熹眼中流露出欣慰,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缓颊道:“阿晏,你小时候叫我一声阿翁,我把你当自家的孩儿,在此与你唠叨几句,你莫要见怪。”

    卫十一郎一怔,上一回听到自己的小字是他与阿翁赌气溜出府那一日,其实隔得并不久,却仿佛有永远那么远。

 第92章

    阳春三月;和软的微风如轻纱拂面;姜老太太院子里的大槐树翳翳郁郁,已经打起了骨朵,穗子似的花枝从浓绿的叶子中间垂下;宛如攒成一串串的珍珠。姜悔打树下走过;仿佛已经闻到了花开时清冽的甜味。

    这是他第二回独自来见祖母;上一回是从宫里回来,他因二娘子的事来请罪,姜老太太没见他;他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是三老太太刘氏出来将他劝了回去。

    姜悔走到屋槛前;里边传来两声苍老的咳嗽,听着中气不足。又有一个慈蔼的声音道:“是二郎来了?快进来罢。”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一手撩起门前挂的毡帷;一手提着下裾跨了过去。姜老太太本来斜靠在卧榻上,见庶孙入内坐直了身子;拐杖搁在身侧;姜悔忍不住撇了那金光闪闪的豹子一眼。按说经过玉明殿一事;这府中应当没什么能叫姜悔感到害怕的了,可他面对着一脸憔悴病容的老祖母仍然有些发怵。

    其实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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