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和却是收拾了两条烧了了一截儿炭黑的长凳往堂屋一并,明显那意思就是这能解决。
莫青彦站在一边倒是清楚是因为自个的缘故,遂出声打趣化解道,“宝珠这是跟我们生分了,以前可是青彦哥长青彦短的,看来是有了表哥忘了我啊。”
“……青彦哥。”
“我说笑呢,你知道我一向是把你当妹妹疼的,你住过来也没什么不方便,过两天我要上镇上教学,这是先前应了院长的,书院有住的地方,我便留在那省得来回,所以你不用顾忌。”莫青彦这才缓缓道。
莫大娘听着目光落在了莫青彦身上,这才刚回来……
薛宝珠眨了眨眼,听了之后竟是将重点放在了当妹妹这三个字上,心蓦地一疼,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有些意外正主的残余意识竟还没完全消散。
裘和又走了回来,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东西,口腔内弥漫开一股清甜,夹杂着番薯丝丝的香醇。是她前阵和番薯片一起熬做的番薯糖,五斤红薯只熬了一斤番薯糖出来,她怕被宝琴找着,特意藏在了薛老爹那屋角落里,他肯定是从那拿的,却是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咳咳——”莫青彦别开眼,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存在。
薛宝珠回神,对上他略打趣的目光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他刚才说的还是摇头婉拒,“我晓得青彦哥好意,那这样,要实在住不了,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娘和青彦哥多多担待了。”她没把话说死,只是怕在这儿争说起来,毕竟她心里想的还是搬到镇上去,走了个荷花娘,还有老聂头,还有林氏,董氏,薛奶奶小叔小婶,若长久下去,麻烦也是源远流长。
原本她今个一早就去喜来坊一趟,谁知道被这场大火打乱了计划,不过就她知道的,喜来坊后头有后院,能住人哩。
再次谢过了莫大娘祖孙俩的好意,薛宝珠将人送了出门回头就对上裘和直戳的目光。她叫那目光瞧得莫名心虚,嘴里的红薯糖化了大半,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方才将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化去,不由眯着眼笑骂,“你当我小孩儿呢,拿糖哄。”
本来只是一句吐槽,孰料那人竟还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也不说话,只一味看她,眼眸沉沉,似有薄怒,又似有情思潋滟,一切种种……尽在其中流转。
薛宝珠双颊发烫,匆忙从他身边错身而过折转去了里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她强压着镇定去查看她的钱罐子了,逼着自己满心都挪往那些方方圆圆上——在瓦罐待着应该没事罢。这么一想,奔厨房的步子更快了。
裘和欣然而立,眉眼透着星星笑意的看她手忙脚乱。
***
这一晚薛宝珠也不敢多大睡,虽不至于时时睁着眼警醒着,可也总是下意识去留意外头动静。许是昨儿晚上闹腾大半宿,今儿夜里的村子格外安静,听不见半点犬吠,连风声都没有。宝琴和宝霖两个跟着她睡,大抵受了惊吓还没缓过神来,睡梦中也不安稳。
薛宝珠轻轻捋着小宝琴的腮边的碎发,听见不远处睡在门跟前的裘和压低了声音问:“你还未没睡?”
“嗯——”薛宝珠也不敢大声,屏声敛气的应了一个字。
那边大概也就知道她有顾忌不敢大声说话,遂并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隔了许久才轻喃道:“我看着……”
薛宝珠心头陡然一颤,仿佛是被这话触动到了,可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她蜷在身侧的手又不自觉的紧了两分,想她之前一直未有翻动身子,甚至都没有出声音,薛宝珠不知道他如何知道自己还没睡的。
然而这话却好像带着蛊惑的力量,薛宝珠先前还毫无困意,不一会儿眼皮就已经往下沉了,脑子里头也如同浆糊一般浑浊了起来。等她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宝琴早已经在她怀中睁开了眼,一双圆溜溜的眼珠直盯着薛宝珠,十分乖顺。在薛宝珠睁开眼的时候,她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薛宝珠原本心情低落着,然而在新的一日能瞧见这样毫无心事的欢欣笑颜,实在是一件令人畅怀的事情。
失火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人总也是要往后面看的,这屋子将就住两日还可以,可要真常住却不合适了。薛宝珠收拾心情打算去镇上一趟,带上俩个小的一起,说她迷信也好,反正相房子铺子这种的,要惹上小孩哭闹不止的不能买。
薛宝珠一手领着弟弟,将薛宝琴没吃完的那个卷饼给带上,一壁哄着她多吃点,热乎乎的卷饼里头裹了黄瓜丁和土豆丝的馅儿,刷了一层自个制的鲜虾酱,饼子皮焦喷喷的,里头又爽脆,正喂着就远远遇见了林氏,这架势约莫是从镇上刚回来的。
林氏瞧见薛宝珠活活一副见到了瘟神的模样,直接让了大道出来绕开走在了旁边的田埂上,一面走,一双眼还直盯在薛宝珠的身上满是防备的意思。
薛宝珠想到那丧门星的由来,服了她臆想过头生怕被害的毛病,可也清楚这人刻薄德行,沾上了只怕又是个没完,在这当口并不想再起意外。当然,除非她想有什么意外那就另说了。薛宝珠见她没上来招惹自己,遂也相安无事地走了过去。
倒是裘和慢了一步下来。
那林氏原本心中就惴惴不安,虽然走了过去仍是时不时的回头张望,这一对就对上了裘和转过来的那双眼。眼神当中好似有万千利箭,飞似得往她这呼啸而来,林氏心里头发抖,双腿一软打了个踉跄,分明还是青天白日,她却觉得森气重重,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缓了许久,林氏才从当中回过了神来,再看那两人的身影早已经瞧不清了。“呸!”她心里头有恨,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看后头荷花要怎么收拾你们!
这林氏甚少去镇上,更何况是赶了个大清早,为的不是旁的事情,而是为了通知荷花。前儿夜里头荷花娘连夜就叫人扭送去了县牢,这事同老聂头虽是说了,可这老聂头自打没了儿子便是整日里醉得稀里糊涂,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能顾上旁人。荷花娘出事到现在还没个人往镇上给荷花报个信,林氏便当了这个‘好心人’。
再说薛宝珠一行人到了镇上,直接奔向了来喜坊。原本约的是昨日,可等了一日没见人来那掌柜的便以为这事搅合了,本不再对这两人抱希望,真没想到今儿反倒见到他们来了。
伙计忙是迎了人进去,陈掌柜先是一愣,转而又沉了沉脸:“做生意讲究个信用,两位可真不是做买卖的人。”
薛宝珠昨儿是真遇着了事儿才失了约,可这缘由却不好细说出来,只怕当真说了也是叫人疑心是编排的假话了。薛宝珠只好和声悦气的赔礼,这才让掌柜的稍稍消了气。
“看你们也是诚心要盘的,我这倒是没接洽旁的人。”陈掌柜掩了桌面上的纸收起来,从柜台里头转了出来,想到的是当初薛宝珠初来乍到跟他借碗桌的画面,这都算过去一年了。
偏他这一开年的就各种倒霉,打从厨子被挖走一桩桩的糟心事儿直把食肆逼得没法开下去。是以,当儿子劝他舍了铺子跟他去冀州生活的时候应了,算薛宝珠是来了当口上,虽说是真要舍了,可还是免不了生意人本性,唯利是图,最后关头还是要捞一笔。
“两位跟我进后头厢房谈吧。”
陈掌柜摆了个请的姿势,正要往后门走的裘和却是回头看了一眼收拾干净的柜台面儿,额前有些长了的刘海微微遮住了那双眼睛里的暗芒,只停顿一瞬,就紧跟着往里走了。
三人围着八仙桌而坐,饮过了茶后陈掌柜才斯条慢理的开口道:“大致情况你们也清楚了,我这铺子八尺宽的门面前窄后宽,那是来财的。”他瞧着跟着来的俩小的,像是补充说道,“前头开店后头可住人。”
“即便是不住人,往后改成厢房雅间也是极好的。我一生的心血都搁在了上头,若不是儿子催着要接我去冀州往后不再回来,我也不会将这铺子盘出去。你们既然盘下来也是做食肆的,那这里头的东西也都不用大改,都是一应好用的,只消在外头换块匾额就能立即开张了,便利得很。”
薛宝珠听他这话的语气,直将自己铺子夸上了天,这般下去只怕是不能还价。她故意不接话,朝着窗子外左顾右盼了一会方才开口道:“只是这地方倒是有些偏,外头人不清楚的不好找进来……”
这正是喜来坊的软肋,地段不好。陈掌柜没想到薛宝珠一开口就点了要害说,却是按捺着浅啜了口茶稳着道:“唉——小丫头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我这铺子开在几十年,早将名声扬出去啦,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来顾客,喜来坊的牌子也响呢,哪里就会是你说的这样。你们盘下这铺子,那些喜来坊的老顾客照旧来吃饭自然也就成了你们的新客。这可不比你们辛辛苦苦从头开始做起要来的便利?”
薛宝珠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的到底说的也是实情,然而这事恰恰是成了不好讲价的原因。正当她不知如何接口的时候,裘和忽然道:“掌柜的店外头可没贴歇业的字儿。”
薛宝珠起先还一愣,当即回过了神来,嘴角弯弯一笑,“今儿店里头人可不算多呢……”何止是不多,根本就没两个。
陈掌柜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他多年为商,不过略笑笑就将尴尬化解了过去。他只当没听见这话,将话题重新换了过去,“可不就是,铺子歇不得,我总得将他交给了妥帖人才好放心。”
他朝着对面小丫头同来的少年身上看了眼,心中暗道先前不吭声,这一出气却是捡了要紧的说来了。啧啧,真是好一双清亮的眼。陈掌柜阅人无数,只这一眼便瞧出了这少年不是寻常人。他刚才看这丫头厉害,这下看来倒是自己看走了眼,分明这少年更厉害些。
“罢了罢了,我这还有个伙计,都是签了整年工期的,你要是诚心想要盘这铺子,我索性结清了他今年的工钱留给你打下手。好歹都是熟手,既然都是刚这一行当,在你手底下肯定也帮得上忙。”陈掌柜自觉要价一百两不多,当然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薛宝珠并不清楚厨子闹的那桩,要接着做食肆,恐怕将面临跟他一样的窘境,这也是他急于脱手倒贴条件的原因之一。
掌柜这话倒是让薛宝珠心中一动,她是打了要将生意做大的心思的,这铺子若是能盘得下来到时候只裘和一个人帮忙只怕是不成的。倘若立即出去寻人,一是花销不说,另外一个未必能立即上手。她心中暗暗道这掌柜真是会拿捏人心思,居然给了这样的许诺。“这个暂且不提,掌柜的所开的价码实在太高。我也是诚心想要盘下来,只看掌柜的是不是也诚心了。”
陈掌柜脸色稍稍露不悦,“我怎么会不诚心,如今就等这了了铺子这桩心事我就该去冀州了,难道还是在这同你们玩笑不成?”
薛宝珠如何不知道他此时喜怒哀乐皆是为了卖铺子,为的是不叫自己讲价钱。分明是他急着出手铺子,如今却好像是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利一样。她之前摆摊子到底是凭厨艺做买卖,这下却真是实实在在跟生意人做周旋。薛宝珠始知自己这里头道行还浅着呢。
***
一百两,其实说多也不算多,说少也不少,毕竟薛宝珠前些时候跑断腿的找寻不是没有比这个便宜的,可合适的却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但她只有五十两,其中还有二十两还是管虎子叔和莫大娘借的没还的,就是防着自个遇着合适的却买不起的情况。得亏虎子叔这笔钱本来就是放在莫大娘那应急用的,该是不着急,所以她私心打算晚些还,若相中了铺子可以算作入股,当然最后还得问过虎子叔意思才行。
可陈掌柜咬死了一口价一百两不松,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怪是让人不甘心的,若是能定下就不用委屈弟弟妹妹住破房子了,这没下雨还好,一下雨连屋顶都漏可咋办。只这么一想,薛宝珠流露的一丝迫切被掌柜捕捉,落了下风。
“小姑娘,错过这村可没这店,这价还是看在你我算是相识一场的份上给的,也想毕生的心血有个交代,你说是不。”
早在外头支着耳朵听的伙计此刻瞅着掌柜的一脸笑眯眯地坑人,再待不住走了出来,“掌柜,你走都要走了,就留个好,要是没有厨子闹的那遭确实能卖着好价,可这外头天天说咱们喜来坊用脏菜烂叶,硬是传吃坏肚子,接手做食肆恐怕没那么讨好。”
“你进来干什么!”陈掌柜没想到伙计进来拆台,一张老脸绷不住怒得抖了起来,指着喝道。
伙计也是实了心,平日里借碗的交情在,他和薛宝珠往来多,经常能蹭上个吃的,吃人嘴短,何况他将是被附赠出去的人了,若真能找着薛宝珠当小老板,估摸比陈掌柜还好弄呢。“刚外头吃饭的是外来的脚夫,镇上的谁还上这吃饭,连像样厨子都没有,夫人烧的菜您自个都不怎么吃,哪会有客人上门!”
“你你你……反了你了!”陈掌柜想拿东西砸刘四儿,可东西都是自个的没个下的去手,只得怒拍着桌子要找算账。
薛宝珠看着一对主仆吵闹,确是自个疏忽了,一阵儿没来探听,只记得刘四儿上回说铺子快没生意,没想到还有这些个原因在里头,一转眼珠,忙是将话语权抢了过来,“陈掌柜这可是你不厚道了,欺负我乡下来的消息不灵,这般是蒙骗了。做吃食最忌讳就是这点了,您惹了烂摊子,就是我盘下来,只怕比新开吃的还难做了!”话虽如此,薛宝珠却是存心想盘这个铺子的,这么说只是为了杀价。
“这……”陈掌柜听薛宝珠寒着脸说,顾不得刘四儿忙是解说,“严重了严重了,那可都是流言,是我那厨子气我没结月钱抹黑说的,真没有这事!”
“可影响已经造成了。”薛宝珠正正相对,“要不然,喜来坊也不会是这场面了,我记得原来来的时候好歹能做个圆场。掌柜您急着脱手也不能这般坑我呐!”
刘四儿跟着点头,反正他的契都在将来雇主身上了,不如押宝薛宝珠。
“那,那你说说,你打算出多少价?”陈掌柜还想说点什么,可大势已去落在下乘,因此暗转向刘四儿都是霍霍的眼刀子。
薛宝珠张了张口,心底露了一丝怯,想着报五十两会不会杀得太狠,正犹豫就察觉到衣摆一角被人扯了扯,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裘和迎上她目光,了然她的意图,遂抬眸扫向对面坐着的陈掌柜,“宝通钱庄,陈有乐,正德四年十月,二十两。”
短短几字却叫陈掌柜瞪大了眼,对上少年目光,哪里还有半点憨厚,“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心中掀起巨浪,下意识就调头看向刘四儿大骂。那二十两,是铺子里生意开始不行的时候他管钱庄借的,过年图个手头宽裕,一心认为是刘四儿抖出去的。
薛宝珠还云里雾里的时候,就听见裘和再次开口,“进门看到的。”
陈掌柜想起方才进门前自个正是打算收起那张借条,反正是以喜来坊做抵押的,想赖了钱庄这笔钱,就是追究起来那也是后面接手那个问题,盘算得可好,没想到却被人逮个正着一下脸色不好起来。“你……”
“你想赖掉这笔钱。”裘和不容他逃避地指出道。
“我没,我没想,这条子要到明年呢,这才开年……”陈掌柜嘴硬道。
薛宝珠这下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