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林霂顿了下,“你哭什么?”
还是没声音。
林霂背对着季云翀,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泛起狐疑:“说话啊。”
季云翀的喉结滑动一下,哑声打破沉默:“我在想,如果我当年推迟回国的日期,我们或许可以躲过车祸,父亲也不会遭遇不测。”
林霂听不懂,但想起了往事。
两年前,季云翀的父亲是东盛集团的董事长,试图改组企业,将原资产和负债进行结构性调整,从而获取最大的经济效益。
当年东盛一公布重组的消息,股价随即大涨,甚至翻番。季父希望季云翀等到重组结束后再回国,季云翀却为了她抛下工作,从慕尼黑飞回上海。
她稍后出了车祸,自顾不暇,与季云翀分手后更是对他、对东盛退避三舍,直到很久以后才通过新闻得知,季父死于飞机失事。
想起季父的死亡日期和车祸是同一天,林霂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东盛申请股票停牌之前,三位股东违反公司章程,秘密减持股份。父亲发现了这件事,顾虑到这三位股东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没有立即上报执法部门,而是连夜坐飞机赶回上海处理这起突发事件。”季云翀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涌动,“飞机飞到一半,引擎突然失去动力,机毁人亡。”
林霂感到不可思议:“飞机在起飞前会经过精细的检查,不可能突然失去动力。”
“再精细的检查,也抵不过有人蓄意谋杀。”
“什么?”
“那时是隆冬,父亲的航班无故提早十分钟起飞。偏偏就是缺少了那十分钟,油箱里的油块没有完全融化,残余油块堵住输油管,导致飞机在途中失去动力。”季云翀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抱紧她,像在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人心险恶,在利益的争夺上,无所不用其极。”
林霂乍地听到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脑子空白了几秒。
“父亲死后,三位股东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快速抛出东盛的股份,获取巨额资金。其有一位获利最多,因此成为了美林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另外两位的手段逊色了些,但也相继成为普森制药和中西药业的股东。”
“由于他们这种卑鄙龌龊的行径,东盛重组不成功,股价大跌,险些被其它公司收购。”
林霂震惊:“伯父的死与这三位股东有干系?如果事情属实,你应该报警。”
季云翀回道:“我曾经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报警后就会得到公正的处理,但是没有,案件一拖再拖,我和母亲先后遭到了数次恐吓,差点……”
季云翀没有继续说下去。灯光映衬着他深似海的眸子,渐渐地,那双幽深的眼睛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
“木木,如果我说从来没有背叛过你的感情,你会相信吗?父亲去世后,我作为继承人在接替股东身份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危险和阻碍,我担心拖累你,仓促间找了个理由提分手。”
林霂张了张口,语塞。
在季云翀看来,她之所以沉默,实为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他只好换种说法:“我们分开的这两年时间里,我一直默默地关注你。你要评医院职称了,我暗地里疏通领导层关系;你打算和好友合伙经营私房菜餐厅,我便派人来照顾你的生意;你去年年底前往慕尼黑旅行,我让航空公司把你的座位升级到头等舱。木木,我挚爱过的女人惟有你一个,以前是,现在还是。”
林霂听完,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分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她悲痛欲绝,经常哭坐到天亮,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乃至神思恍惚分不清楚白天或黑夜,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忽然一日,她听到同事窃窃议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嫁给有钱人、不惜拖累父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血喷出来的瞬间,她幡然醒悟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放弃宝贵的生命?
如今听到季云翀改口说爱她,说如何如何照顾她,她丝毫不被打动,只觉得荒谬,不禁拧起眉头:“行了,不要再说了。”
感受到她的不耐烦,季云翀语塞。
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忍耐、牵挂、等待,霎时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他有种错觉,两年前那个一次次拨通他的电话、流着眼泪请求他再见她一面的女人,已经离他十分遥远。
她,完全不爱他了吗?
季云翀的脸色大变,手臂不自觉地松了松。
林霂飞快地钻出他的怀抱,下楼。
他见状,急忙去追她。左脚刚跨下第一级台阶,右膝半弯未弯,身体陡然失去平衡,直直地摔下楼。
林霂听见沉闷的响动,回眸瞥去,就见一道身影黑黢黢地倒下来——
季云翀摔下了楼梯!
倒地的那一刻,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痛苦的抽息,手用力按住右膝,脸色煞白得有些吓人。
他努力撑起上半身,做势要坐起,然而右腿的疼痛让人无法承受,一下子向后跌坐在地板上。
林霂吃惊,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摔到哪儿了?”
他的额头挂着冷汗,强忍住剧痛:“没有。”
林霂不信,仔细检查他的腰、背、尾椎。
确认无碍,她的两手利落地向下游移,很快来到他的腿。
他按住她的手:“木木,我没事。”
掌心下的触感实在诡异,她不假思索卷起他的长裤——
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形同蜈蚣,蜿蜿蜒蜒十几厘米纵贯在右腿膝关节,上达髌骨,下至胫骨。
第34章爱情转移(下)
林霂难以置信地望着季云翀。
两人目光对峙。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我的右膝关节在车祸中受过重创,应该静养,但那时我得知了父亲的死讯,不顾医生的劝阻急忙飞到东盛驻慕尼黑分部,调取父亲和三位股东的通话录音。”
“没想到我的膝关节很快出现功能性病变,不得不在慕尼黑接受胫骨高位截骨,手术失败后再又接受膝关节置换。”
“也许是运气不好,排异症状十分明显,医生把置换器取出来,前前后后耗费一年多的时间进行清创、旷置、二度翻修。”
“我原本打算去年年底来见你,可是膝关节再度感染,膝外侧也出现了溃疡性窦道,我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再花时间住院治疗。”
季云翀说到这里,苦笑:“我来见你之前,医生告诉我,膝外侧的窦道里再度出现了脓性液,建议尽快截去右肢中下段。当然,我拒绝了,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变成残废的样子。”
林霂听完,惊讶至极。
膝关节是人体最大且构造最复杂的关节。医生在做置换手术时,必须一层一层切开皮肉和肌腱,剥离韧带,将膝盖骨翻转,再将股骨、胫骨和髌骨三部分假体定位置入,最后根据假体大小截去真骨。
季云翀在术中承受的风险,以及在术后承担的苦楚,她不忍细想。而截肢是破坏性手术,对患者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莫说季云翀不同意,她也有点不能接受。
她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右膝中上部:“痛么?”
即使是这般轻微的按压也让季云翀感受到了疼痛。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单音字:“不。”
因为假体感染的缘故,关节腔内早就出现了大量脓性、纤维性分泌物。如今膝盖屈曲受限,膝外侧也出现了可怕的病理性肿胀——他怎么可能不痛?
林霂的胸口堵得难受:“我现在可以理解你那时迫不及待地飞到慕尼黑的初衷,但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病情,并且取消婚礼提出分手呢?”
“我那时拿到了通话录音,就在我怀疑车祸事故也是有人蓄意策划并在追查此事时,母亲被绑架了。我不得不用通话录音去交换母亲,最终证据没了,母亲也疯了。”
此时此刻,再没有言语来形容林霂内心的极度震惊。
季云翀扬起嘴角,笑得有些苍凉,语气里承载了无尽的苦衷与无奈:“我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光里,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保护你。把你放在身边?或将你送到国外?似乎都不可靠。每次听见你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爱我,我也想把实情告诉你。可是告诉你之后呢?你会变成母亲那样吗?”
“我害怕了,瞻前顾后了,想和你共同进退,转念一想你是我最爱的人,又怎么忍心让你受到伤害?”
“所以我只能叫你滚。你滚得越远,相对而言就越安全。”
这时,季云翀的眼眶微微地湿了,声音也变得低低的,哑哑的:“木木,你一定不知道你有多么的令人牵肠挂肚,明明那么委屈,那么痛苦,却用哽噎的声音祝福我。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更没有见过比你更可爱的人,你用十年青春等待我,我何尝不是在最宝贵的韶华岁月里只深爱你一人?失去了你的日子,我就像被困禁在黯淡无光的孤城,而我的双眼见到的东西,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面对这样真诚的表白,林霂有些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我现在光明正大地回来了,我有能力保护你,不会再轻易和你分开。”季云翀端起她的脸,用手指拭去泪痕,喃喃低诉道,“木木,我爱你。你爱我吗?”
她的眼泪愈发汹涌。
他凝视着她,深情而专注的目光在她的眉目间流连,忽地低下头,微凉的唇凑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睫,鼻梁。
每一个吻都极轻浅,他害怕一用力就碰碎了这场如梦似幻的重逢。
“木木……木木……”低沉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呼唤她,带着让人沉醉其中的奇异魅力。
她的情绪好像被感染了,轻轻应一声:“嗯。”
他的唇贴上她细腻柔嫩的脸颊,流连,辗转。
彼此的鼻尖将触未触,气息几乎交缠在一起。
温柔的亲吻,像杏花春雨,又像温山软水,仿佛让中断了两年多的感情得以延续。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犹如金色的阳光重新照落在他这座冰冷的空城,驱逐了所有沉重的愁绪。这样的感觉如此美好,如此久违,让他情不自禁地索求更多。
他环住她的腰,一点点靠近柔软的唇瓣——两两相贴的刹那,她倏忽偏开脸。
季云翀的心中拂过讶异,睁开眼瞧见林霂的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像在纠结什么,又像在决定什么。
他轻声问:“怎么了?”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嗯?”
“我有喜欢的人了。”
唇舌间还残留着刚才缠绵时的湿润触觉,他的心骤地往下一沉,表情瞬间凝固。
林霂觉得季云翀生气了,但她想错了。
季云翀没有愤愤不平地指责她,更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对方的姓名、身份、背景,只牵扯嘴角笑了一下,用隐忍克制的口吻掩饰难过的情绪:“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方方面面都比我好,才能让你动心?”
林霂刚刚憋住的眼泪又流淌出来:“对不起,我并不了解你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和磨难。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季云翀是她的初恋,如果说她现在得知真相后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肯定是骗人的。
强烈的愧疚感折磨着她,她几乎冲口而出愿意和他重新开始,但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她的眼前随之浮现出萧淮的脸,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她的心,仿佛被把刀狠狠地剜了几下,很痛。
季云翀见她神色纠结,忍不住问:“你和那个男人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
十年的感情败给了两个月的相处,她是不是有点无情?
季云翀沉默良久,再开口时,沉沉地叹了口气:“木木,你能否放一放对那个人的感情,想想我们这些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你爱了我十年,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我们好不容易重聚在一起,更应该珍惜彼此。”
林霂咬住嘴唇:“我……”
“我给你时间,你慢慢考虑,想清楚再回答。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去趟慕尼黑?不论我是否决定接受截肢的治疗方案,我都将再次面临手术。”
截肢这个词深深触动了林霂的神经,她不假思索就作出承诺:“我明白,我会陪着你。”
“东盛即将进行重大资产重组,我的身体状况不能被外界知晓,否则将对集团不利。你能不能为我保密?”
她愣了愣,点头。
季云翀伸出手,非常不舍地在她的脸颊摩挲了一会儿:“乖啊。”
说完这句,他扬唇笑了一下。
他展颜一笑时,通常眉梢往上一挑,眼睛里先染上几许温暖的笑意。左右两侧脸颊再随之凹陷进去,形成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阳光,又带着孩子气。
少女时代的林霂便是被这样的笑靥勾上了早恋的歧途。
如今再度目睹熟悉的笑容,又听到这句话,林霂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想起了往事。
彼时青春年少,他阳光开朗,不骄不躁,放弃了家里的奔驰专车,俯首甘当她的自行车车夫,每日放学后呼哧呼哧地将她送回老洋房。
在那段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鲜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晚霞,冬天的薄雾,送了她和他一程又一程,成为两人爱情最初的见证。
当年,他问她:“林同学,这辆自行车比大奔少两轮,坐着是不是咯屁股?”
“嗯,有点儿。”
“你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们一起坐真正的大奔。而且冬天快来了,寒风冻坏了你的小脸蛋,我心疼。”
“不好。我不怕冷。”
“我怕冷,你不心疼?”
“不心疼。”
“乖啊。真的不心疼?”
“……唔,那好吧。”
时光匆匆,十年寒暑易逝。
如今冬去春来,他遍体鳞伤,她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人。
他和她的爱情,不声不响地,没了。
*
稍晚点的时候,季云翀送林霂回家。车子抵达公寓楼下,她打开车门,他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眸望他。
季云翀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把老洋房卖了,暂时借闺蜜的房子住几天。”林霂想到曾经打算把洋房布置成他和她的婚后小别墅,又补充道,“爸妈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实在难受,就卖了。”
季云翀没说什么,松开手。
林霂略感尴尬,下车。
进入公寓楼门,行至三楼,她没有再继续往上走,而是挪步至楼道里的玻璃窗前,向下瞅了瞅。
果然,车还停留在原地。
她轻轻唤了声:“哎——”
车窗降下,露出季云翀的脸。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木木。”
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快回家睡觉。”
他的家,正是她所在的地方。季云翀的胸口化开难言的情绪,却弯唇一笑:“好,你也早点休息。”
五楼亮起灯,车子这才发动,驶离公寓。
夜色寂静,月光朦胧。季云翀安静地看了会儿车窗外的景致,拨通助理的电话。
他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眉梢,轻轻慢慢地开口。
“帮我查一个人。”
*
林霂回到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她脸色较差,刚哭过的眼睛仍带着红血丝,看起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她坐在电视机前呆怔了许久,茫然想起萧淮没有回复消息,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一眼。
五个未接电话,都是萧淮打来的。
她没有细看来电时间,以为是刚刚发生的事。回拨过去,电话仅响一下就被接通,萧淮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张口便是她的名字:“林霂。”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强打精神说话,完全没有平日里视频聊天时的开心调调:“我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忘记改回来,不好意思。”
“嗯。”
他只答了一个字,而她反应迟缓不在状态,于是两人有几秒钟的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她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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