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河和黎湖两兄弟,也都惭愧地垂着头。他们知道,堂弟黎池选择回去进入县学,还有要指导他们学习读书的缘故在。
黎池洒然一笑,“爹,还有两位哥哥们呐,家境富裕的读书人自有他们的优势,也相应自有他们的求学之路。可像我们这样家境欠佳的学子,也有我们自己的求学之路,我们不用羡慕他们,也用不着自轻自贱。
他们有天然的优势,我们也有我们的韧劲,我们靠着这一股韧劲,不怕辛劳、刻苦求学,未必比他们差多少。比如我,不也比他们考的好吗?”
富有富的生活方式,穷有穷的生存法则,总不能因为穷就把人的志气也丢掉了。人穷可以,却不能志短。
黎池并不善于、也不时常给人灌鸡汤,只是在两个堂哥这样的年纪,还是需要听一听这样的套话,喝几碗心灵鸡汤。
“小池子说得对!”
“对!人穷志不可短!我们就要有比他们更大的韧劲,相信即使贫穷,也照样能考好!”
果然,是还没有喝厌心灵鸡汤的年纪啊。黎池暗想。
……
出发后第四天早上,黎池他们到达浯阳县,没有做停留,就又往黎水村赶回去。
等他们午后时分赶到村里时,一路上竟然都没有遇见几个人。三人一路心怀疑惑地回到家,看见自家院子里外都围着一圈人时,这才有了答案。
黎池他们正想开口让围住院门的村民让让道时,发现了他们的二奶奶就一声高喊:“唉哟!!!可巧了!我们黎案首回来了!”
这一声吆喝,真是又高又尖!
黎池忍住想要用手指掏耳朵的欲望,对这一位在他这辈子上学第一天,就间接造成过自己左边屁股留疤的二奶奶,笑一笑打招呼道:“二奶奶。”
“唉哟,我们小池子回来了啊!”
“哎呀,这不是我们秀才老爷吗?可真巧了。”
“可不是巧了,这前脚报喜的官差老爷才到,后脚小池子他们就回来了!”
……
黎池面带热情灿烂的笑容,在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的村民中穿行,一边走一边同他们颔首打招呼。
这场面,让他回想起了以前下乡视察的场景,只是相比起来这些邻里亲戚要更加热情,更加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终于,黎池一行四人进到了屋里。
北边屋里的正厅中,上首坐着两个身穿衙役班服、腰配棍棒的衙役,左右两边的几把椅子上坐着黎镖、黎桥和黎林,看到黎池他们回来了,纷纷看向门口。
黎池看向坐在上首的两名衙役,神色不变,进门后就向陪坐在下首的黎镖走过去。
黎池一撩衣摆,双膝下跪,然后膝行至黎镖跟前,伏地磕了一个头,“爷爷,孙子黎池回来了,总算不负爷爷、家中和族中期望,此次院试得中案首!”
黎池归家后的这一跪,让内外围观的村民一时间感慨四起。
“黎镖家不容易啊,但现在小池子终于有出息了,也就好了……”
“唉哟,小池子真是又争气又孝顺啊!真是一个好孩子,哪像我们家那个……”
“黎池这孩子,既才识过人,又纯孝懂事,是个好后生!”
……
跪过爷爷黎镖之后,黎池又膝行至大伯黎桥面前,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大伯,侄子黎池谢过您的照扶。”
在大伯黎桥将他扶起之后,黎池又膝行至二伯黎林坐前,依旧弯腰拱手行了一礼,“二伯,侄子黎池谢过您的照扶。”
直到这时,厅中众人才反应过来,无不胸中激荡、眼冒热意,由黎镖领头,连忙上前去想把跪着的黎池扶起来。
黎池没有起来,而是朝着跟在他身后进门、还未落座的黎棋,伏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后道:“这些时日,您跟着不孝子黎池前后奔波,让您受累了。”
黎棋连忙去扶儿子,他没有想到儿子还有这一出,感动得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小池子……黎池,你快起来!爹,爹为你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爷爷黎镖、大伯黎桥和二伯黎林,也纷纷说道:
“小池子,爷爷很欣慰啊……终于看见你小有所成了,只是我们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哎嗨,是啊,都是一家人,小池子你还这么客气!”
“是啊,一家人相互照顾本就是应当的,你还这么郑重地谢过二伯我做什么!”
黎池顺着几个人的力道,站了起来,眼眶微红地说道:“家中困难我都是知道的,可家里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栽培我、送我去读书,这让我如何不感动?我也一直暗下决心:誓要学有所成,现今终于小有所成后归来,如何能不郑重叩谢过家中这些年对我的栽培?”
这话一出,厅中内外围观的人群一时间感动不已,也感慨不已:黎镖家苦了这么些年,终于眼看着有要熬出头的苗头了。
黎池归家后的这一系列行为,让黎家人感动不已,呆在屋内只伸头窥视厅中情形的奶奶袁氏,黎池的大伯母、二伯母和他娘,更是直抹眼泪……
等众人的情绪稍缓后,黎池才转身去招待坐在上首的两名衙役,“劳烦两位跑这一趟了。”
两名衙役坐在上首,此刻也有些局促,“秀才老爷客气!”“黎案首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黎池温润一笑,转身看向爷爷黎镖,“爷爷,可有为二位备上喜钱?”
“有的,有的。”黎镖连忙看向袁氏。
待在里屋探头向外看的奶奶袁氏,连忙出来,将两个用红纸包起来的红封,递到她的宝贝孙子手上。
黎池接过红封,一捏、一掂量之后,猜测每个红封应该是包了五六百文钱。而今天要讨个喜庆吉利的名头,那就应该是六百六十六文钱。
这喜钱稍微重了些,不过这会儿换也来不及了。黎池将红封递给两名衙役,说:“劳烦两位跑这一趟了,两位也沾点喜气。”
“哈哈哈!多谢!恭喜黎秀才了!”
“恭喜黎老爷得中院试案首,恭喜恭喜!”
黎池也笑呵呵地接住了他们的恭喜,“哈哈!多谢二位!同喜……也祝愿二位喜庆吉祥!”
“承秀才老爷吉言了!”“多谢黎秀才吉言!”
一番你来我往的道贺,气氛也还算和谐。
和谐到仿佛黎池进门后将两名衙役晾在一旁,只是他情之所至要先拜谢家中长辈。又仿佛他刚才一句出口后、又赶紧止住的‘同喜’,只是口误而已。
商人皂吏及其子孙,是不能参加科举的,黎池那句‘同喜’,他们是不可能真同喜的。
黎池给过红包后,又说:“二位稍坐!午饭稍后应该就准备妥当了,稍后即可吃上午饭。”
明明黎池一直满脸笑意,招待也很周到,给的喜钱更是不少,可两名衙役就是感觉全身不自在。
“哈哈……午饭就不吃了,我们也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报喜,既然喜讯已报,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再晚就没法在天黑前赶回县城了。”
“是啊是啊,实在不好意思,黎秀才您的盛情我们心领,只是这午饭就不吃了,我们这就要走了。”
不等黎镖出面来挽留一遍,黎池就面带惋惜地说:“这着实太遗憾了,既然如此,那我送一送两位!”
“黎案首留步,我们这就走了。”
“黎秀才您留步!”
“二位慢走,黎某就不远送了。” 黎池站在大厅的门内,目送两名衙役离去。说不远送,就真的只是意思了一下,连正厅大门都没出。
这一出送客情景非常自然,看不出什么问题,可黎镖他们就是感觉哪里有些别扭。不过想了想,想不出问题,也就不去管了,转头就欢欢喜喜地去招呼院子内外来贺喜的邻里亲朋了。
黎池作为被贺喜的主角,只回房理了理头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就满脸笑意地跟着一起去招呼满院子来贺喜的客人了。
……
黎河:……到底是自家堂弟小池子。
黎湖:要不是今天人多,那两名衙役说不得就不会这么体面地离开了。
读书相对多些、又与黎池在府城了呆这么久的两兄弟,可能是在场唯二两个稍微明白了黎池心思的。
衙役就是杂吏,隶属于‘贱业’一类,本人及其子孙都是没资格参加科举的。可就因为他们是为官府衙门做事的,平日里就显得高人一等,巡街、拘捕或催收赋役时,敲诈勒索平民百姓都是常事。
走在外面,都要喊他们一句‘官差老爷’,时日久了,竟就还给他们养出了一身官威。就像今天一样,来他们家报喜,他们两个衙役竟然坐到了上首位,让黎镖、黎桥他们这些主人在下首陪坐……
以至于黎池回家后叩拜家中长辈时,都没能让长辈们高坐上首后,再安安静静地接受他的叩拜。
要不是今天是个喜庆日子,黎池就不会是笑脸将他们送走了。
……
黎池一到家就忙碌起来,先是叩拜家中长辈,再是送走两名报喜衙役,又是招呼满院子来道喜的邻里亲朋。
面对邻里亲朋对秀才、对院试案首,以及对府城和院试的好奇,黎池都一言一语认真地回答着他们的疑问,就如同以前一样,温和耐心、尊老爱幼。
直到太阳西落的时候,聚了一院子道喜的人才慢慢散去。
各自回家的路上,三两成群的人一边走一边谈论,“这小池子啊,真是个好孩子!”
“可不是个好孩子嘛!又聪明能干、会读书,又懂事孝顺、尊敬长辈。”
“是啊是啊,今天陪我们唠嗑了一下午,也没有不耐烦,真是个温柔知礼的好孩子!”
“唉,这下想想,我们也太不厚道了,他赶了三四天的路,肯定已经很累了,我们还拉着他唠嗑些有的没的。”
“我们也没拉着他说很多话,只是人太多,一人一句就唠嗑了这么久。不过这种大喜的日子,就要欢欢喜喜的才好,他累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小池子今年十三岁了,年纪轻轻就是‘小三元’秀才了,长得又好看,若是说亲事,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人家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是呢,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那么好命。”
第35章
黎池四月份参加府试考中案首童生之后,黎家人就决定等他考完了八月份这场院试,再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共同庆贺。
因此,黎池回来后的第二天,奶奶袁氏就带着三个儿媳,爷爷黎镖带着三个儿子,前者翻出家里屯的干蘑野货、去地里寻摸菜蔬,后者则上山去打野味、下河去抓鱼虾,都忙着为第二天的酒席做准备。
至于黎池他们?
老大黎江在确定不需要他帮忙后,就依旧去忙于造纸了。还有最后一茬晚麻呢,再不收割回来剥皮、沤麻,早些将它们造成纸,那就浪费了。
依旧不做事成天东窜西跳的老四黎海,也被黎江提溜了过去,去帮忙扛麻皮做苦力活。
剩下的,则由黎池带着他们探讨(检查)学问。
说是探讨(检查)学问,主要针对的还是老二黎河、老三黎湖,最小的老六即黎池的亲弟弟黎溏也在,可他还只有五岁,只不过是好一段时间没见哥哥了,硬是要黏在他身边而已。
一番探讨下来,黎池心里也有些底了。
二堂哥和三堂哥明年县试下场,大问题没有,至于名次还要看之后的考前突击,以及县试时的临场发挥。能否通过府试考取童生,也要看后面的学习情况了。
至于在黎池身边厮磨歪缠的撒娇弟弟黎溏,《千字文》学完了,明年就可以顶替他的名额,进入族学去读书了。
为了明天的酒席,黎家除了准备菜蔬、野味和鱼虾外,还杀了一头猪用来办酒席。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与黎家交好的几家的媳妇儿,自发地过来帮忙,利利落落地备好了酒席的饭菜。
也有好几家的当家汉子,一早就扛着自家的桌椅板凳过来,之后又帮忙去村里其他人家的家里,借齐了二十张桌子和配套的长条板凳。也有的挑着一担箩筐,帮忙挨家挨户地去借碗筷。
农村人家,有个红白喜事的需要办酒席时,大多也像这样一家有事家家帮,桌椅板凳、调盘碗筷都是一家一家地去借去凑的。这次黎镖家办酒席庆贺黎池考中秀才,也是黎水村全村、全部黎姓族人的喜事,加上他们家在村里和族里的人缘处得不错,也都乐意来搭把手、帮个忙。
饭菜全部备好,时间也已过午时,可以开席了。每轮二十桌酒席,一轮一轮地吃下去,等吃完过后也是太阳西落的时候了,刚好可以说说笑笑地慢慢归家去。
菜已上齐,即将开席前,黎水村村长亦是黎家族长——黎钦,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气正腔圆地说道:“今日!我们喜聚一堂!共贺三房黎荣之曾孙、黎镖之孙、黎棋之子——黎池!喜中院试案首、癝生秀才,及童生试‘小三元’!我们也在此祝愿,愿黎池日后亦能连捷高中!”
前来贺喜的众人纷纷高声贺道,“恭喜!祝黎池连捷高中!”“恭喜啊!恭喜!”“哈哈哈!既要恭喜,也要祝小池子日后高中状元啊!”……
当下这些人最是纯粹不过,只是单纯地祝贺黎池,为他高兴,为他自豪,也为他们黎水村又出了一个秀才而骄傲!
面对如此真诚而淳朴的祝贺与善意,黎池端着酒杯站到族长黎钦的身边,朝席上的客人遥遥举杯:
“我黎池感恩黎水村的这方水土养育了我,也感谢各位长辈亲朋昔日对我的照拂!今日各位肯赏脸前来吃上一杯薄酒,家中祖父母、父母亲、伯父伯母们、兄弟以及我黎池,都感到无上荣幸!黎池敬各位一杯!”
说完,黎池一仰脖、喝尽杯中的酒,涓滴不剩。
有了族长黎钦的一番开席前的暖场,黎池他身为‘小三元’秀才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很是给客人们面子,让到场的人听了心中很是畅快!且他又如此豪爽地敬了他们一杯酒,这酒,他们喝得开心!
“黎秀才!喝!”“干了!干了这杯酒!”“敬黎秀才这杯酒!”……
黎钦当了这些年的族长,将一村的黎家人治理的服服帖帖的,也是一只成精的狐狸了。现在看黎池如此上道,也很是欣慰,看来黎家后继有人了。“开席!大家吃好喝好!”
这一场庆贺的酒席,就热热闹闹地开席了!
黎镖的心理和族长黎钦差不多,眼看孙子不仅读书天资过人,待人接物也非常周到妥帖,感觉到他是真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他心中是既欣慰,又自豪啊。
黎棋也一样,望子成龙终成龙,他如何能不欣慰和自豪?
在六个孙子辈中,奶奶袁氏最爱的就是黎池,乖巧孝顺、懂事聪明,真真是哪儿都惹人疼爱!现在她俊秀好看的孙子长大了,又会读书、又会为人,她真是自豪得不得了!
黎池的娘苏氏,想起儿子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一墩儿,好像转眼间就抽条成眼前这个少年了……
“三婶,大嫂知道你是太高兴了,那话怎么说的?喜极而泣。你背过身去抹把眼泪就算了,可不能一直哭,这大喜日子的就该笑哈哈的。”王氏凑到苏氏的面前,小声劝解。
“三婶,大嫂说的对,你赶紧把泪抹了。”一惯大嗓门儿的赵氏努力压低嗓门,轻言细语地。“看样子,小池子是要去给每桌都敬一杯酒,可他还没吃饭呢,他虽还年轻可空肚子喝酒终究不好,你快给他塞点垫肚的糕点,让他先吃一些。”
苏氏一看,果然她儿子正提着酒壶,看样子是要一桌一桌地敬酒敬过去,于是赶忙转身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