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康拓欣赏不来,他爱大漠边地的肃杀,爱秦岭的千里冰封,这样艳丽而贵重的梅花,在他看来,虽可爱,却不可亲。
但他循着说笑声往里边探了探,隐隐看见红梅丛里一个白色的人影,想是好人家的出生,身后还跟着侍女和随从,康拓看不见她的脸,却听到一个淙淙如溪流的清脆声音,而小溪明明冰封在自己脚边:“娘亲身子不好,你们说待到开春娘亲生辰的时候,我献上一支舞好不好?”‘
竟然是个男装的女子,康拓起了好奇之心,虽知道不敬,却隐在树后没有离开。那侍女似乎年纪大些,更为持重,手里拿着白毛的斗篷,要劝说那人穿上:“主家,天寒呢,虽然太阳好着,还是得把斗篷披上。献舞之事,回去了再从长计议嘛!”
那人似乎不乐意:“我特意偷入教坊看了呢,平康坊里的舞娘正在排演一支春莺舞,咱们临秋斋不是正值了两棵莺桃树吗?待到春暖花开,或可树下翩舞呢!”
那侍女嘴上哄道:“好好,随您乐意,先把斗篷穿上。”
那人自然还是不肯,反而急道:“你们不知道,那舞可漂亮呢,娘亲父亲都会喜欢的,说不得慕之也喜欢,听人说王家经常请建业顶尖的舞娘去献艺。你们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看?”
她急不可耐地将大袖袍扬扬一挥,做了个起势,惊扰了一阵梅瓣飘洒。大袖的手臂随着她身体的旋转慢慢游移而下,康拓看见了她的脸,白净得如冰似雪,而雪却输了那段少女喜人的红晕。她眼梢微翘,却是略略的胡人长相,想是混血,却自有一番奇妙的绮丽,因提到亲人及爱慕的郎君,嘴角尚噙了一丝笑,整个儿灵动鲜活。看着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白衣披了红梅,却是康拓见过的比蜀锦还要美丽的花纹。
康拓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人走了他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才惊觉自己是不是误入梦境,巧遇了一个妖精,就像茶馆里说书人的故事。
绮梦已醒,他见到了名震天下的承德女帝曹致,女帝问他有几分把握打下南越,他说春来之时必可得胜还朝。康拓说到做到,南越皇帝孙冰做了阶下囚被押回建业,满城的缟素还未除去。顾命大臣们绞尽脑汁地思考要给康拓什么样的奖赏,却不知康拓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
那个梅林里起舞的人儿就坐在九重阶上,阶下立着她新婚的夫婿和她权倾朝野的公爹,年轻的女帝肤色白腻,落在康拓眼里却是掩不住的苍白,红梅不再,红晕也不再。
可惜了春莺舞,想是最后并没有跳成。
但康拓想她还是没变,看她不掩厌恶地瞪着故作觊觎样的孙冰,康拓几乎想当堂大笑。只是她的眼光总是轻描淡写地拂过自己身上,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位战将,也不知道有人默默看她。
康拓有自己的归属之地,有一支自己的西府之兵,他又再次离开建业,一走就是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上辈子的番外,昨天*上新闻联播,震惊了整晚,影响码字了。
榜单就差300字,我就干脆补了1。5k的番外,番外有下半部分,动荡期过了补上,现在买了的童鞋以后看是免费的。
☆、第八十章
“我就是这样脾气。”曹姽想极力忽略康拓的存在和他所说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论是喜欢的亦或是痛恨的,总是这样不遗余力。以至于她下手对付自己恨的人,总有人说她不顾全大局;她对待所爱人的赤诚之心,却被人说成是疯子。
她的委屈无边无际地弥漫上来,恨恨地口不择言道:“你又是什么身份?替我来鸣不平,还是你为孙冰叫屈?莫说他一介亡国之君,就是建业里出生名门的王侯将相,冒犯公主,这罪名一样恶极!”
先前还有片刻旖旎的气氛一下因她的话而打破,康拓似乎终于找回了往日的克制,不赞同道:“阿奴,孙冰是何等样人,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只要把他押回建业,粉饰一番太平,往后你是遣他去马圈铲马粪也好,在台城倒恭桶也好,对你的名声都无碍。如今孙冰半死不活,即便你一口咬定他冒犯你,却难道能阻止天下人的揣测吗?不是我要与你对着干,是你委实太冲动。”
曹姽倔强得狠:“名声值几个钱了,我又不打算招驸马,要名声做什么?”
康拓不知自己该是好气还是好笑,突然就释怀了,如今木已成舟,孙冰即便是死了,难不成还让曹姽偿命?伤了名声是一定的,但她有做皇帝的母亲护着,未来的皇帝又是亲兄,还有一个以护短著称的燕王父亲,比一般的女郎已幸运太多。自然若不是她原本就出身高贵,也不会行事这么肆意妄为。
那就干脆名声败坏到底,嫁不出去,康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必定是得不到的,那旁人也没有得到的道理。
曹姽敏感地发现二人之间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气氛,她试探地呼唤娇娘,康拓也没有表示反对。娇娘忐忑地步入内室点燃了油灯,康拓已经退到了觐见所规定的距离之外,好像先前的逾矩从未发生过。
这人做的一手好戏,又惯能控制自己,曹姽是都知道的,总之现在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端倪,曹姽便讪讪地道:“孙冰我就交给你了,这可是个连着软筋的硬骨头,轻易打发不了。他此番做了太监,要是侥幸没死,我以后保证不再找他的麻烦。”
“既如此,臣与公主一言为定。”康拓施了一礼,匆匆又离了去。
曹姽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坐在榻上反反复复揣摩他的表现,何以他就能当着自己的面说那些话,还黑灯瞎火的不让自己看他的表情,明明是自己占着上风该冷眼看着康拓纠结,结果他却高高端着架子,不肯轻易剖白的心思。曹姽一边在娇娘的服侍下沐浴,一边也没有思考出什么结果来,就寝时再次熄了油灯,重回黑暗,曹姽在床榻上辗转几番都不得入睡,宁静漆黑的室内,康拓火热的语息似乎还喷在她的颈侧,让她总是想到方才黑暗里那无以为继的话题。是不是她哪怕只要给上一点点好意,康拓就敢把那句话说全了?然而说全又做什么,难道自己还喜欢他了?曹姽对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嗤之以鼻,片刻便抛开杂念,陷入了梦乡。
那边厢康拓一夜未眠,守在临时安置孙冰的一处下人殿里,此地经过的人也不多,而孙冰从前常年久居深宫不理政事,因此如今留在皇宫中的人大多不认识这个皇帝,因此闲杂人等只知道此处多了个小太监,却不知这却是自家的那个倒霉皇帝。
“刀法倒是挺快的。”老太监手势娴熟地将乌蒙蒙的草药敷在孙冰的患处,曹姽这一刀起势突然干脆、收刀也是分毫不拖泥带水,更别说那处切面光滑如净。抹药的时候触碰到伤口,定然很疼,不过一个晚上,还远没有结痂,露出些血糊糊的肉来,不但斩草除根,刀刃还深入下腹半寸,是个极凶险的位置,孙冰疼得不得不咬着牙哼哼唧唧起来。
老太监察言观色,晓得战胜国对亡国之君不过都是面子请,不然也不会出这样几乎致人死地,或者说令人生不如死的损招了。他尚会些医术,在孙冰下腹伤口周围按了按,想摸清楚是否伤到了脏器,若是真的刀剑无影,那孙冰就熬不过今晚了。
果然他哀哀地叫起来,老太监是偏门冷宫的人,从前也没有怎么见过皇帝,也不太知道这个皇帝做了什么坏事,孙冰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便怜悯地问道:“我按的位置你觉得疼?”
问的时候老太监还使了眼色给康拓,大意是如果确实如此,那可以准备收尸了,未想到孙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嗫嚅道:“方才殿上酒喝了不少,你按得重了,按得我尿急。”
想是方才一番剧痛之后,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又得到妥善的治疗,孙冰开始关注到自己的身体需要。老太监叹气摇头,默默出去寻了个麦秆,精准地通了进去,又将麦刚另一头连到一个粗陶的虎子里,慢慢的虎子里传来涓滴细流的声音。
孙冰或觉得羞耻无比,解决内急后再没有说话,然后似乎是低声地哭了起来。
老太监给他整理好下裳,坐到了一边,打算彻夜看护着,到底规劝了一句:“何必这样伤心?虽不是个男人了,到底还是个人,难道就不过了吗?您早前逼人自阉进宫,多少人照样风生水起,只要有个盼头,活下去总是不难的。”
这话其实在理,只是亡国之君究竟有什么盼头呢?
孙冰渐渐止住了抽泣,却不说话,眼神呆怔怔地盯着屋子的房梁,康拓到底开口:“公主已经答应了,只要你活下来,前事便不再提,你好自为之。”
虽然麻木,却还知道反应,孙冰转过脸来对康拓道:“臣谢谢公主的恩德。”
康拓猜想这位废帝如今是彻底接受了阶下囚的生活,只要他能安分守己,又可以让曹姽不再注意到他,大抵还是能在建业活到寿终正寝。东魏善待亡国之君,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往后再攻打小国,便可在真凭实据面前攻心为上了。
然孙冰作恶太多,老天却不放过疮痍的南越。那被糟蹋的几百名女子,尸体被匆匆拖到后山掩埋,天气炎热,便生了腌臜之物。虽然东魏入皇宫之后已经尽快清理,但是污物仍然污染了后山的河水,从山下专门为皇室服务的工匠村落开始,疫病悄悄蔓延开来。
曹姽先是关闭了皇宫的大门,暂时不准内外进出。宫外疫情慢慢加重,远非几个军医可以控制,曹姽心急如焚,她没有对抗这种事态的经验,将自己封在皇宫虽然可以暂保安全,但是长此下去,她不是被惊恐的兵士和民众生吞活剥,就是要与世隔绝地饿死在南越皇宫了。
在疫情仍然可控的时候,她必须去想办法。
康拓这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那个略通医理的老太监告诉他,离广州府一百多里的地方有座罗浮山,山中隐居着一个大方士葛稚川,精通炼丹及药理,在南越有小仙翁之称。此人原是丹阳郡(今江苏句容)人,乃是三国时大方士葛玄之的侄孙,司马氏曾因他才学封他为关内侯,后来东魏取而代之,葛稚川便隐居至罗浮山炼丹。
一提到方士和炼丹,曹姽就皱起了眉。她对这些人很没有好感,因江左五斗米教盛行,世家大族或者不缺银钱的人家都养了一票炼丹的方士,追求长生或极乐。她可不会忘记前生王慕之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处轰然而倒,因五石散而赤身死在雪地里。
见曹姽不悦,那老太监便多解释了两句:“这位葛先生却是个大善人,当年也曾投军,做到了‘伏波将军’一职。东魏一定江山,他不愿争功邀赏,便一心只顾炼丹制药之途。我知他有一本《肘后方》,隐约记得是专司天行发斑疮的治疗,与城内的疫病症状似乎两厢符合。老头子是个老废人,若不是葛先生大才,何必要同贵人们这样苦劝?”
康拓几天来看老太监照顾孙冰,倒觉得这真的似个良善之人。如今他们困兽之斗,已别无办法。
他打定主意道:“公主,我们势必要去见见葛先生。好在罗浮山不远,一日来回足矣。”
在没有更好的方法的前提下,曹姽只得暂时放下成见,在黎明时人最稀少的时候和康拓并小部分护卫出城,免得被太多人看到引起骚动。
城门处有些乞丐在打瞌睡,曹姽等着城门打开的当口,有个小乞丐头点着点着,握在手里的馒头咕噜噜地滚到了曹姽的脚边。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双眼明亮,乞求地看着曹姽,曹姽动了恻隐之心,便弯腰把馒头捡起来递了过去。
小乞丐欢天喜地接了,曹姽目力了得,眼见地发现小乞丐手背处,衣服隐绰遮掩之下,似乎是有一处红斑。她心里一凛,暗自吩咐人不要跟丢了,一会儿把人单独关起来。
另一面她安慰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何况她还是天潢贵胄,有皇室血脉护身,定不会有事的。但是她却仍然拉上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甚至掩住了口鼻。
一行人在日出之时到达了罗浮山脚,这山不算高,在惯常来往于沙场的武将眼里,登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葛稚川的道观就建在半山腰,大门紧闭,叩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怯生生的童子前来应门,却说葛稚川不在,是上山采药去了,不知何时会来。
众人便只能在门外随意挑了草地坐下,康拓掰了点干粮和水递给曹姽,曹姽似乎是奔波劳累所致,脸色苍白并没有什么食欲,干粮不过咬了两口,水倒全部喝完了。
康拓暗地里嘱咐她:“照这情形,等到太阳下山都是有可能的。你要是累了饿了,便和我说,千万不要忍着。”
曹姽既不饿也不累,她只是晕着,而且是一起身就天旋地转,坐着不动也能眼冒金星,脸色看着不差还添着红晕,但那红晕看着略有病态。
不知等了多久,他们几乎把朝阳等成了夕阳,突然眼睛很利的小个子刘宝大叫“有个背草篓子的人来了,一定就是他!”曹姽激动地想站起来看,一阵头晕目眩后,便狠狠地栽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作死作大了,这周两篇文都要更2w字
那么到下周四可能都要日更,如果不能在十二点准时发文,大家不要急,当天会发的,因为我一定是在作死码字中……
不是我不写脖子以上
是因为上下都有,啦啦啦啦啦
☆、第八十一章
葛稚川虽看厌世事、久居深山,但自幼秉承庭训,亦有一颗扶危救困的赤子之心。彼时他已离着访客很近,一眼就看出众人中唯一的一名披裹严实的女子似有不妥之处。及至到了近前,那女子猛地站起,仿佛已是力不能胜,摇晃了几下便低头栽倒了下去。
直觉使然,沈稚川扔了草篓子,连忙伸手去扶,不防横里探出一双粗粝的大掌,已将人一把揽了过去。沈稚川顺势探了一眼曹姽情状,已是面色大变,大骇道:“你快放手,莫去碰她!其余人等都散开!散开!”
康拓自然是不肯放的,沈稚川犟劲上来,扯了他的袖子要他放手,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方士如何能强迫于他。两人拉扯了一会儿,沈稚川才怔怔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远离犯病的曹姽,反而一时蒙了脑子被拖下了水。
待到对方再问自己这是何情形,沈稚川也就坦然了,他都四十好几的年纪了,怎的今天急昏了头。想想罢了,他察觉到康拓焦急的眼神,便拿手指轻轻勾翻曹姽所穿衣服的领子,在靠近下巴的地方,已经有老大一块红斑。康拓见了震惊不已,想到曹姽这一天来都精神恍惚、疲乏焦躁,顿时自责起来,自己怎么早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呢?
他立刻隔着几丈的距离要求所有人都不准过来,葛稚川则远远地吩咐童子拿几身自己平日所穿的净衣扔过来,与康拓解了身上衣衫草草换了,贵重物品都扔进沸水里,衣物则都尽数焚毁。
如今为了所有人的生命着想,只得他与康拓两个可能发病的照顾曹姽,曹姽这病症来得气势汹汹、极为艰险,葛稚川也没说自己有几成把握,康拓思量了一下,才站起身深深作了个揖,提及若是救不回来,兴许所有的人都得给她陪葬。
葛稚川一凛,这人目光平和却不掩锐利,言语中也略带了威胁的意味,却并不令人反感,反倒像是在安慰你他也是和你一条船。葛稚川倒是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显见是个不简单的,而让他焦急得如此外露,榻上的那个恐怕更不简单。
他不欲多纠缠于病患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