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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当时哄着祖母道:‘等孙儿下次返乡探亲假,就回来看您。‘可是,臣终究是毁诺了,虽每两三个月都会寄一封家信回去,可却是让祖母等了六年,最终都没能让她再见孙儿一面。
臣心中哀伤与愧疚交杂,实是难以心安,昨夜梦境连连,睡都不能安枕。臣未能让祖母在生前见孙儿最后一面,祖母如今百年作古了,她的孙儿无论如何,都要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一个人步入老年后,各种身体上的变化,几乎都会移了年轻时的性情。移性的方向大致有两个极端,要么性情古怪、尖酸刻薄,要么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皇帝亦是一样。
至少此刻在黎池面前的这个皇帝,是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的。
黎池忆及这些年以来,与皇帝的君臣相处,其实用‘君臣相得‘来形容还不甚恰当,皇帝更像是将他当成一个晚辈对待,对他照顾有加。
说是帝王无情,但黎池觉得于他来说,眼前这个皇帝却不是这样的。
有许多麻烦,皇帝都先替他挡下了,一些细微末节,皇帝难得也替他考虑了,让他少招惹了许多的怨妒。
否则,黎池的仕途或许一样通坦,却不会走得这样舒服。仕途上的硌脚小石子,皇帝为他扫开了许多……
贞文帝听了黎池的话,神情低落道:“和周,你哀痛未能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毁了贞文二十三年时许下的诺。但是……或许这一面,也是和周你见朕的最后一面了,你也忍心?即使你忍心,朕却觉得遗憾不甘。”
黎池抬眼看着这些年来,经历病痛折磨的皇帝,脸上瘦得颧骨高耸、眉骨突出,龙袍下的一双手枯廋如柴,已是油尽灯枯之像,或许再有一个寒冬……
黎池瞬时鼻间泛酸,眼眶一热,眼泪立马就涌了上来,及至眼眶盛装不下时,决堤一般漫涌出来!
“陛下……”黎池一时哽咽难言,“陛下,臣……臣祝愿陛下、长命万岁,臣还能见陛下千千万万次……”
贞文帝看着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的臣子,刚才那为让臣子不丁忧,而说得半真半假的话,如今也有了大半的真情实意了。
唉,这黎和周刚失祖母,如今又听了他说这般生死诀别的话,想必是心中疼痛难当,这才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好了好了,和周。”贞文帝看黎和周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不停,心中酸楚,却也觉着欣慰。
“你黎和周可是六元及第,民传文曲星君转世下凡的惊才绝艳人物,堂堂一男儿,有泪岂可轻弹?”
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张忠,乖觉地转身去取来一条崭新帕子,贞文帝挥挥手让他递给黎池。
黎池接过帕子去擦眼泪,然而前一瞬才擦去,后一瞬眼泪又涌出来了,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看得贞文帝心中欣慰且无奈,只得耐心等黎池慢慢地止住泪。
等了一会儿,黎池才慢慢地止住眼泪,贞文帝叹着气道:“和周,也是朕不该惹你,不然你也不至于哭上这一场,堂堂七尺男儿,泪撒殿堂,你以后想起来怕是要羞死。”
“并不怪陛下,只是臣强忍失去祖母之痛,陛下又与臣说那……今日一面,恐是最后一面的话,这才没能忍住。且臣日后想起也并不会觉得羞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贞文帝觉得,虽黎和周刚落的这一捧热泪之中,有一半是为他祖母,却也已经足够了。
“不管和周你以后想起,会否羞赧,今日殿内这些人,都不会传出去只字半语。”贞文帝保证道,“既和周你执意要回乡丁忧,为你祖母居丧守孝,朕也不好罔顾人伦,就准了你去。也不必辞官,只准你一年的丧假罢了,守完孝回来照样做官。”
黎池赶忙从椅子上起身,上前向皇帝叩谢,“臣叩谢陛下隆恩!”
“至于臣身上公务,也只剩皇庄中的一茬作物的收获和推广了,皇庄里的管事和耕作的农人已跟着种过几茬,之后的施肥、灌溉及收挖等事,他们都能做得来。届时,陛下只需派人遵照旧例,将红薯推广至剩下几个行省就行。”
贞文帝点点头,“嗯,朕知晓,和周你就别操心了,也不必过于忧伤,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常事。”
“臣谢过陛下宽慰。”
……
—‘二十九年夏,池之祖母袁氏逝,池请丁忧。帝召之,帝有感而言:今日一面,或亦为吾两诀别之面。池闻之,霎时泪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君臣之情,可见之深。
起居舍人钟离书,提笔记载道。
皇帝说殿内之人,不会将黎池大哭的事传出,以免失了他颜面。这就已是在封殿内之人的口了,这被封口之人,自然也包括钟离书。
然而这钟离书沉默寡言,还是一个耿直之人,秉承着史官的责任之心,并未接受皇帝的封口。将今日殿中之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
黎池出了皇宫,在提脚上轿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宫门。
神情之中,悲伤和轻嘲夹杂。
人啊,就是那么矛盾。真情与假意,有时并不能泾渭分明,都搅和在一起,也分不出来究竟有几分假意,真情又有几分。
……
出宫后,黎池顺道去了吏部和翰林院,帮考中进士后返乡祭祖的黎溏,也记入了丁忧守孝名列中。
回到府中,黎池就吩咐黄精收拾行装,他们这次要举家回浯阳老家去。
虽黎池如今还未回去开始守孝,但也已要开始忌讳娱乐、宴席和交际等,以示哀思。因此,黎池只写了几封书信,送到赵俭和明晟等几个好友府上,也就当做告别了。
收拾好行装,黎池和徐素带着一对儿女,留下管家黄精并几个小厮在京中看家,就带着黄芪和银朱共计八个丫鬟和小厮,登上大船,驶离了京城运河港口。
水路转陆路,几大车行李装卸转运,这一次不比以前的轻装来回,要麻烦许多。一大家人走了半个月,才终于回到浯阳。
黎池回来浯阳,自然是惊动了一县的人,不过因他是丁忧回乡,浯阳的官员乡绅,都没有不识趣地去打扰他。
黎池一行人回到黎水村,来迎接他们的家人,俱是披麻戴孝一身缟素。黎池他们离开京城时,也早已换上麻衣,一家人如此相见,也都想到了逝世的袁氏。
于是,两方人执手泪眼,在村口就哭了一场,然后才在其他族人的劝慰下,又往家里走。
黎池他们是从京城回来的,都还未歇脚,就直接往停灵的老家去了。至于身后的那几大车箱笼行李,自有银朱和黄芪他们去管。
袁氏是五月初五傍晚去世的,距今已经一个月有余,如今正是酷热夏季,早在停灵三天,能来见亡者最后一面的人都来见过后,就已封棺入殓。
如今正在家中停灵,等停灵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土下葬。
黎池抱着女儿安安,徐素牵着儿子平平,直直地往家中来,一进院门就朝北边正厅中去,踏入正厅,夫妻两的眼睛就红了……
黎池将女儿放下,徐素也将儿子往前一拉,轻声道:“平平,安安,我们来给曾祖母磕头……”
平平和安安已经虚九岁,已经能听懂话,在路上时黎池他们已经教过了,兄妹两此时也乖巧地跟着爹娘,认真地磕头。
磕完头,黎池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一副漆得黑亮的棺材,奶奶袁氏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素素,你带平平和安安出去收拾一下,晚上再过来,一起跪灵守夜。”
徐素听出了丈夫声音中的异样,可这事也不是能劝的,于是就只装作不知晓,也不叫他一起去洗漱,“好,平平和安安,跟娘去洗漱罢。”
女儿安安自小体弱,如今大些后虽好了许多,但也已经养成了娴静的性格。她能静下心来,也就比跳脱的哥哥,更善于察言观色。
安安被娘亲牵着手往外在,临出门前,她拧着身子转头,犹豫地喊到:“爹?”
她爹头也没回,只说到:“安安跟着你娘去洗漱罢。”
“哦。”
丧妻的黎镖坐在一边,看着孙子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厅里其他几个孙子摆摆手,“我们也都去洗漱一番,晚上还要跪灵呢,洗漱一番提提精神。”
黎江等几个孙辈和子辈的老大黎桥,也都听了黎镖的话,出门去洗漱,临走前还上前来拍拍黎池的肩膀。
正厅中,就只剩下了黎池,和停放着他奶奶袁氏的棺材,以及灵位……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时,黎池才从厅中走出来。
出来后的黎池,开始过问停灵葬礼等俗事,看是否有需要他帮手的,神情中虽有悲意,举止却依旧矜持有度。
而周围人看着黎池一双……水肿带红的眼睛,也只做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贞文帝:和周,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出只字半语!
史官钟离书提笔记载,‘……池闻之,霎时泪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贞文帝:……
第183章 正文文完
如今三房黎镖的这一支中,年轻的一辈里:
黎江,开了一个造纸作坊,专造有各种暗纹、花色的花笺纸,或卖去府城、省城,或让黎海带去羊城卖与洋商。一年下来,所赚颇为不菲。
……
黎河,身有秀才功名,早已从先生黎槿那里接过担子,成了新一任族学先生。
……
黎湖,在妻子孙氏去后,如今依然一人独居县城,办着他的蒙学私塾。
在刚发生孙氏投井自尽那事后,黎湖只有过年时会回家,除夕归、三天春节一过完就走。相较以前,如今逢遇端午、中秋等平常节日,黎湖也会回村来一起过节。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或许再过上些年月,他也就放下了。
……
黎海,与堂弟黎池合作,研发出了肥皂和香皂,如今热销大燕各大名城,产量甚至都供不上大燕国内,运去羊城卖给洋商的,也就很少了。
尽管如此,黎海依旧未放弃跑商。一是因大堂兄作坊里造出的花笺纸,销给洋商的足有一半不止,他得帮忙带去卖——也不是白帮忙,他也分了银子的。二是因黎海的本性,他还是喜欢到处跑,见见世面,想去看一看洋商手中的稀罕物。
……
至于三房的黎池和黎溏兄弟两,一个官至三品,已入内阁。一个已中进士,今后的前途想来应是远大的。
……
有一点倒是奇怪,在江、河、湖、海、池、溏这一代,全是男儿,可除尚未成家的黎溏和丧妻孤身一人的黎湖外,他们下一代都是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是的,一年在家中呆的时间平均算下来,可能也就三四个月的黎海,如今也已经儿女双全了。
……
黎池为官已有九年,一路仕途通畅,皇帝赏赐不少,又与王家合办了水泥作坊、拿分润银子,还有一个八百亩的田庄、每年收租,这些年存下的家底,已经不算很薄了。
黎池他们一家,给黎水村家人的孝敬也不少,不仅是银两,还有吃的、用的和穿的,都通过各种节礼送了回来。
而且,家中各人自己也挣得不少,也就早已建起了砖瓦大房。虽家人一直秉承着低调克俭原则,显得与其他高官家族的风格截然不同,但与以前的清贫相比,那也是完全不一样了的!
此次袁氏去世,虽在当初那个老院子里停灵,但黎桥、黎林和黎棋三房,是早已搬入了几年前新建的大房子的。之前黎镖和袁氏二老,就跟着黎桥一家一起生活。
三房兄弟都建了大房子,而每一房内的后人,黎池的堂兄们,在成亲前也已置了房屋,这些年或扩建、或修缮,与他六年前回来时,早已大不一样。
黎棋和苏氏夫妻两,想着大儿子虽在京城安家,可若以后回家小住,或是年老致仕归家来,也要有他们自己的房子住才行,小儿子那儿也同此理。
于是,在当初另建大房子时,也给两个儿子各建了一座院子。不管他们是否会在里面常住,但他们做爹娘的,是给儿子们在家乡准备了房屋的,儿子们在家乡也就有根了。
黎池这次奔丧归乡,住的就是爹娘给他建的那座院子。
……
黎池归家不久,袁氏就已停灵满四十九天,于是择日出殡下葬。
出殡那天,灵幡遮天蔽日,纸钱漫天飞舞……
子孙后代披麻戴孝,捧灵抬棺相送,送葬队伍长不见尾,绕了整个黎水村且还不止……
袁氏葬下之后,黎池就与徐素和一对儿女,在爹娘给他建的房子那座房子里安顿下来,居丧守孝,深居简出,不娱乐、不交际,以示哀思。
……
时间刚刚进入腊月份,京中邸报传来:
皇帝驾崩,国丧三年,停嫁娶,禁音乐,不着鲜衣艳服。
其实早在邸报之前,留守京城状元府的管家黄精,就已送来了急信。
……
贞文帝是立冬那天驾崩的。至于究竟是白天、傍晚或深夜?具体是哪个时刻驾崩的,也不清楚。
反正立冬那一天,京城里很是混乱。
因自家老爷未在京中,黄精就关门闭户,一点声响儿都没出,与留守的几个小厮和丫鬟一起,分守大门、侧门和后门,留意外面的动静。
状元府位在‘西贵‘的西城区,这一片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
立冬这一天,守在大门内,贴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的黄精,就听见外面街道上,时不时的有来来回回的跑步声,兵甲碰撞声,喊杀声,以及一些相熟大臣的叫骂声……
朝中都知黎池丁忧回乡了,状元府又大门紧闭,倒是在这混乱之中,得了一片清净。
白天的混乱过去,等夜深了的时候,皇宫方向这才传来隐约钟响,一连九响,九五之尊的皇帝驾崩了!
黄精谨记自家老爷归乡前的叮嘱,听清是皇帝大行的丧钟后,深夜打开大门,将门外悬挂的灯笼换成了白色,挂上了白布。再之后,就一直紧闭门户,不去打听、不去搅和外面的事情。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一些消息这才传开来。黄精依旧紧闭状元府大门,只开了侧门,供府内丫鬟小厮进出采买,顺便探听消息。
皇帝驾崩后,在内阁首辅、护国大将军和皇家赵家宗主,三个顾命大臣的见证下,从皇帝驾崩前告知的秘密之地,取出了由皇帝秘藏的一份传位诏书,又一起从乾清宫正殿中‘正大光明‘牌匾后面,取出来一份。
两份传位诏书,放在一起一对照,完全一样。再有三个顾命大臣做人证,就确定了大行皇帝,意在传位于皇三子俭王赵俭。
之后,朝中大臣聚集乾清宫外请愿: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三子压抑丧父悲伤,早日举行登基大典,料理国事!
朝臣如此三次请愿之后,皇三子赵俭方才同意,‘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后,就以储君之身暂理国事。
立即又有钦天监,与皇室赵家的宗主联合请愿:皇三子乃天命所归、先皇意属,请求皇三子在冬至日时,举行登基大典!
再之后又有朝臣跟着再三请命,赵俭这才同意下来,定期于冬至日这天,举行登基大典。
至于立冬那天,引起京中混乱的元凶:皇长子、皇五子和皇八子,由朝臣建议,请这三位皇子,为大行皇帝守灵终生。
赵俭近乎是大行皇帝亲自教养长大的,又有两世经验,毋庸置疑地,他拥有着一个帝王的眼界和格局。
赵俭并未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没有执意要斩杀三位兄弟,立即就同意了朝臣们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