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游记中,刚好有一帙里提到蜀人以茉莉花窨制茶叶的法子,我就想,会不会是因那储放茶叶的罐子或是煮茶的器具沾过这种茶呢?”
“。。。。。。”卫琇惊叹之余颇有些感慨,谁说会吃不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领呢。
“一想到蜀地,难免就想到了一个人。”钟荟接着道。
卫琇知道她说的是谁,眼里露出些微惊疑,此人心机深不可测,然而毕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想与他为敌。
钟荟何尝不是这样想,苦涩地一笑:“你已经找人查过虚云禅师了吧?想必也是干干净净。”
卫琇点点头:“汝南王同许多高僧名道都有来往,虚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来往也不见得比旁人多,要说特别之处,也只是他们相识早些,禅师从道家转投佛门之事也不难查,算不上秘密。他一直以来云游四方,青州水灾时不止一个游方僧侣前来超度亡灵,留下的也不止他一个。”
“于是我就稍稍试探了戚氏一下,故意引着她说南阳寺。”钟荟眨了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卫琇不知怎的想起了狐狸。
“无论你怎么问,她都绝口不提虚云禅师,”卫琇掀起眼皮望向她,“我猜得对么?”
虚云禅师生就一副好皮相,往大街小巷随便拉一个女子向她打听南阳寺,恐怕都不会忽略这位俊俏盲禅师,钟荟逮着戚氏问了半日,连寺中斋膳有几道菜都打听清楚了,戚氏却只字不提虚云禅师,这才是最古怪的事。
屋子里灯有些暗,跳动的烛火将卫琇如玉的脸庞罩上层神秘又朦胧的光,那眼神中不知怎么带上了几分妖冶,显得格外诱人,钟荟忍不住凑过去嘬他红润的双唇,一边嘬一边呢喃道:“好卿卿,你怎么就能那么聪明呢。。。。。。”
第168章 月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素月当空,九州清辉同照。
随着齐王妃与世子定下的举事之期将近; 卫琇在兵营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与钟荟聚少离多,中秋团圆之夜便提前赶回府中相聚。
这是两人到青州以后第一次过中秋,府里的下人大多是从京都跟随他们来的家仆; 钟荟顾念他们思乡之情,特地放了一日的假; 在莲池边张了十几顶纱帐; 铺上席簟,预备酒肴; 从临淄城里请了百戏班子; 从晌午一直热闹到深夜。
卫琇这些年不习惯热闹,夫妇俩便关起院门,在院中小荷塘边露天铺了竹簟和象牙席; 一张长案上摆了许多瓜果点心和酒肴,墙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和丝竹; 既清幽又不寂寥。
阿枣和阿杏备好酒筵便被钟荟赶去园中饮酒看戏; 眼下身旁没了下人,两人便腻腻歪歪地互相伺候,你喂我一口糕; 我喂你一口酒,倒也自得其乐。
金盘里琳琅满目地摆着几样时令瓜果,除了常见的葡萄、蜜桃、蜜瓜以外; 还有一串枝青叶碧的荔枝,是快马从岭南送来的,今日刚到府上——钟禅去岭南当了几年刺史也不全是坏事,偶尔以权谋私一回也没忘了远在青州的女儿女婿。
钟荟和卫琇口味相近,都喜食荔枝。
“说起来我这辈子第一次尝到荔枝还是在你家,还闹了笑话,只不过你那时候只有丁点大,肯定是不记得了。”钟荟摘下一颗拈在指尖,有些怀念。当时的广州刺史是卫昭的门生,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卫府总是全洛京最早尝到新荔滋味的,连帝后都要往后排。
“什么笑话?说来听听?”卫琇剥完一颗紫葡萄塞进她嘴里,顺手把指尖上的汁水揩在她脸颊上,惹得钟荟吱哇乱叫。
“想知道吗?小阿晏?”钟荟一边拿绢帕蘸了清水揩脸,一边逗他,“你剥荔枝给我吃,说不定我会告诉你。”
“荔枝太甜,若是先吃这个一会儿别的果子都嫌酸了,”卫琇笑着冲她眨眨眼,顺手又塞了一颗葡萄到她嘴里,“我记得。”
话是这么说,却从她手上接过荔枝剥起来。
“骗人,”钟荟伸出手在他挺直秀气的鼻梁上刮了下:“你那时候有没有两岁?还不会说话呢,哪里就记得了。”
“不骗你,我开口晚,但是记事早。”卫琇笃定地道,“不知是谁一下子吃了小半筐荔枝,把肚皮都撑圆了,第二日便上火流鼻血,那时刚巧在我阿翁屋子里玩,滴滴答答全淌在他最喜欢的那幅织成地衣上,洗又不好洗,扔又不舍得扔,阿翁心疼得要命,最后只得在上面摆了个金凤凰席镇遮着。”
“没有的事,一定是你记错了。”钟荟心虚地搓了搓脸。
卫琇也不辩驳,只是眉眼弯弯地看她,看得钟荟心里发毛。
“说起这席镇,倒叫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卫琇悠悠地道,“我四岁的时候叫它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门牙。”
钟荟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那么好几年卫十一郎一直缺颗上门牙,她还和他阿兄阿姊们一起笑话过他好几回。
“那席镇……”钟荟脱口而出,随即便意识到,那席镇,那地衣,连同那屋子,那宅院,那些回忆里的人和物都已经不在了,明明是如蜜水一般甘甜的往昔,两人每次回想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想得用力一些,碗底的苦味便要泛起,一丝一丝地渗透了,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变了味。
那些记忆是钟荟的一部分,却几乎是卫琇的全部了。
卫琇的笑凝固在嘴角,眼神却慢慢黯淡下来,他端起酒盏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明月,默默地一饮而尽。
“明日……”两人一直很有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最终还是钟荟沉不住气。
“别担心,堂姑母既然已经知晓,想来应该有成算,”卫琇安慰道,“我只是带些人马去支应一下,不会有事的。”
钟荟点点头,卫琇已经设法把蔡宾与汝南王司徒徵有瓜葛的消息传递给王妃,然而她心里仍旧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仿佛遗漏了重要的一环。
两人一时无言,卫琇一个接一个地剥荔枝,不知是怕她吃多了血溅当场还是因为天生手笨,他剥得很慢,若是平日钟荟早就等不及了,可因为心里挂着事,愁肠百结,吃什么都觉味同嚼蜡,不过尝了五六颗便摇头了,倒是桂花酒淡而微甜,钟荟仗着自己酒量好频频倾杯,不多时已有些醉意,卫琇最后只得压住她的杯盏。
不知不觉月斜灯暗,园中人声渐稀,管咽弦喑。卫琇要连夜赶回兵营中整军,终是到了离别的时候,尽管只有几步路,卫琇还是坚持将钟荟送回屋里。
钟荟从枕边取出前几日跑了好些寺庙道观求的一沓平安符咒,一股脑全塞进他腰间自己亲手绣的香囊里,直塞得香囊鼓鼓囊囊变了形——这还是她从姜老太太那里得来的真传,二叔久经沙场,几乎没受过什么凶险的伤,说不定是托赖老太太广撒网呢。
“早些安置,免得昏昼失序,”卫琇将她紧紧一搂,随即放开,像是刻意轻描淡写,“明日十六,月色比今日还好,你不是常抱怨来了青州还不曾看过海么?明日事毕我带你去海边赏月。”
钟荟箍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闷声道:“也不必非得是明日,月亮扁一些小一些也无妨,咱们早些出门,赶在渔民夕归的时候到海边,带上锅子、银碳和盐酢,到了那儿赁一条船,向渔民买些刚捞上来的虾蟹鱼贝,一边赏月一边现煮现吃。。。。。。”
“。。。。。。”卫琇原本想的是抚琴泛舟、浅斟小酌、清歌伴月,不过叫她这么一说,似乎越发叫人期待了,他不自觉地微笑,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帘:“到时候我把那柄薄刃的胡刀也带上,叫你看看我片鱼脍的手艺。”
钟荟想了想他方才剥荔枝时那笨拙的模样,对他的手艺没什么信心,觉得八成还是得靠自己,只笑着推了推他:“赶紧走吧,这时候回去到了营地还能阖会儿眼。”
待他终于转身走出了屋子,又提着裙子追上去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千万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短小。。明天争取勤快点,给大家补端午红包~~
第169章 团圆
中秋夜的齐王府火树银花; 笙歌曼舞彻夜不休。
齐王夙来极重伦常,即便一家人私下里几乎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如此佳节也要齐聚一堂,面上看起来仍旧是熙熙融融、父慈子孝、夫唱妇随。
家宴设在园中地势最高的驾云楼中,人在楼上倚阑四望,园中灯火流丽; 珠宫玉殿美不胜收。
齐王姗姗来迟,四下里一环顾; 刘高两位侧妃、世子司徒远以及其他庶子女都已到场; 惟独不见齐王妃卫滢的身影——有人已经不愿陪他演这出琴瑟和鸣的戏了。
齐王眉头一皱,眉间纹路变得更深; 本就峻刻的面容又添几分戾气。
高氏侍奉他的时候最多; 一见他这神色便知他不悦,眼神微微一闪,连忙带着一双子女迎上去行礼; 世子反倒落在了后头。
云麓乡公主先前因为拒婚一事拂逆了父亲的心意,叫他禁足了好些时日; 今日逢着中秋才法外开恩放她出来透透风; 故而见了父亲仍旧有些发怵,不自觉地往高氏身边挨。
齐王看了眼英武魁伟肖似自己的三子梓桐乡公,眉头舒展了些; 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紧接着目光落到不省心的娇女身上,被她那怯怯的神情逗笑了。
云麓乡公主容貌气度虽不如王妃所出的两个姊姊; 但生得娇俏可人,自小与齐王亲近,倒比两个嫡女更受宠爱。
世子和刘氏所出的二子司徒迈也上前向父亲行礼,齐王扫了眼一脸倦容的长子,脸上重又笼上了一层阴霾,人与人之间的远近亲疏很难说清道明,即便亲如父子也难免厚此薄彼,齐王因他是长子,又养在嫡妻膝下,这才将他立为世子。
然而从司徒远蹒跚学步直至长大成人,齐王从未对这个儿子生出过舐犊之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厌弃,随着他的哮疾逐渐转笃,王妃母家又遭逢剧变,齐王自然兴起了另立三子的念头。
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父为子纲,他当初能将他立为世子,如今自然也能改立他人——长子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侍婢,本人体弱多病又资质平庸,唯一的依仗便是王妃背后的卫氏,如今那依仗已然没了,他凭一己孱弱之身根本支撑不起这份家业,此举不过是绳愆纠缪罢了。
只是司徒远居世子之位多年,在臣子和将士中已积累了一些威望,径行废立难免有一番风波,莫如徐徐图之。
“这几日上气之症好些了么?”齐王冷淡地问道。
世子明白父亲不过是敷衍,何尝真的关心过他的病势,不过还是恭谨地答道:“承蒙父亲垂问,回父亲的话,近来好多了。”
齐王漠然地点点头:“‘父母唯其疾之忧’,营中的事你不必过问太多,顾惜身子便是你的孝心了。”
世子低下头再拜,口中称喏,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一旁的梓桐乡公司徒迅却是难掩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阿耶这是明着叫大兄别插手军务了。
高氏毕竟多吃了几年盐米,城府比起年轻气盛的儿子深些,不过闻言脸上的殷勤笑容也真诚了几分:“郎君先入席吧,坐下慢慢说。”一行说一行给他解下氅衣,抖了抖递给一旁的侍女,这些事情本不该由她这个侧妃来做,但是齐王素来喜欢女子温驯小意,高氏也乐得逢迎。
一旁的刘氏冷眼看着,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这高氏说起来也算青齐旧族,可行事实在有些不尊重,大庭广众下抢奴婢的活还算细枝末节,因年老色衰惟恐失宠便把年轻貌美的侄女弄进府□□侍一夫就令人不齿了。
一大家子人依次入了席,齐王瞥了一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座榻,有些不豫——对她用药确是有点过了,但他也是不得已——谁叫她性子如此刚强执拗,若她是个安于室家的女子,他又何必出此下策?
高氏将他神色看在眼里,连忙捧着酒觞走上前去,盈盈一拜:“妾谨以此杯祝殿下福寿绵长。”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氏腹诽高氏谄媚,可同为侧妃,她也只能步人后尘,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吉祥话应付了事。以世子为首的子女们紧随其后,世子身子骨弱,便以茶代酒,梓桐乡公却是继承了齐王的海量,爽朗地道:“今夜阿耶可要赏个光同儿子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几个儿子中间只有司徒迅敢与父亲自在自如地谈笑风生。齐王看着英姿勃发的三子,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当即一仰头,将一觞酒倾入喉中,接着把金觞往案上一撂,吩咐侍女道:“取两只兕觥来!”
侍女很快取了一对硕大的青兕角酒觥来,齐王和三子旁若无人地剧谈豪饮,刘氏瞟了一眼微张着嘴傻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和弟弟的亲儿子,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世子司徒远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汤,时不时抬起眼望一望父亲和三弟,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齐王冷不丁地瞥见一眼,心里便如同有长虫爬过,生出那种熟悉的嫌恶来,也不知卫滢那样清高不群的性子,怎么养出个如此阴郁怯懦的儿子。
贱种就是贱种,齐王心道,即便给他一片最肥沃最高贵的土壤,长出来的仍旧是扶不起的病秧子,他不由再一次暗自遗憾卫滢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他们亲生的儿子不知该有多出众——若是阿滢亲生的儿子,即便卫家倒了,他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传与他。
想起卫滢,齐王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不记得自己饮了几杯酒,只觉头有些发沉,胸腔里堵着的东西逐渐压抑不住了,直往外涌。他用力捏了捏眉心,对高氏道:“王妃呢?”
宴会已经开席近一个时辰,这还是齐王第一次问起王妃——阖府都知道王妃不中用了,谁也不敢在齐王跟前提她,方才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只有乐伎仍旧不明就里地弹奏着。
高氏如何听不出他的口吻异样?诚惶诚恐地道:“回禀殿下,王妃身体不适,已经安置了。”
齐王将兕觥重重往案上一磕,酒浆顿时溅得到处都是:“你找人把她给我叫过来!”
高氏面露难色,就算这府里的中馈实际上由她掌管,可在身份上卫滢还是压了她一头,而且她那孤高清冷的性子。。。。。。高氏还真没把握将她叫来。
她正盘算着如何开口,一向唯唯诺诺的世子却起身拜道:“还请父亲念在母亲近来病势沉重。。。。。。”
话还未说完,齐王便从案上抄起兕觥掷了过去,因为有了醉意失了准头,没砸中世子的头,擦着他的肩膀落在了地上。
齐王睁着布满血丝的怒目,直勾勾地瞪着长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是没有再提去叫王妃的话。
出了这档子事,席间的乐伎也不知所措起来,继续奏下去似乎不妥,又不敢贸然停下,犹豫之间曲调便凌乱了,齐王勃然作色:“奏的什么东西!来人!把这些贱婢杖杀!”
高氏知道他这是有些醉了,埋怨地瞟了儿子一眼,温言劝解道:“殿下息怒,大节下的不宜见血,姑且留着他们的贱命日后再发落吧。。。。。。对了,高家前日献了几个乐伎来,里头有个琴伎倒是差强人意,技艺不至辱没了殿下的耳朵。。。。。。”
齐王发了一通邪火,灵台稍微清明了一些,便就坡下驴地道:“既然你说好,想必是可以听听的,叫上来吧。”
高氏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侍女将那琴伎带到。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着一身白衣,抱着张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