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座位里提供的平板电脑,戴上耳机,随机选择一首曲子,采用单曲循环方式播放音乐。
她埋着脑袋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萧淮停止谈话,回眸看过来。
她没有留意周遭,因此忽略了他的打量。
看完旅游攻略空勤送来德式晚餐,菜品不算少:熏肉香肠,牛排,鹅腿,配有葡萄酒。
林霂动了几口就放下刀叉,端起酒杯晃了晃。杯子里是德国著名的葡萄酒,中文音译“莱茵雷司令”。
她酒量奇差,三杯就倒,之所以知道莱茵雷司令,也是因为男朋友偏好这种白葡萄酒。
十八岁那年,她问他:“明明是酸酸甜甜的葡萄酒,为什么翻译成莱茵雷司令?听起来冷冰冰,又有点傻傻的。”
他说:“木木,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一定要和我纠结酒的译名?难道不应该说点别的或者做点别的?”
回忆悄然而止,她把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入喉,多层次的果香再一次勾起她对旧时光的记忆:月牙儿弯弯的仲夏夜,充满花香气息的林荫小道,结伴成双的影子,轻盈的心情……
过去种种,都是那么美好。
酒精使得大脑皮层放松,思绪也渐渐发散。当林霂结束无边无际的遐思回到现实,时间已经蹉跎了许久,惟有耳机里的音乐在一遍遍单曲循环。
长时间的发呆导致脖子僵硬。林霂摘下耳机,活动头部肩颈,一偏脸,瞧见萧淮目不转睛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旁边的桌板上还搁着几份文件。
作为医生,她非常熟悉各种奇奇怪怪的临床波谱图,乍看见电脑屏幕里起伏的蜡烛图,难捺好奇多瞄了几眼,不凑巧,萧淮抬头,目光和她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
他的神色有点意外,仿佛逮了个现行。
她很想别开脸,但是如此一来间接证明她在背地里偷窥他,不禁犹豫了。
四目对望,林霂败下阵来。
她不喜欢长时间的眼神接触,本能地并拢双膝,身体往后缩。
萧淮合上电脑,在文件的末页签字,递给美智子。整个过程他用的都是左手,动作从容老道。
他转过来,“林霂,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现在在休假,不想谈论洋房的事情,况且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林霂开门见山地拒绝。
其实在飞机上一看见他,她就预感到他肯定会和她谈论上回被中断的话题。
萧淮却说:“与洋房无关。我近来工作繁忙,无法与你取得联系。既然在飞机上遇见,我想和你聊会儿,让你多了解我的祖父。”
“外婆早已去世,不论我是否了解你的祖父,都没有什么意义。”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俨然冷场。
萧淮静静地看着林霂,过了片刻,那双本无波动的眼眸多了几分深沉:“我敬佩苏女士对感情的忠贞和执著,同时我认为她用一辈子光阴等待的未必是我的祖父,可能是一句音信,又可能是一个原因。毕竟在上世纪30年代,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负心事,大多数的人都在颠沛流离。”
林霂意识到自己想问题过于片面,默默地端正了坐姿。
萧淮见她的态度有所缓和,岔开一下:“我看见你晚餐几乎什么都没吃,是不是又生病了?”
这个话题缓解了她内心的尴尬,“不是,我出发前在家里吃了许多零食,不觉得饿。”
她回想起被空勤收走的餐盘里的熏肉香肠和牛排烧鹅,多讲了句:“好可惜,我只喝了点酒,其它什么都没吃。”
“我看见了,你喜欢Riesling。”
他居然连这都注意到了。林霂有些意外,于是请教道:“萧先生,Riesling为什么翻译成雷司令?这名字听起来冷冰冰,又有点傻傻的。”
面对这个略钻牛角尖的问题,萧淮顿了一两秒,倾身靠过来。
身体距离的减少导致心理距离的扩大,林霂感到不自在,然而是她主动发问,只能勉为其难忍住往后退的念头。
他一开口,低低沉沉的嗓音拂落在她的耳畔,“我以为,无论是德意志国家抑或是日耳曼民族,给人的印象总是冷淡刻板,木讷呆滞。”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林霂的意料,她等他说下去。
“我看过祖父的日记,他刚到德国时也经常被德国人的木讷呆滞所震惊。某天他去商店买东西,商品的价格是七十五芬尼,他付了一马克,店员居然拿出很多枚五芬尼,摆一枚五芬尼,说一声八十,再摆一枚,说一声八十五。”
林霂的眼睛睁圆了些:“难不成店员打算摆到一马克,才知道要找二十五芬尼?”
“对,就是这样。”
林霂想了德国店员笨手笨脚摆弄芬尼的模样,无语地摇摇头,一转脸,发现萧淮在看着她。
他好像是在笑,嘴唇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清澈明亮的眼眸噙着几许温柔,让旁人感到亲近。
此刻的心态有点微妙,她对他的感觉少了一些生疏与防备,和他交流时也不再过分地拘谨自己。
“萧先生,你的祖父叫什么名字?”
“萧承翰。”
“哪一年出生?”
“1919。”
“真巧,外婆也是1919年出生。我们的长辈订婚时都只有17岁。”
林霂与萧淮渐渐聊开来。接下去的谈话内容涉及家族隐私,萧淮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把祖父的生平事迹粗略地写在记事本。
林霂看见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故事。
萧承翰跟随父母抵达德国之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观摩冬奥会,反而听信谣言,前往瑞士躲避战乱。没过多久,父亲萧正甫去世,整个欧洲几乎被德军占领,中国亦陷入对日持久战。
萧承翰屈从于母亲的压力,不得不在瑞士结婚生子。长子早夭,萧淮的父亲是次子。
萧承翰与妻子的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时常争吵,争吵的内容几乎都是围绕萧承翰想要回国。
婚后第八年,萧承翰的母亲去世,萧承翰与妻子离婚,准备携幼子回国。然而国内抗日战争结束,又马上开始了解放战争。萧承翰此时已经是无国籍人士,必须向中华民国政府申请入境许可令。
入境许可令迟迟没有获批,萧承翰的心情越来越抑郁,加上在瑞士银行工作繁忙,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于1949年因心脏病身故,享年三十岁。
林霂看完,心里颇不是滋味。
萧承翰仅活了三十岁,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外婆不知真相,望眼欲穿,等待亡者归来。
一个阴差阳错的决定,导致一辈子的错过。
林霂把外婆的故事也写了下来。
解放战争结束之后,外婆家族的纺织厂被并入公家企业。外婆不愿意闲在家,向上级递交申请,被聘为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的授课老师。
1959年,外婆作为骨干教师前往湖南师范学院授课。第二年大饥荒,外婆号召师生捐出部分粮票煮成米粥接济灾民,其中就有林霂的母亲。母亲当时年仅3岁,又失去了父母,被外婆领养。
1966年至1976年,整整十年动荡,外婆被认定为走资派而遭到批斗,老洋房也被没收。外婆数次精神崩溃想要结束生命,在最后关头都极其痛苦地撑了过来。
1978年拨乱反正,外婆恢复了名誉,老洋房也被市政归还。之后外婆退休,林霂的母亲考上医学院,遇见了林霂的父亲。
林霂的父母毕业后结婚,次年生下林霂,和外婆一起共同生活在老洋房,直到2006年外婆辞世。
萧淮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细节我无法理解。看起来,苏女士与你的母亲在国内过得不好。”
林霂纠正:“仅是其中的几年过得不好。”
“在那几年,你的父亲是不是也过得不好?”
“是。”
“你过得好么?”
林霂愣住。
萧淮凝视着她的眼睛,重复:“林霂,你过得好么?”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直击心底。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的讯息却少的可怜,让她无从分辨。是质疑?还是闲谈?
最终,林霂牵动一下嘴角:“我?过得很好。”
萧淮正要往下问,美智子说了声“打扰了”,在他耳旁低语几句。
萧淮听完,向林霂投来抱歉的目光,转过去打开笔记本电脑。
交谈蓦地结束,林霂依旧停留在最后一个问题,难以抽离。
她旁观萧淮和美智子讨论工作事务,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旋又回过神转开脸,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弦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不一会儿,空勤走过来微笑着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把座位放下铺成床。林霂看看时间,接近22点了。
她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坐着都能睡着。”
她说这句话时,萧淮刚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完一个重要决策,不经意地侧目。
他看见她点开平板电脑里的音乐列表,手指漫无目的地逡巡一遍,选了首音乐,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准备入梦。
由始至终,她神色淡然,不带任何情绪。
头等舱越来越寂静,他能够听见她耳机里的声音,是他熟知的一首古典弦乐,创作于十八世纪,德文命名为《EineKleineNachtmusik》。
意思是“一首小夜曲”。
平淡的名字,并不平淡的旋律,短促华丽的八分颤音以及层层推进的快板回旋曲充满了明澈流丽的情绪。
这不是一首适合睡前聆听的音乐。相反,越平静的心,越会被犹如甘泉飞涌的音符勾起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怀。
不为人知的、也不愿为人所知的情怀。
第5章客套话
飞机受气流影响不断地颠簸,林霂睡得极浅,半睡半醒之间又做梦了,梦见她的似水年华。
男朋友前往德国留学,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走入安检口;他终于回国了,向她求婚,她开始筹备装修老洋房;她突发奇想,提议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家庭旅行,父母同意了,他也同意了;他体贴地建议由他来开车,她却自告奋勇地坐上了驾驶位。
大梦醒来,弦窗外的景象与梦里的美景融为了一体,云海翻腾,霞光万丈,柔和的金色光线照落在手背,冰凉的手指逐渐暖了起来。飞机已经进入德国领空,她却恍惚认为自己还在驾车翻山越岭。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梳洗用品,抬头见到萧淮聚精会神地盯着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各种红红绿绿的数据,几条曲线呈现出震荡上扬的走势。
他仿佛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都处于工作状态,不眠不休,除去昨晚挤出一个多小时和她谈天。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避免打扰到他。
片刻后林霂回到座位,萧淮仍在工作,没有注意到她曾经离开。
不知不觉,飞机抵达巴伐利亚州的上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萧淮完成了复杂的数据分析,关闭电脑。
萧淮回眸看过来的刹那,林霂立即闭上眼。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她的外貌也发生了一点改变。
及腰的卷发被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和戴着珍珠耳钉的双耳,她补了点淡妆,眉目清秀,神态恬静端庄。
萧淮静静地注视着林霂,她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下,双眼倏然睁开。
他在她之前开口说:“准备降落了,请扣好安全带。”
林霂低头一看,还真忘记系安全带。难怪感觉一直被他盯着,竟是自己又粗心大意。
她小声道谢,立即照办,抬头看到一位白人男子走过中间的过道,神色痛苦。
白人男子走到末排,弯腰就座时身体不住地颤抖。
林霂观察对方几秒,松开安全带站起来。
她快步走过去与白人男子交流。对方说不出话,单单在摇头,突然间失控地将头狠撞向座位旁的桌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胆小的女乘客发出尖叫,两侧的乘客也惊慌失措地往一旁闪躲,头等舱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混乱。
林霂使出浑身力气端住白人男子的头部,阻止他继续自残。哪料男子一偏脸,张嘴咬住她的左手手腕,手腕佩戴的紫水晶手链随即被扯断。
眼看他的臼齿就要咬在她的肌肤上,千钧一发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扼住男子的下颔骨。
林霂的视线滞了下,从这只手往上移,落到了那颗弧面被打磨过的宝石袖扣上。
是萧淮。
林霂微一张嘴,未及说话,萧淮腾出另只手扣住她的左腕往外带,把她被咬破皮的手腕安全地撤了出来。
掌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让萧淮以为她遭受了严重的伤害,可是他没有看见伤口,只看到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
疤痕横贯她的左腕,狭窄而深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伤害造成。
萧淮一怔。
林霂没有留意到萧淮的神色,她的左腕被他握住,连忙用右手托住白人男子的后颈。
男子频现阵挛性抽搐,越来越剧烈,整个人抖成筛糠,黄色的呕吐物从嘴里喷了出来,全部溅在她的大衣上。
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分多钟后,男子才停止强直阵挛。林霂把男子平放在过道上,垫高他的头部,看着他症状消失陷入昏睡,全身的力量才蓦地一松。
萧淮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这时机组乘务员围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
林霂和病人都被带出头等舱。她向乘务人员解释飞机在下降的过程中产生压差,病人的脑部血压急速升高,导致癫痫发作。
机长立刻和塔台联系,准备提前降落。
林霂回到座位时,头等舱已经恢复了平静。
美智子看到她回来,凑在萧淮耳边低语。她听不见美智子的原话,单听见萧淮用德语回答:“林小姐应该不是盲目热心。”
林霂心中一暖,本来想对他说的客套感谢之辞,忽然觉得有点多余了。
飞机很快降落在慕尼黑机场,地面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走,头等舱的乘客也依次下机。
林霂心爱的紫水晶手链被病人扯断,一百零八颗珠子散落在机舱内各个角落,只捡回来一条断裂的细绳。她捏着绳子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算了。
萧淮下机时注意到她低着头走路,目光在地面上依依不舍地搜寻。他停下脚步,转头对空勤说了一句话,空勤立刻用广播请舱内的乘客们帮忙拾起座位下散落的紫水晶。
人多力量大,乘客们很快集齐了大部分珠子。乘务人员也记下林霂的电话,表示一旦找回剩余的水晶珠,会立即联系她。
失而复得,林霂的心情瞬间变得开朗。如果大衣没有被弄脏,如果不是只穿着打底线衫而被冻得直哆嗦,她的心情会更加愉快一点。
她双手抱臂快步往前走,没想到在机场通道转弯处又遇见了萧淮,不禁讶异:“萧先生,你还没走?”
萧淮点点头,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林霂本想拒绝,但实在冻得不行,脸都快要冻僵了。
她拢了拢价值不菲的外套,鼻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鸢尾花香味,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萧先生,刚才你有没有受伤?”她的声音比平时轻细柔软,仰视他的那双眼睛受寒风吹拂故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色。
萧淮看了她两三秒:“没有。”
林霂暗自松口气。
见她的脸色恢复些红润,萧淮伸出左手,掌心里是几颗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我捡到了几颗珠子,还给你。”
林霂下意识地也伸左手,胳膊刚抬起来又收回,改用右手接过紫水晶,道了声“谢谢”。
话音刚落,林霂觉得自己太不善言辞,除了这两个字别的场面话都不会说。
她想了想,破天荒客套道:“萧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晚餐聊表谢意。”
以为萧淮会像拒绝关怡那样委婉地拒绝,结果出乎意料,“客气,我现在就有空。”
林霂有点懵,她随口一说,不是当真的。
她迅速找了个借口:“我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安娜酒店,否则预订的房间会被取消,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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