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了表哥名字的裘和闻言虽然面上无甚表情,可还是利落的站起了身,目光在院子中巡了一圈,最终抬步去拿了水桶往河边上去了。
薛家屋子离开河还有一段距离,村子里但凡洗洗刷刷都要去都河边,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也认得了裘和,见了无一不是投来*的眼神。可偏偏裘和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路过去竟然目不斜视,连眉毛都懒得抖动半点。
王婆正拿了棒槌在河边上敲打床单,往日这些活拿哪要她出来干,都是家里头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的。这会寒冬腊月,手指头往河水里一浸都要失去知觉了。同在河边上还有不少婆娘,王婆碍着那日吃了亏,这几日做人也低调了不少,如同锯嘴葫芦似得,不肯出声了。
那些好闲事的就逗她说话:“我说王家嫂子,这大冷天的你出来做什么哩,你们家那口子往常不是最疼你吗?”
有人起了个先,余下那些便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王婆子平日也最是牙尖嘴利的,这会被人踩着短处来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头早将这些人骂了祖宗十八代,可在表面上,仍然没撕开脸,虚虚的应付着说道:“我家男人疼人是我家男人的事儿,哟……李嫂子你怎么就巴巴盯着别人家男人哩,要我说李大哥人也是不赖的。”
那妇人叫她一冲,当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余光一扫瞧见身后来人,随即讪笑了起来,“喏,克你的人来了!”
王婆子一愣,旋即横着脸瞪她,见对头那人实在不像是在唬她这才挪了眼去看后头。这一之下,连着眼皮都跳了起来。
“哟喂,还真是吓着你了呀!”立即有人冷嘲热讽的来了一句。“咋地,瞧见宝珠家里头有个表兄弟就没底气了呀!”
王婆子心里头还真是害怕得紧,想她虽然出身不算富贵,这自小到大没有吃过亏的地方,撒泼耍横也总是她占旁人的便宜。活了这大半辈子,却没想到对一个毛头小子吓破了胆子,实在是跌面子得很。王婆子又臊又害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直瞪着裘和。
近旁那些看热闹不消停,悉悉索索的笑着王婆。王婆恼怒至极,朝着那些嘲笑她的恶声恶气道:“管好你们自家家里头的破事!少来掺和老娘的!”她这也是一时怒气上头,才出了声,原本想着裘和一路过来也没在意自己,总当那日的事情是过去了。可没想到等她再抬起头去看朝着裘和打水的地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提着水桶直起身来,目光好巧不巧的盯着射向了自己。
王婆子心里头狠狠一震,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凉了,背后冷汗直出。“你……你……”惊吓之余,竟然连个痛快话都说不出了。外人都瞧不出这小子的厉害,只当他是个木楞子,可她却是深深记得那日他的目光,那股子凶狠似乎要将自己拆骨拨皮吃了一样。
王婆子在那心里头打颤,而正主却是径直打了水离开,好像众人谈论的不是他似的不在意。
自觉失了面子,又看人走后,王婆到底忍不住啐了一句,“嗬,那丧门星不要脸,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说完,兜起衣服盆子就往自个家走。
等走出有段距离,王婆忽然觉着背后阴测测的,心里头冒出股不安来,脚下也快了步子,可身后有东西跟着的感觉越甚,她猛地回头,后头弄儿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人,正觉着自个多心回身却是啊的惊叫出声。
“你你你……”前面突然冒出来的人可把她魂儿都吓飞了,连话都不利索了。
裘和拦住了她去路,居高临下睨着,细长眉眼仔细看透出一丝邪气来,不笑时就寒气逼人,这突然咧了嘴角,让少年五官更是生动明丽,却叫唯一的看客生不出一丝欣赏意思来,反而心头突突直跳,手脚发寒。
“你确实说对了。”话音起的同时,裘和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缓缓施力。“我不是什么好人。”
王婆想起呼救,可已经喊不出声儿了,只余下几个气短的音节,在这前后无人的弄堂里,这人就是弄死了自己都没人知道,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异常可怕,拼命打着那只掐着自己的手,瞳孔渐渐缩紧,奈何却动不了那人分毫,这种下一瞬就可能被了结性命的感觉叫她简直快要吓得昏死过去了。
就在王婆眼神开始涣散,呼吸不过来的时候,那力道陡的松了,重新呼吸到空气的王婆猛地大喘了一口,反应过来,整个人立马往后退贴了墙地往边挪,腿肚子都在发抖。要说前头一回她还存了怨气不满,这回威胁到生命什么胆儿都没了,要说那些小媳妇也没说错,这几十年来她那胡搅蛮缠倒打一耙的本事无往不胜,偏偏在这少年身上连栽跟头,要这小子再……王婆都不敢想那后果,真真是怕极了。
等人离开好一会儿,王婆才回过魂儿,捡起地上掉的衣服兜回盆里,还不敢往井那边去,软着腿往家赶,等到家又免不了被她家那口子一顿骂,连洗衣服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
在王婆家外头不远,一伛偻的身影也哆哆嗦嗦扶着墙往回走,正是薛奶奶,她本来是要往薛宝珠家去的,也不知是不是给那丧门星克的,那天喝完喜酒她就夜夜噩梦缠身,病了一阵,这不前两天那茬是没赶上,等听旁人说起又给气倒了,好不容易好利索点就抡着拐棍要去打死那丫头,没成想遇着这么凶险一茬。
“夭寿哦,这哪是什么傻小子,是讨命的阎罗么!”薛奶奶捂着胸口叨叨,显然也给吓得不轻。
等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喘上两口气,没想到那死丫头招了个煞星,竟是敢要人命的主儿,心里是再明白不过,自个一把老骨头的绝对弄不过,弄不好还搭进去条老命,一下什么心思也没了。
第34章 糖棍儿
等裘和把水缸的水装满,薛宝珠也把小宝琴的饭给喂完了,小家伙早上起早又疯玩的,没到晌午就哈欠连天,裘和回来刚好把人抱进屋里头,连薛宝霖一块儿拢在一个被窝。
“刚吃过别那么快睡,宝霖,你给宝琴说说故事,我赶晚饭前回来,回来给你们带糖棍儿把你们吃。”薛宝珠说的糖棍儿其实就是灶糖,把它抽为长条型的叫糖棍,扁圆的叫糖瓜,冬天天冷,糖瓜凝固得坚实而里边又有些微小的气泡,吃起来脆甜香酥。
薛宝珠不喜欢吃嫌它粘牙,小孩子却很喜欢。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家户户都要祭灶,让灶王爷嘴甜一点,多在玉帝面前说好话,来年给家里一个更红火的光景,薛宝珠也不能免俗。
俩人匆匆扒过饭,刚好赶着集市快收摊的时候,薛宝珠本来就算好了的,一些家用的随时都能买着自然不急,而有些越到了后头剩下自然就卖便宜了,到了镇上就直奔集市挑拣。
琉璃、铁丝、转沙、走马等童玩之物摆了一处,南北集的都有,不少都是平日里见不着的,带着小孩儿来的大人被拉着衣角央着要,薛宝珠这个大龄灵魂的也被看花了眼,比后世要热闹好玩多了;还有百响、麻雷子、二踢脚、太平花等也都摆了一处,红纸包着喜庆红火,摊贩子吆喝不停。
薛宝珠紧着要紧的先买了,柴米油盐,有裘和在,她尽可能地一趟备足,盘算过到年后。前面酱肉和卤猪蹄都吃完了,她又狠狠心切了七八斤猪肉准备过年,鸡鸭早就同莫大娘说好了的,她家留下过年用宰的时候都分一半儿,钱照算。等大头去了,兜里准备的银钱也不多,裘和两手都挂满了东西。
等薛宝珠再买了干果瓜子要往他身上挂的时候,裘和难得皱了眉头,停顿下来,直直看着她愁眉苦脸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薛宝珠回头瞥见,不禁噗嗤笑了出声,这情形可不跟……薛宝珠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多了又很快敛住,“买差不多了,再穷也不能短了过年的,走,去那边。”
没能阻止薛宝珠买买买的裘和只能被拉着进了个成衣铺子,挂着小孩儿衣服一角都应景的喜庆红色,穿上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绣着福字,面料不同,做工款式也不同,薛宝珠没往那些看,反而跟掌柜的要了两件看上去朴素些颜色的棉袄,同个色系做出来因为尺码偏了成压箱底的正好让薛宝珠淘着,硬是给还了一半儿的价格。
“姑娘,你也太会说价了,别看这样式普通,可也是司家出的货,要搁前两年那是打死都不会卖。”
“大叔,一年一个新儿,淘汰的款儿您大可摆一处,挂一块打折的牌子,颜色弄鲜艳显眼点儿,路过的瞧见第一眼都能被吸引进来,像我这种买不起的肯定就奔这块儿了,比您压箱底强呐。”薛宝珠摸着棉袄质地确实如掌柜的说的,软和舒服哩。
掌柜的摇头笑,看着乡下娃娃出来的,没想到门槛精,主意也好。
“那件棉袄呢?”薛宝珠看的功夫又看准了一件儿。
掌柜的顺着她取下,“姑娘这件可不便宜了,得这个数儿。”说罢比了三根手指。
裘和瞧着薛宝珠手里男人穿的样式,脚步微停。
薛宝珠眯了眯眼,宝霖和宝琴的算起来买了一钱,光这一件儿就得要三钱确实贵了,可冬天棉袄厚实,薛宝珠回头看了看裘和身上短一截儿吊着的裤腿和手腕,拿衣服在他身上比了下正好,一狠心就跟掌柜的买了,好磨硬磨配了条裤子,这冬装算是备齐活了。
裘和看着被包起来的衣服包儿直到堆在他面前,还有些发愣,随即掩眸,叫人再探不清情绪。
薛宝珠看不清他脸上情绪看人杵着当高兴傻的,像自己这么善待劳工的雇主可不多见。新年衣裳拢共花了四百文钱,比预想的少,自个还有件新的没穿,是莫大娘前阵儿送来的,亲手制的梅红色袄子,估摸为着前头金香成亲拿出的份子钱,知晓不会收钱,变着法的还回来了。
想到莫大娘,薛宝珠忽然想起正事儿,交代裘和把东西看牢了在铺子门口等她会儿,自个往衙门那去了一趟,帮莫大娘带个口信儿,让虎子叔小年上她家吃饭去,顺道把寄存那的摊车拿回来,那家伙什占地儿,老那么搁着也不好意思。
等薛宝珠推车回来,成衣铺子前没了裘和的影,她忙把小车搁下,四下探寻愣是找不见,这才有点慌了。裘和没有记忆,又拿着她买的年货,一时也分不清是丢了人心急还是丢了东西心急,跑了两转鼻尖急得冒出汗来。
“嗳,姑娘,你找刚才跟你来的那人罢?”掌柜的忙活完了才看到薛宝珠,忽然想起事儿来,“他在对面那书局那,刚让我留话给你,瞧我给忙忘了!”
薛宝珠闻言却是大大松了口气儿,看了一眼斜对面的书局,果然隐约瞧见一道熟悉影儿,忙是谢过推了过去。
“好字,真是好字!”一名身形富态的中年男子拈着下巴一撮胡须,小眼睛笑得都眯成一条缝儿。
薛宝珠走进书局,往里头探脑袋,就看到靠外一角,先前采买的年货堆在地上,旁边挨着的书桌上铺着一条条寸宽的红纸,快拖到地上,少年站在书桌跟前,握着笔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点墨落下,提笔行书,甚是流畅。
终于见到人的薛宝珠把心放回肚子的同时,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等走到他身旁,便叫那一手漂亮利落字体惊艳。
书局掌柜同样瞧得满意,镇上就他这一家书局,搭着过年卖春联,生意好得不行,可昨个吕秀伤了手来不了,他正让伙计去找,结果给寻回来个闷葫芦少年,本来还觉着不靠谱呢,没想到这一手字儿写得比吕秀才还漂亮,直把他给高兴得不行。
一幅春联卖二十文钱,少年笔走龙蛇,这片刻功夫已经写了快五十幅,只管他要三百文的工钱,加上这阵子好卖,他提价二十五文都能卖得出去,这么一来,差不多能赚个近一千文。
裘和察觉到薛宝珠靠近,写完手里的就停了笔,管掌柜要了工钱就要走。薛宝珠本来就纳闷他这出,看有工钱赚不禁亮了眸子,暗道近朱者赤,小子悟性倒是不错会自个赚钱了。
临出书局薛宝珠还管掌柜要了一幅——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最能表达她的新年愿望了,薛宝珠揣在怀里宝贝,打算到家就给贴上。
裘和把东西装上小摊车,随后就将工钱塞给薛宝珠,主动推了车走。薛宝珠冷不丁被塞了钱,愣过之后先数了数,一数是三百文,再算算这账忽然觉得有点肉疼,要她晓得,肯定也得跟书局掌柜四六开啊!
那铜板浸了书墨香,搁在手里捋了捋,薛宝珠又觉出些不对来。不多不少就三百文,正好是……那件棉袄的钱。她看着径直往前的少年背影,眯眼打量会儿追了上去,“不想欠我人情?”
少年惯是不吭声。
“啧,就你吃的用的住的,三百文哪够,让我算算啊,呐,一顿饭捎上你的算十文,一天两顿,一月就是六百文,房租钱五百文……”薛宝珠在旁边掰着算,算到最后扬了扬秀眉,“要么还钱,要么以身抵债哼!”
裘和听着她碎碎念,突然停下看了一眼,“……?”
薛宝珠是脱口说的,只等旁边人这样看了自己一眼才蓦然住了口,察觉言语失当了,“呵呵呵……我说的意思是干活,好好干活,嗯!”
之后的气氛有些古怪,或者来说是薛宝珠一个人有些别扭,毕竟少年还是沉默推车,直到快到村子,薛宝珠心底暗暗松气,余光里忽然瞥见河边有一小孩儿趴着兜鱼,那人和网兜瞧着都有些眼熟。
“等等。”薛宝珠喊住了裘和。
随后人慢慢朝河边小孩儿所在摸了过去,一瞧,好么,还真是熟人,林氏的宝贝疙瘩林宝根,那网兜分明就是村长送把她的那个,好好挂堂前的,怎么落了他手上都不用想。
这头林宝根正往水草堆里探身子,一点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薛宝珠瞥了一眼旁边立着的篓子,里头有些杂鱼虾,估摸捞了有一会儿了,顺势往河里瞧,网兜子里撒了白白的米粒儿,她悄摸走过去,就见熊孩子猛提起网兜,兜里两尾两寸长的草鱼拼命甩着尾巴,把薛宝珠都看羡慕了,她和宝霖都没捞到过那么大的!
林宝根正高兴呢,一回身手里的网兜连鱼一并叫人给夺了,等看清动手的是薛宝珠,一下飚了怒意嚷嚷,“丧门星,快把鱼还我!”
“林宝根你胆儿肥了,敢摸我家偷东西!”薛宝珠举高网兜也是唬着脸,死孩子欠教训。
林宝根惦记那鱼呢,伸手就要抢,结果被裘和提溜起,挣不开更怒,“谁拿你家东西了?”
薛宝珠觑了他一眼,也不知林氏给喂的什么,硬是喂成了个球,平日里就仗着这耍横,若单单自个跟他对上……薛宝珠看了看自个豆芽菜的身子板,再看了看被裘和牢牢制住根本动弹不了的熊孩子,心情愉快了起来,“网兜是村长爷爷送把我的,不信咱们找村长爷爷评评!”
林宝根红着脸梗脖子,就是让薛宝珠把鱼还他,听她搬出村长也不怕,咬死了没拿网兜,是薛宝珠抢他的鱼,见她不肯还使出在林氏面前惯用的撒泼手段来,就是被人抓着耍不开。
薛宝珠看扭来扭去的小胖子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心道是没救,可就挨着隔壁住,不知哪天又趁自己不注意摸上家来……薛宝珠想了想,让裘和提溜着人往家去。
“你干什么,放开我,娘——”林宝根那声没喊完就被薛宝珠从布袋里掏出一双袜子堵住了嘴,呜呜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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