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有些人白天不能码字一样,叶信芳觉得自己夜间也想不出好的思路,勉勉强强的列了两个提纲,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叶信芳收起笔墨纸砚,借着那壶已经冷掉的水,洗漱一番,这才合衣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
三月的夜间还是非常的寒冷,叶信芳将两床毡毯叠加后卷起来,然后床脚处折出手掌长的部分压了下去,毡毯一半垫在身下,另一半盖在身上卷起后,卷后的被角用身子细细的压好,叶信芳平躺着腿脚勉强伸直,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考棚年久失修,屋顶上似乎有了缝隙,外加前面的窗户大开,不过躺了一会,叶信芳的脸庞就被夜风吹得冰凉,叶信芳本来忍了一会,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爬起来将考篮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拿考棚盖住脸,这才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他是被吵醒的,隔壁的喷嚏一个接一个,吵的人不得安眠,叶信芳猜测对方是着了凉,弄得他也心有戚戚,看了一眼自己的狗窝,彻底收拾妥当之后,这才开始今天的答题。
时光匆匆,叶信芳在十一日的上午便写完了所有的八股文,也许说不上多么出彩,但总归是中规中距。
接近黄昏时分,叶信芳终于出了考场,身上还是熟悉的排泄物味道萦绕,跟宋修之匆匆的打了个招呼,大家都是一脸菜色,叶信芳便与刘俊彦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路上还因为接考生的马车太多,在街道上很是堵了一段时间,回到小院,匆匆忙忙的沐浴之后,便沉沉睡去。
依旧是如同上次乡试那般的操作,由家中下人先去占位,叶信芳在疲惫之余,竟然有些羡慕没有参加会试的谢思齐,对方上次吊车尾考中,此次觉得无甚把握,故而并未进京。
叶信芳和刘俊彦睡得差不多了,便由下人匆匆喊醒,驱车前往贡院。
依旧是人山人海的排列队伍,依旧还有故意磨磨蹭蹭的举人,这些举人大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如叶信芳他们这般年轻的很少,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胡子花白之人。
都说穷秀才、富举人,白发苍苍还要考一个秀才或者举人功名的老书生很多,但满头华发还强求一个进士功名的老举人却很少。
每一次考试,都是对于考生身体的巨大煎熬,古代因为一场考试一命呜呼的文弱书生并不在少数,例如叶善林、叶信芳的父亲。
第二场考试依旧是官场应用文,叶信芳经过这么久的训练,已是得心应手。
相比于试卷上的题目,更加为难的是试卷外的难题,叶信芳隔壁的考生,在上一场着凉之后,病情没有好转的情况下,对方仍然坚持着继续考试,如今他病情加重,叶信芳不时听到隔壁传来惊天动地的连串咳嗽声,初时听到差点吓得笔都掉了,叶信芳凭借着自己曾经是磨牙呼噜交响乐团资深成员的经验,再一次习惯了隔壁的咳嗽声。
一夜听雨声,隔壁传来骂娘之声,叶信芳隐约听了几句,好像对方的屋顶漏水了,那人不过骂了几句,就有军士前来警告。叶信芳的考棚也有轻微的漏雨现象,他先检查了桌子摆放的位置,万幸的是,漏雨的地方不是床木板床也不是桌子上,而是中间的一个空白地带。叶信芳心中希冀着自己的两位好友不要捡到漏雨的考棚。
他本以为外面巡逻的军士会淋雨执勤,没想到人家早有准备的拿出蓑衣斗笠。
第二场考试就在两场夜雨之后,落下了帷幕,十四日的下午,叶信芳交卷出来,在贡院门口等了一会,方才看见顺着人流往外走的宋修之,此时小少年脸颊潮红,身形摇晃好似一阵风就会吹倒,提着考篮背着毡毯,呆呆愣愣的往前走,被拦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木呆呆的看了叶信芳一眼,方才慢吞吞的喊了一声叶哥。
叶信芳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能够煮鸡蛋。
“你这是感染风寒了?”叶信芳问道。
宋修之摇了摇头,“不知道,漏雨,难受。”
“回去好好睡一觉,让大夫开点药。”叶信芳直接将他的考篮和毡毯接过,拉着他往外走。
“我还有第三场考试……”宋修之傻呆呆的说着。
“修之,你还年轻,还有下一次的机会。”叶信芳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我娘还等着我帮她挣诰命……”宋修之有些委屈。
“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只要活着,什么时候不能挣,我相信宋夫人也不会跟你计较这一时的。”
宋修之声音轻轻的,语气中满是怅惘,“可我打算考状元给他看。”
叶信芳一只手提着两个考篮,背上背着四床毡毯,整个人就像是逃难的一般,用那只原本搀扶着宋修之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你就这么等不及吗?你坚持考试,脑子还转得动吗?”
“我转……”宋修之想了想,才面带沮丧的说道:“转不动了。”
叶信芳看着几乎是个废神童模样的宋修之,轻轻的叹了口气,将他交给了人群中四处张望的宋府下人之后,这才去找自家的马车。
第82章 会试(下)
叶信芳虽然没有淋雨,但仍然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回到小院后洗完澡,喝了一碗姜汤这才睡去。
刘俊彦倒是神色正常,除了脸上长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跟一个没事人一样,叶信芳一问才知道,对方的考棚完好无损,连条缝隙都没有,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宋修之还未到家,也顾不得脏污,在马车中抱着毡毯昏昏沉沉的睡去。
宋夫人本在家中等候,见得院子里的马车许久没有动静,掀开帘子一看,唬了她一跳,赶忙让下人将人抱了下来,一摸额头,宋夫人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这两日下了雨,感染风寒的人多,特别是参加会试的占了很大的比例,过了许久方才请到大夫。
宋修之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跳动的烛火中,看见床前抱着小妹的宋夫人,问道:“娘,什么时辰?”
“亥时了。”宋夫人将睡熟的小女儿交给下人,嘱咐两句之后,转身帮宋修之压了压被角,“你今天真的吓到娘了。”
“我洗澡了吗?”宋修之闻着自己身上,好像没有太重的味道,有些疑惑。
“你晕乎着的时候,娘亲自帮你洗的,没让别人动手。”宋夫人解释道。
宋修之顿时小脸涨得通红,“你怎么能这样!我都这么大了,你应该把我喊起来自己洗!”
宋夫人掩唇笑道,“再大都是娘的孩子,有什么看不得,你难道还害羞了?”
“你,你以后别这样了!”宋修之有些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病人最大,宋夫人敷衍着应了两声。
宋修之睡了一觉,感觉舒服了一些,又说道:“娘,我再睡一会,等到差不多了,你再让人喊我起来。”
“我不许你再去了!这次不考,还有下次,我儿这般聪慧,怎么会考不过!”宋夫人急了。
“我不想再等了。”宋修之两眼瞪大,看着宋夫人。
宋夫人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这时下人端过来一直在熬煮的药汁,“你先喝药。”
“我先漱口,总感觉嘴巴里不干净。”
宋夫人知道他的毛病,也没有强求,就见着儿子先漱口,再一口喝掉药汁,再次漱口……
“您别忘了让人喊我。”临睡前宋修之睁大着眼睛强调。
宋夫人笑着应承,看着他再次闭上眼睛。
喊他起床,不存在的,宋夫人也没有离开房间,命下人在外间的榻上铺好被褥,为了怕他再爬起来,整夜就守着自己这个别扭儿子。
依旧是十分繁琐的搜检程序,叶信芳倒是没有遇到第一场那个单纯小士兵,后面的几个搜检士兵都是老油子,动作十分熟稔。一场春雨,大约少了几百个考生,叶信芳也看到有许多脸色苍白,咳嗽不止的考生,强忍着病痛也要坚持考试,他心中想着何必如此,若自己生病了,必然不会继续考下去。
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次次不成大不了就不考了,当个举人不也挺好的,照样能做官,照样受人尊敬。
依旧是原来的考棚,隔壁却不再传来咳嗽声,叶信芳想着也许是这人放弃这一场了吧,他想到今日同样没有看到的宋修之,心中不禁为之惋惜,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也许宋修之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会元,若是中了会元,为了一个六元及第的好意头,皇帝也会许他状元之位。
拿到试卷的那一刻,叶信芳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鬼?这种题目你也敢出?
其他题目都还算正常,唯独那道策论题,真的是要了亲命。
“宋东昭开国兵力论”。
叶信芳满脑门子黑线,考官你出来,我们谈谈心,这种题目出了真的大丈夫?
要是被人举报,当今若是严苛,很有可能一场文字狱。
叶信芳一个穿越者看到题目都觉得头痛,可想而知其他的书生心中是多少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且不说一介书生如何知晓兵事,你这将宋朝、东朝、昭朝放在一起就算了,还将本朝放在最后,怕不是要被皇帝给脑壳打破。
叶信芳丝毫不知,这一题的出题人,就是他第一场以为的那个老实人出的。
老实人考官王朗:不好意思,第一次出题,想了想还是搞个大新闻吧。
照实了写,可以,那怕不是要将东朝吹上天,东朝这个由穿越者建立的皇朝,在军事作战中,除了深入贯彻“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良了火器,造出了威力极强的□□,还有各种骚操作,什么围点打援、以弱胜强,去掉“武器”的光环加持,照样有很多场经典战役,叶信芳猜测此人也许是个军事迷,不然怎么会这么游刃有余。
光大东皇朝的兵力随便写写,答卷就放不下了。
话虽如此,但令人觉得可惜的是,除了□□进一步精准,据史书记载,那些曾经伴随着东朝太祖出征的“神器”纷纷下落不明。关于这一点,叶信芳其实也非常不解。他猜测史书中也许有夸张的成分,因为书中的那些描写,东朝太祖用的那些武器,简直可以媲美现代的那些枪支了,而最后却都没留下,这让人觉得非常费解。
中国近代百年屈辱史,叶信芳相信只要是个华夏人,都会竭尽全力避免这场灾难,那为何这些武器不曾传承下来?甚至连图纸都没有留下来?火器不经过传承改良,如何在数百年后抵御外族入侵?
叶信芳不认为东朝太祖,这个四百年前的穿越者老乡,会是如此鼠目寸光之人。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叶信芳忽然听到有人高声背诗。
紧接着,传来军士们的走动之声,似乎有低声的呵斥声传来。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那有些苍老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语气中满是怅惘与不甘。
军士又呵斥了几句,那人此时已经是高声嘶吼了,“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谁笑腹空虚!谁笑腹空虚!吾不甘,吾不……”
像是没有说完,就被堵住了嘴。
叶信芳心中一时惴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整个人的思绪终于从东朝太祖的瞎想中清醒过来。
叶信芳很想满篇都夸奖李元齐这个穿越者,但是策论能这么写吗?当然不行,他先是概述了三朝兵力,再分别阐述优缺点,写到本朝时,当然只用花式夸赞,这样写,他觉得就算出题人被举报了,他的答卷也没有问题。
第三场考试除了第一天晚上下了点雨,后面两天全都放晴了,也算是一件幸事,叶信芳走出考场之时,正巧遇到两个军士拖着一个头发散开,神情呆滞面容苍老的老人出贡院。
那老人家的仆人见到此情景之后,整个人都吓住了,“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那小仆满脸都是焦急,老举人看见他,却咧开嘴笑了笑,开口道:“皓首穷经,一无所得……”
不等小仆开口,就见那老举人又高声喊道:“一无所得!吾不甘!吾不甘!”
喊完就哈哈大笑,神情癫狂。
“又疯了一个。”叶信芳身旁的书生摇了摇头,叹息道。
第83章 思故高塔
叶信芳考完试,在家中足足睡了一天,会试实在是太折腾人了,叶信芳真的有点害怕经历第二次。
此次会试考生多,录取少,考试结果如何,叶信芳心中也没底,总归是已经竭尽全力,其他一切全赖天意。
第三日清晨,叶信芳方才有了闲情逸致,约上好友诸人,在这京师之地逛上一逛。
说来京师重地,在诸多景点之中,最有名的却是那座名为思故的高塔,这座高塔从建立之初,就历经争议,此后风风雨雨数百年,最终成为大东皇朝上下的信仰所在,这笼罩着神秘色彩的高塔,哪怕是本朝开国的先帝爷,在率军队打进皇城时也不敢妄动。
当日东朝覆灭,末帝自尽于思故塔,未曾成功逃离的李氏宗亲纷纷涌入思故塔中寻求庇佑。
先帝爷不敢入思故塔开杀戒,最后派兵围塔数日,恩威并施,这才将那帮软骨头的宗亲逼出来,先帝爷对于逃亡在外的李氏宗亲下了诛杀令,对这些人却采取了怀柔策略。
思故高塔就建在东城区,占地面积极广,是那位穿越者皇帝的手笔,据说当日建塔要拆迁东城区的一些房屋,遭到了居住在此的臣属们的一致反对,哪怕如太祖李元齐,也是拿出不少好处,才换得了这块地皮。
叶信芳所读的史书记载,东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先是定年号为启元,五年后又莫名其妙的改为思故,大臣本来极力反对这个年号,奈何这位昭朝太祖一意孤行,不止如此,他还从自己的私库中出钱,建造了这座思故高塔。这思故之意,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李元齐的父母亲族大多在战乱中过世,这是思念故亲之意,又有人说李元齐一生风流不羁,这是思念故人之意,且这故人一定是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叶信芳却猜测,这思故,也许就是单纯的思念故乡。男人都是非常健忘的生物,白月光或许的确存在,但对于李元齐这样的种马来说,白月光会有一些分量,却不会有这么重的分量。
这座塔高八十九米,一共有二十层,高塔基座为方形,四周有石栏,栏的四角柱头雕有石狮,其东面正中有块石照壁,上书“永镇山河”四个大字,颇有气魄,据说是李元齐亲笔。塔内没有供奉佛道神像,而是存放了不少李元齐的雕像、人物画像,另外存放了许多他的遗物,这些遗物本应该陪葬皇陵的,但继位者太宗皇帝遵循李元齐的旧旨,将这些东西全都封存于此,在大昭皇朝建国之后,出于对东朝太祖这位千古一帝的尊敬,没有对塔中情形做出改动。
叶信芳心中腹诽,李元齐这个人真的很自恋,专门造了一座塔来放自己的雕像和旧物。
高塔在前朝时归李家宗室管理,待到今朝,由礼部派遣专人来维护此塔。
现代人也许会觉得旅游景点坑爹,因为收取老贵的门票,但叶信芳穿越之后才发现,古代景点也没有多朴实。
据说收费模式在宋朝时就出现了,但一直没有得到大范围的推广,一直到太祖李元齐这个钱串子上位之后……
思故高塔建成后三十年里,据说整个国朝风调雨顺,没有任何旱涝洪灾,一直到李元齐的儿子东朝太宗皇帝对高塔动了心思,这个不孝子试图将自己的雕像也放进塔内……
东太宗李衡暗戳戳供奉自己雕像后的第二日,京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