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笑,“这话该我说才是,以往见着姐姐,听别人说这是司户大爷家的娘子,我再不敢近前唐突的。因姐姐是官家门第,再想不到这样和气。”
“嗨,什么官儿呀,乡亲们赏脸,给绣姐儿她爹叫声司户大爷罢了。我家世代做这个,绣姐儿她祖父活着时也是做司户的,做熟的。”史太太眉眼弯弯,年纪虽长沈氏十几岁,说话却极是爽脆,“那天自胡老爷寿宴上回去,就是绣姐儿,回家也与我说,你家两位姑娘都是实诚人。”
史太太说着就一阵乐,“妹妹好福气,有这般能干的闺女。绣姐儿与我说,原想着你家子衿是养花儿的人,不与这寻常闺女一样,不定怎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儿,就是想结交,我们绣姐儿也做不来清高的性子。结果绣姐儿说,你家子衿还在家里帮忙腌泡菜,两人说起话来也对味儿。我们绣姐儿像我,是个直脾气,最不能与那些之乎者也酸文假醋的人来往的。”
沈氏笑,“我往常都说,女孩子家,多做些活儿不是坏事。倘大户人家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人家的命好。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可没那许多讲究。我们家两个丫头,三丫头跟着薛师傅学绣活儿,子衿在家除了养养花草,就是喜欢烧菜做饭,我都愁的慌。”心下却觉着奇怪,这位史太太的长女是嫁给许举人的长子的,如何又说出酸文假醋的话来?
史太太笑,“这可真是正好,我们绣姐儿也喜欢下厨做个点心煲个汤什么的。”
绣姐儿其实就是那位在胡家与何子衿说话儿的圆脸儿姑娘,年纪与何子衿一样大,只是月份上小些,绣姐儿是六月生的,何子衿是二月生的。故此,就得叫何子衿一声姐姐了。
绣姐儿脸圆圆的,人也圆圆的,明明与何子衿同龄,却似比她小两岁似的,一幅讨喜可爱的圆润模样。她家祖辈就是在户房干的,家境很是不错,白嫩的腕子上带着两个小金镯,头上一支小小的海棠金簪,一支小小的蝴蝶步摇,颈上带着金嵌宝的项圈儿,似模似样的请三姑娘何子衿吃她带来的密饯,“我最爱吃这山楂果儿,却是两样做法儿,一样外头裹着糖霜,一个是蜜渍的,又酸又甜。三姐姐、子衿姐姐,你们尝尝。”她家有干果海味铺子。
三姑娘见这蜜渍山楂红的胭脂一般,不禁心喜,又看那糖霜山楂,便道,“这么早就做山楂了,街上还没见糖葫芦卖呢。”
绣姐儿笑,“也快了,天儿说冷就冷的。十月初做这糖霜还不成呢,怕一着热化掉,这是前儿做好的新鲜货,掌柜大叔知道我爱吃这个,做好给我送来的。我想着要来见两位姐姐,带来咱们同享。”
何子衿笑,“你家的干果儿是一等一的好,我祖母说,她年轻时吃就是这个味儿,如今还是一样的味儿。我们小时候冬天出去,好几回都是去你家铺子买糖葫芦。你家非但这山楂做的好,海棠也渍的好,看这颜色,跟蜜蜡一般。我看那天在胡老爷寿宴上,用的就是你家的干果儿蜜饯,是不是?”
绣姐儿嘴里嚼着山楂,喝口玫瑰花枸杞茶,笑,“子衿姐姐真是好眼力。”
三姑娘顺手给她续上茶,何子衿笑,“这没什么难猜的,咱们县里,你家干果铺子不用数都是最好的,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儿摆席,点心大都是用飘香园的,干果儿就是你家的了。”
绣姐儿为人十分机伶,对三姑娘道了谢,举着茶盏一抬手,“茶还是姐姐们这里的好。”
何子衿笑,“这是我自己晒的花草,你喜欢,一会儿我装一罐给你。”
绣姐儿笑,“那我先谢谢姐姐了。”
“不必客气。”何子衿笑,“倘是绿茶,平日间不敢多喝,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这种花草茶多喝些是无虞的。三姐姐喜欢绿茶花草茶混在一起喝,味儿也很好。”
绣姐儿呵呵直笑,“绿茶味儿清淡还好,我有一次喝了南越国的砖茶,茶汤是红色儿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喝了一杯,闹了我半日的肚子,我娘还说呢,就想尝个鲜儿,谁知不说苦不拉唧没个喝头儿,怎么还跟吃了泻药一般。”
何子衿三姑娘都是一乐,三姑娘道,“世间还有这样的茶?”
“可不是么?那会儿我还小,这会儿我娘就想弄些那个茶来叫我喝,好减一减肉,变得像两位姐姐这样的苗条人才好呢。”绣姐儿说着,又一块儿蜜饯进了肚子。
何子衿笑,“你还小呢,等大些自然就瘦了。我小时候也胖,你问问三姐姐就知道。”
三姑娘笑,“是啊,你子衿姐姐小时候,脸也是圆的。”
绣姐儿瞧着何子衿有些不能信,摸摸自己的小圆下巴问,“难不成,似我这样胖?”
三姑娘笑,“你现在也不胖,你性子好,谁见了你都喜欢,何况,现在正长个子呢,倘一味想变瘦,吃不下喝不下的,倒耽误长个子。”三姑娘一路都是苗条人,小时候想吃口好的都没有,实在不能理解绣姐儿想变瘦的心思。三姑娘便是想胖一些,可就是现在,吃食上再不委屈了,仍是吃什么都不胖,亦令人烦恼愁闷呢。
绣姐儿道,“要是我以后能像三姐姐和子衿姐姐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沈氏与史太太说话投机,绣姐儿同三姑娘何子衿也能说到一处去。头一天拜访,史太太并未留下用饭,近晌午时带着绣姐儿告辞了。何子衿已命翠儿收拾出了一个细蒲草编的方匣子,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四个青花瓷瓶,何子衿笑,“这是我与三姐姐平日里常吃的花草茶,妹妹拿去尝尝,若合口,只管再与我说。”
绣姐儿笑,“多谢姐姐。”
何子衿三姑娘一道陪绣姐儿过去沈氏房里,史太太见丫环手里抱着东西,嗔道,“这是什么,又要你姐姐的这些东西。”
绣姐儿笑,“三姐姐与子衿姐姐平日里吃的茶,娘你不是想我变得苗条儿么,姐姐们喝什么茶,我也喝什么茶,我也就能苗条儿了。”
史太太笑,“你呀,光喝茶没事,管住嘴才有用。”
沈氏道,“绣姐儿这样正好儿,我看着绣姐儿,就似看到子衿小时候一般。她是还没到抽条儿的时候,待到那时候,转眼就能瘦了。”
史太太笑,“我就承妹妹吉言了。”
一面说话儿,沈氏带着三姑娘何子衿送了史太太母女出去,道,“姐姐还有事,我也不虚留姐姐,待姐姐下次来,可一定得留饭,尝尝我的手艺。”
史太太连声应好。
沈氏与史太太就似失散多年姐妹重逢一般,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在大门口还说了会子儿话,史氏方带着绣姐儿上车,告辞离去。
沈氏回房问三姑娘何子衿,“绣姐儿那孩子,一看脾气就好。”
三姑娘笑,“是,我跟妹妹都与绣姐儿说的来。”
何子衿亦笑,“直爽的很,有什么说什么,就得与这样的人做朋友,处着才有意思呢。”
沈氏颇觉欣慰,“那就好生相处。”
何子衿问,“娘,你跟史太太是胡老爷寿宴上认识的么?”
沈氏笑,“说来也怪,一说话儿便觉着投缘。”沈氏听史太太说家里有位十二三岁念书的公子,史太太有心来往,沈氏呢,既彼此投缘,也不会将史太太拒之门外。甭看史家老爷只是司户,说起来是不如秀才举人的体面,可史家实足实的殷实人家儿,在碧水县也是数得着的了。
史太太心情也很不错,在车上细问闺女都与何家两位姑娘玩儿什么了,绣姐儿道,“吃了会儿蜜饯,喝了茶,我们解九连环玩儿了。子衿姐姐的屋子里有很多书,都是她自己抄的呢。娘,你看子衿姐姐这样有学问,说话儿还这样和气,比许冷梅好多了。”
绣姐儿嘟嘟囔囔,“不就认得几个字么,装的跟什么似的。”
“看着你大姐姐的面儿吧,理她做什么。”史太太想到长女的婚姻就心烦,长女当时说的婆家,说的时候史太太是极乐意的,许举人家的长子许青。那会瞧着女婿也出众,成亲一二年合中了秀才,也算年轻有为。只是,许举人好歹止步于举人,到许女婿这里,中了秀才后考好几回,也没能像他爹一样中个举人回来。其实没中举便没中举罢,整个碧水县举人进士都是凤毛麟角,史家连秀才都没出一个呢。可这考不中举人,性子也古怪了,前年丈夫好意说吏房有出缺,既考不中举人,不如在衙门里补个差,熬几年也能熬出些名堂。不想这话儿却是捅了许家的肺叶子,史司户好心提议,结果没两天闺女哭回家去了。
叫史太太说,不愿意补差,更想着往上奔也没啥,她家男人又不是坏心,没拿女婿当外人才会这样说呢。真以为衙门六房的差使这么好补呢,等闲没点儿关系,拿银子想进都难呢。
可史家就此阴阳怪气起来,还敢说是她闺女不旺夫,气得史太太险过去干一架,倘不是丈夫拦着,史太太再不能叫闺女受这个窝囊气!这两年闺女的日子不大好过,史太太索性把闺女外孙外孙女时不时的接回家住,也懒得与许家来往,对这种酸文假醋的人家儿厌恶至极。
还有上次小女儿绣姐儿去参加胡家的赏花会,史太太想着,小孩子家不过玩儿一玩儿罢了,便叫闺女去了。偏生赶上一群丫头要做诗,绣姐儿心宽,没当回事儿,却受了许青的幺妹许冷梅的奚落,话里话外的说绣姐儿没文化。绣姐儿当时就回呛了许冷梅几句,“我不识字,也不认得书,故此不像姐姐这般刻薄。姐姐既识字,也念了许多书,却变得这般尖刻。如此看来,还是不识字不念书的好,起码落得宽厚二字。”
绣姐儿出了气,可长女在许家的日子越发艰难了。
史太太给许家气得胃疼,自此一见着念书人家便绕道而行,不想沈氏是这样爽俐人儿。就是三姑娘与何子衿,也都是能干的姑娘。史太太不禁长叹,“可见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只是没给咱家遇着罢了。”
史太太傍晚就接到了许家送去的许冷梅的定亲帖子,史太太一看竟是陈许两家联姻,奇道,“他家不是誓要将闺女嫁到书香门第去的么?”先时听说想与何氏族长家的嫡长孙何洛小秀才联姻来着。
晚上史太太与丈夫念叨了一嘴子,史司户也烦透了许家,冷笑道,“许亲家眼光是有的,何秀才与胡家,不论哪个都是上上等的人选,只是许亲家没好生照照镜子,他不过一贫举人,拿什么去攀附人家少年秀才与官宦门第呢。”
史太太将嘴一撇,“这陈家哥儿,说也是个出息人,只是在女色上有点儿糊涂。”
“陈家千样不好,也有一样好,银子是有的是。要不然凭许亲家的清高,也不能把闺女嫁过去不是。”史司户不欲多说许家的事,问,“你今儿不是去赴沈家的约了,如何?”
史太太笑,“以往只听说这位何秀才也是与许举人念的书,咱家又与他家不熟,少有来往。上次在胡老爷寿宴上却是凑巧相见,才知我们竟是透脾气的不行。何家奶奶人虽年轻,难得和气又明理,性子也爽快,怪道她家酱铺子生意越发兴旺呢。她家有两个丫头,一位是何太太娘家侄孙女投奔了来的,就是拜薛千针为师的那位姑娘。相貌一等一的好,怪道以前有那些流言呢?只是我看,那姑娘不似个糊涂人。”
“别听风就是雨,何忻家长媳怎么没的,便与这相关。”史司户敲敲桌子,不令妻子再说这事,在碧水县这些年头儿,少有事能瞒得过他。
“这我知道。只是非得亲自瞧一眼才能信呢。”说来何家,史太太便来了兴致,也没了八卦陈志的心,笑,“你听我说,还有那位种菊花儿的子衿姑娘,与咱家绣姐儿一样的年纪,大生日,比绣姐儿高半头,生得真真个好模样儿,读书识字,听绣姐儿说,屋子里好些个书呢。人家读书识字可不像许家梅姐儿那般眼里没人,人家对咱们绣姐儿和气的了不得。”
史太太靠在薰笼上与丈夫絮叨,“可见这家教好赖,不在门第不是出身,天生各人。性子宽厚的,才有后福。”她家家境虽好,可膝四子两女,老大老二老三都娶了,大丫头也嫁了,剩下的就是绣姐儿和峰哥儿了。峰哥儿是小儿子,家里家业丰厚,以后自然不会亏待小儿子,可儿女都是心头肉,做父母的哪个都疼。史太太这些年,就为小儿子小闺女的亲事操心了。虽说孩子们还小,可长大也就一转眼的事。不提前相看着,临时抱佛脚,这可是婚嫁之事,长女提前相看了好几年也没看许青是个神经病来,到小儿子小闺女这里更得小心。依史太太的意思,只要女方家境尚可,人能干,人品端正,讲理就成。日子好赖,也不只看父母传下多少产业,还是要看会不会过日子。
史司户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与妻子道,“念书的闺女,难免心气儿高些,咱们前头三个媳妇,没一个正经念过书的,你给峰哥儿弄个通文晓字的来,以后妯娌可得说得到成块儿呢。”
史太太一瞪丈夫,“难道天下念书的似许梅姐儿不成?你是没见着人家何姑娘的气韵,你倒是做得好梦,人家还不一定乐不乐意呢?”
“阖县不只你长了眼,何况人家姑娘还小,说不到这儿。”丈夫大泼冷水,史太太心烦的一挥手,道,“就算说到这份儿上,也得看两个孩子投不投缘呢?绣姐儿与何姑娘玩儿的好,我与何太太也透脾气,就是做寻常来往有什么不好的呢?起码,那是一家子正派人。”
史司户想了想,“这倒是,何太太的娘家兄弟今年才中的进士。三四月那会儿,沈大人衣锦还乡,还与县太爷一并喝酒了呢。县太爷虽是一县之主,却是举人出身,对沈大人客气的紧。”
史太太打个呵欠,面露倦色,“行了,这个不打紧,若脾气不相投,就是玉皇大帝的亲戚也没用。倘脾气相投,不论高低都能来往。”
天色已晚,夫妇两个说些话,便早些安歇了去。
☆、第133章 树外有树
何家也接到了陈家派人送去的帖子,何老娘如今与陈家远了,更不会关注陈志的亲事,如今见陈志定亲,还是问了送帖子的媳妇,才知定的是许举人家的闺女。
打发了陈家下人,何老娘将帖了掷在一畔,与沈氏道,“到时你与我去就罢了,别叫丫头们去了,闹哄哄的。”
沈氏道,“我跟母亲想到一处去了。”
陈志的定亲宴日子是在腊月十二,日子还早,何家也未在意,此时,何子衿与三姑娘在试新做的衣裙。这年头儿,除了大户人家的衣裳,寻常人家都是自己做的。三姑娘不必说,她天生的一双巧手,就是何子衿,经过这好几年的训练,做出的活计虽比不得三姑娘,也很能看一看了。
这身衣裳的料子也是何子衿三姑娘自州府买回来的,不是绸也不是锦,就是上等的棉布。何子衿挑料子,不在乎什么绸不绸缎的,而且,上上等的提花织花的实在太贵,她就选素色染色好的衣料,不看别的,就看料子摸在手里舒服不舒服,垂感好不好,贴不贴身,也有那次等绸料,看着也有光泽,摸起来也滑,只是支支棱棱的,就是做了衣裳能好看到哪儿去,似那等料子,都是图个面子又没多少银钱的人家儿买的。话说,以前何老娘也有两件那样衣裳,穿起来像铠甲,何子衿没少偷笑。
总之,何子衿与三姑娘买的料子,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穿着绝对是舒服的。
这样的料子做衣裳,自不比提花织花的富贵,不过自己绣花,也绝不难看。三姑娘是一身肥瘦相宜的朱红色的对襟棉长袍配白绫棉裙,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