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那么执著于老洋房,一听到她不同意卖房子就立刻放下工作赶到中介那里,原来他是个孝顺的人,重感情的人。
林霂嘴上不说一个字,却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她眯着眼睛,稠密的睫毛如羽翼般扑簌几下,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与刚刚沉密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存在反差。
此刻的她,脸上不再挂着生人勿近、闲人莫扰的神情,仿佛松懈了心防。
她不知道,她展颜一笑的模样,和少女时期的苏女士有些相像,眼角上挑,眉目含情。
可惜她几乎不笑。
萧淮静静地注视她,胸中有股子情愫在暗流涌动,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庄重:“林霂,你有没有兴趣读一读祖父的回忆录?”
彩蛋时间
银行boy:“这几天玩得开心?”
急诊girl:“嗯呢。”
“照片拍的不错。朋友拍的?”
“不,语音自拍。”
银行boy一怔:“语音自拍?”
“你没用过吗?”急诊girl摸出手机放到汽车台面,“就像这样,先聚焦,再说一句‘12345’……”
咔嚓一声脆响,一张照片拍好了。
银行boy扬起唇角:“请再来一张。”
第13章曾相识(下)
萧承翰的回忆录是一本折叠式的线装册子,迄今为止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做过专业的防潮防老化处理,古老,但不破旧。
林霂翻开书页,细细阅读。
萧承翰的文字风格平淡朴素,记载了他抵达德国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譬如他无法理解日耳曼民族疯狂崇拜元首希特勒,也不能理解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众脱口而出‘如果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那将是我莫大的光荣’。
林霂同样无法理解,但是她注意到该页页脚有几行漂亮的钢笔字,仔细端详,是萧淮写的批注。
'Hermann'一战之后,犹太银行家们的金融投机行为导致德国货币急剧贬值,德国经济处于崩溃的境地。希特勒成为帝国总理之后,仅用三年时间,把德国改造成为经济强国。
'Hermann'希特勒的扩军计划让华尔街的银行家们瞄见了商机。银行家们资助希特勒,企图在战争时期承销德国国家债券,从而获得巨额资产。
林霂暗暗惊讶,原来二战的历史背景还可以从金融学角度剖析。
她从册子里抬起头,见到萧淮把书桌的灯扭开。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脸看过来。
视线不长不短接触了一两秒,林霂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会不会打扰你工作?”她的想法比较简单,萧承翰的回忆录属于书房,不能被带走。
萧淮考虑到待会儿有场跨时区视频会议:“我工作时动静较大,有可能影响你阅读。”
“没关系,我在医院上班,不怕有声音。”
萧淮不再说什么,由她去了。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处理工作事务,她挑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角落坐下来,伸长双腿,背靠书架,单手撑着下巴,仔细阅览一行行飘逸的毛笔字,品味细水流年里的情怀。
她太安静了,以至于萧淮有几次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开,轻轻淡淡看过来,她浑然不察。
与会期间,萧淮和英国籍同僚寒暄天气时,不自觉地又瞧了一眼角落里的林霂,目光从她纤瘦的长腿往上挪,掠过侧垂在胸前的卷发,落在了她手中的册子。
他多次翻阅日记,仅凭书页的厚薄,便能猜到出她已经读到了1938年。
那一年,祖父不得不屈从太奶奶的压力,娶妻生子。
从此以后,祖父每一篇日记都呈现出无尽的痛苦与内疚。
萧淮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和同侪交流。
林霂坐在角落里,姿势也不曾改变,看得入迷。
一段段文字、一篇篇日记看下来,萧承翰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立体。每一次翻动书页时发出了轻细响动,她心中也随之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喟叹,喟叹萧承翰的岁岁年年——
他在瑞士银行工作,日复一日思念未婚妻。
他痛恨母亲在他喝醉之后安排了一个女人,也痛恨自己让这个女人怀孕了。他不得不和她结婚,改称她为妻子。
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他高兴,也痛苦,因为再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下去,他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忘记国内的未婚妻。
他开始彻夜不归,避开妻儿,半个多月之后再回到家,才知宝宝感染肺炎离开了人间。
林霂读到这里,注意到萧承翰反复提到“深感罪恶”,并且写明只能在Barbituricacid和酒精的陪伴下才可以入眠。
Barbituricacid(巴比妥酸),药品发展史上第一代镇静催眠类药物。
林霂猜测萧承翰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万幸这种药物的镇静催眠指数较低,否则安眠药混合酒精极可能引发心脏骤停。林霂转念一想,这是否是萧承翰死于心脏疾病的根本原因?
如果,萧承翰没有那么深爱国内的未婚妻。
如果,萧承翰没有逃避妻子的关怀,没有推开孩子的安慰。
他或许能活得更久,或许能等到一纸中华人民共和国入境许可令。
林霂一声叹息。
……
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萧淮工作了一夜。
林霂看得津津有味,同样忘了休息。
天渐破晓,他关掉书桌台灯,她刚好看完最后一篇日记,从泛黄的书页里抬起头。
他和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林霂先开口,声音哑哑的:“萧淮,我能见一见你的祖父吗?我想悼念他。”
这个提议,与萧淮的想法非常一致。
祖父生前一直想回国与苏女士团聚,但事与愿违。如果可以让祖父见一见林霂,对所有人,包括苏女士,皆是一种安慰。
他点头,声音浑厚低醇:“林霂,谢谢你。”
*
萧承翰在瑞士火化,萧淮的父亲在七十年代末把其骨灰迁移到慕尼黑郊外的私家墓园、竖起了一道墓碑。
老照片里相貌俊朗的男人、线装册子里精神抑郁的男人,长眠在此。
萧淮的父亲受德国文化的熏陶,玄黑的墓碑正面只简单地刻着萧承翰的姓名,出生及逝世时间,并没有照片或配偶。
但是墓志铭非常引人注目。
“墓碑之下躺着我的父亲。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只为银行招揽了不少客户。他会在天堂里好好歇一歇,然后继续为那儿的芸芸众生开设账户。”
这是一种典型的黑色冷幽默,用笑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摆脱亲人离世的伤悲。
林霂来时感慨万千,看到墓志铭,抿唇艰难地笑了一下。
她遵循传统做法,为萧承翰献上一束鲜花,静立在墓碑旁,惆怅着,难过着,眼睛逐渐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两个小时之后,林霂和萧淮肩并肩行走在墓园里。
萧淮的父并没有把墓园弄得凄风苦雨,反而请园丁栽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把墓园装扮为一座环境清幽的公园。
四周的气氛静谧安宁,冬风拂起,惟有树叶沙沙作响。
林霂轻叹。
萧淮打破沉默:“有问题困扰你?”
“不算困扰。”她摇头,“我在想,如果你的祖父拿到了入境许可令,见到了我的外婆,他们会是怎样的光景?相爱简单,相处复杂,他们可能面临许许多多的难题……”
“你想说,他们会分开?”
林霂哑然无言。
萧淮淡淡道:“我认为他们会共同面对无数个难题,由始至终都相伴在一起。”
林霂思索一阵子,偏过脸瞅他:“我有件事情想征得你的同意。”
他停住脚步。
“外婆一辈子没有嫁人,墓碑上没有刻配偶。你的祖父离婚了,也算单身。我打算回国之后把手机里存着的那张二人合照冲印出来,贴在外婆的墓碑上。”
“我没有异议。不过,能否再加上一句墓志铭?”
“哪句?”
“Liebebestehtnichtdarin,dassmaneinanderanschaut,sonderndassmangemeinsamindieselbeRichtungblickt。”
这是一句德国谚语:爱情并不是彼此相望,而是两人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
林霂惊讶地看着萧淮。
此时冬风再起,他神色温和,眼眸犹如深深的潭水,平静而深沉。她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唇角弯了弯:“好,我听你的。”
他和她继续肩并肩前行。
她膝盖未痊愈、行走较迟钝,他放慢脚步陪伴着她。
“林霂,看见你为祖父掉眼泪时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哪儿遇见到过你。”
“真的么?不可能。”
“万一有可能?”
她玩笑说:“嗯……难道在梦里?”
不是梦里,他非常确信,那个画面如此熟悉,却想不起何时何地,一定是曾经遇见,却对彼此互不在意,擦肩而过吧。
第14章大画家
萧淮和林霂离开墓园,驱车回到城堡。
两个人一夜未眠,这会儿都感到疲惫,然而车子还没停稳,小山美智子的工作电话就来了。
萧淮给了林霂一个抱歉的眼神。林霂心领神会,先行下车。
走入城堡,她眼尖地发现花园里最美丽的浓香玫瑰“黑夫人”被摘掉了不少。推开大门,屋子里像刚经历一场浩劫,到处都是玻璃碎渣、酒渍、玫瑰花瓣、炭笔素描画本……
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在玄关、走廊、餐厅、沙发等等一切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那两个人是谁?!
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子趴跪在沙发上,翘着浑圆的臀,媚眼如丝,任由身后的年轻男人予取予求。男人五官长得像混血儿,此刻表情很兴奋,如同摆弄木偶似地将女孩子翻成仰躺的姿势。
林霂脑子里“哄”的一声炸开,猛地向后退,背撞在了客厅的屏风。
男人的好事被打断,转脸看过来,一双黑眸顿时流露出莫大的震惊。
萧淮结束工作电话,一推门就看见玄关走廊的地面上撒满了玫瑰花瓣。
他脸色微变,加快步伐走进屋子,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大半年没有见面的表弟,浑身赤裸,身下压着一个女人,不但不知遮掩,还傻愣愣地望着林霂。
萧淮眉头紧锁,不说二话,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年轻男人火烧屁股般猝地跳了起来:“NO!”
他这一动作,赤裸裸的身躯全无遮拦,能看的、不能看的皆展示于人前。
更夸张的是——他、裸、奔、而、来!
林霂惊愕地倒抽气。
萧淮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过来,林霂脚下没站稳,不由自主撞进他怀里。
他的下巴挨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衣领,两人猝不及防地依偎在一起,目光相接,眼睫同颤。乃至她只需要稍稍仰起脑袋,柔软的唇瓣就会碰上他突出的喉结。
林霂的表情僵硬了。
一道人影夹带着风声嗖地从林霂身旁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拾起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衣物。
白花花的身躯到处晃,非礼勿视,林霂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刚闭眼,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现在一动不动伏在萧淮的怀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他的拥抱……
萧淮发现林霂的神色变得十分窘迫,脸上、脖颈、耳根的白皙肌肤泛出薄薄的酡红,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她把自己变成了煮熟的龙虾。
他本来想放开她,视线却忍不住在她因为羞赧而紧咬着的唇上多流连了几秒。
感受到他长时间的注视,她不适地掀了掀眼帘,睁出一道细缝,而视野里的景象好似逐渐往上拉的慢镜头,让她先见到线条清隽的下巴,两片向上弯翘的薄唇,接着,是一双明亮璀璨的眼。
他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放开她,静静地凝视着她。
对视仅维持一秒,林霂整张脸又添了层绯色。萧淮看待她的眼神深邃而专注,又带着丝丝探究,肯定误会她了……
萧淮轻轻放开林霂,拨通报警电话。
“表哥,万事好商量。”年轻人边穿裤子边说话,对女伴使了个眼色,让她先撤。
他展开双臂像只八爪鱼抱住萧淮,死缠烂打掐掉电话,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亲爱的,你总是这么正儿八经,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萧淮反感地皱了下眉头:“想玩?自己去警察局玩会儿。”
表弟习惯了萧淮教训人不带脏字的风格:“你的豪宅常年空着没人住,我时不时过来照看一下,避免浪费。”
“慕尼黑监狱也常年空着,你不进去照看一下,也挺浪费。”
“NONO,我是知名人士,这样会上新闻头条,会让我们的家族蒙羞。”
“我和你不是同一个家族。”
表弟:“……”
萧淮还想打电话报警,表弟转头向林霂投来一个受伤的眼神,这让她想起了大冬天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野猫野狗,它们求抚摸求喂养时,一双圆溜溜黑幽幽的小眼睛也没有像他这样可怜兮兮。
林霂被表弟盯得头皮发麻,犹豫着是否说些什么缓和僵持的气氛,萧淮先开口:“林霂,请你回避几分钟,我需要和SimonLee深入谈一谈。”
林霂说声“好”,折身想走。表弟不同意,突然攥住她的左腕:“什么SimonLee,我明明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李?世民。”
林霂没忍住,被这句话逗笑了。
表弟见林霂长得挺好看,和她打招呼:“媚娘,你好。”
萧淮张口,语气是一贯的冷静持重:“把你的手从她的手腕上挪开。”
西蒙偏不放开:“表哥,媚娘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林霂抢在萧淮之前回答。
西蒙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从头到脚打量林霂。
林霂感觉到他看人的目光与众不同。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穿透她的皮肤看见了肌肉的组成、内脏器官的位置、骨架的比例……除去医生,还会有谁从人体解剖学的角度出发,看活人如同看待活体标本?
“从黄金比例分割和对称性的角度来说,你的胸部不大不小,腰细、腿长、屁股翘,不穿衣服的画面挺有美感。”西蒙眯起眼眸,“媚娘,你当我的裸体模特吧,我能用画笔呈现出你最美好的身体曲线。”
他是画家?
萧淮不想听西蒙信口开河,握住林霂的胳膊想把人拉回来。西蒙一看萧淮要抢走刚刚瞄中的模特,立刻紧扣住林霂的手腕:“表哥,你要干嘛?”
拉扯之间,林霂左腕上那串失而复得的紫水晶手链不知被谁扯断了绳子,珠子错落一地。
林霂脸色一变,萧淮修长的手适时地握住她的左腕挡住疤痕,语气分外冷静:“西蒙,你扯断了她的手链,请赔偿她的损失。”
西蒙松开林霂,低头认错:“好吧,对不起。”
林霂正要说话,萧淮却攥住她的左腕,拉着她径直走向雕花立柱旋梯。
西蒙追问:“别走,怎么赔?赔多少?”
萧淮不理会他,行至四楼与五楼之间,收住脚步。
林霂也站住,隐约猜到萧淮可能有一些话想和她说。
她甚至可以猜到他要说的内容,但她不想听,更不想面对,不自觉地转了转被他拢在手心里的左腕。
萧淮松开手。
温热的掌心与凹凸的疤痕刚分开微毫的间隙,林霂立即把左手揣回大衣口袋里。
萧淮道:“让你见笑了。西蒙是我的远亲,中德混血,虽有一点艺术才华,但也经常恃才放旷。”他顿了顿,“请见谅。”
林霂摇头:“没关系。”
“你介意今天睡在五楼客卧吗?”
林霂仍是摇头:“不用换房间,我睡一楼就可以。”
“西蒙在这里,你如果还睡一楼,估计到下半夜连人带床都属于他了。”萧淮说得很直接,语气也略有起伏,“你先回房休息。我下楼和西蒙谈一谈,这已经不是他第一回把模特带到我这里鬼混。”
林霂有些吃惊,然而出于礼貌不做评论,单说:“你结束完谈话也早点休息。”
萧淮转身下楼。
林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