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想不到,跟在刘氏身边长大的谢玉,会生成这副模样。
但又思及他们姐弟自小丧父,母亲又不是那等刚强之人,江南本不太平,怕是被迫也要成长起来吧?
焦氏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小女儿谢韵,却是心中忧虑。
“但我毕竟是出嫁的女儿,所以祖母,这件事,还得问一下老夫人,该如何处置。”
在谢玉看来,老夫人魏氏的头脑要比柏氏清醒多了,行事也更加利落。
柏氏叹了口气,“自当如此。”
既将信送到,谢玉转身就走,再不关注此事。
且不说这孩子方才两月,他本身就是外室生的庶子不说,长大也须得十数年,到时候谢氏兄弟早成了气候,对他们哪里还造得成威胁,若他们当真这么没用,谢玉也不用再为他们操心了,趁早该干嘛干嘛吧!
明玉楼中仍是日日车马如龙,甚至需要提早预约,方能在这里吃一顿饭,京里权贵多,在渐渐显出新气象,日愈繁华之后,到明玉楼吃一顿饭才是真正上档次,乃是身份的象征,是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恐怕还会继续火下去,人总是有从众心理,即便是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年代,依旧如此。
谢明崇回来得突然,又出了那事,本就在孝期,不便大宴宾客,谢文渊索性邀了同辈的亲属同些许好友在明玉楼摆了几桌,既有面子又免了麻烦。
虽说例如丁之荣、薛元林这等明显与他们不对付,但因是同辈,又是近亲,不得不请,到底还是发了帖子去。
监察司副统领是正经的从三品,虽说是前所未有的官制,但毕竟是从三品,以谢文渊这会儿的年纪,哪怕是挂个名的虚职,都足以叫人艳羡了,那等天生的侯爵他们比不得,但例如薛元林这等侯爵家的嫡子,除非将来继承爵位,否则恐怕终其一生都攀不到这个高度。
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就得了这般高位,怎么都该春风得意,谢文渊却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身并不华贵的天青色衣袍,愈加显得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说实话,这天来得人并不少,连丁之荣和薛元林都不情不愿地来了,最早在他们进京之时就聚过的那群少年几乎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个未收到邀请的谢家人,同样送了礼到谢家,再从从容容地到了明玉楼。
而在这群谢家人中,最受人瞩目的就是谢文楚。
他与谢文渊、谢文博乃是同年,只是他们是进士,谢文楚却是探花,当年自是无比风光,也有人乐得拿他去踩谢氏兄弟,谢文楚自然也有些骄傲的心思,然而一年过去,谢文渊成了从三品的监察司副统领,谢文博明明是个进士,却放弃了清贵的文职,反倒成了武官,那时候谢文楚还嘲笑过他,可是现在他自己仍是个八品给事郎,这对兄弟却一个从三品一个六品——
到底心里不是滋味。
唯有用个文官清贵来安慰自己,但下官见到上官到底是要行礼的,这上下尊卑不可乱。
“阿姐。”谢文博走到了谢玉身边。
谢玉仍站在窗前,“你怎么不帮着文渊招呼客人。”
“他自己应付得过来,再加上还有相正、相成帮着呢。”谢文渊道。
谢玉挑起了眉,“怎么,闹别扭了?”
“没有。”谢文博哼了一声道,“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和他吵过架。”
呵呵,是没有吵过架,他俩信奉的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原则,但是自从谢文渊打不过谢文博之后,每次闹别扭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谢玉柔声道:“说吧,什么事。”
谢文博撇撇嘴,“姓李的的事儿。”
“哦。”
作为一个混到大晋高层的外族人,这件事定性之后才叫震惊朝野,于是,与李瑞明亲近的人个个自危,幸好他平日里与朝臣本没有多少往来,才没有波及大范围,但他的两个女婿,包括与他儿子结亲的人家,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来洗清自己,三皇子被审赐毒时还有人为他求情,但是为李瑞明求情的人一个都没有。
大晋朝的历史上并非没有经历过外族入侵的惨事,尤其蓅目族并不是那种信仰和平的民族,他们从信仰到习性都充满了攻击性,是以几乎是一致决定给他除以极刑,虽说他还没对大晋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但是深挖就发现几宗大晋能臣冤死案中都有他的影子,再加上曾死得莫名其妙的镇国大将军生前恰是他的“好友”,到底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边疆之祸不是一日两日了。”谢玉轻轻道。
“这个我知道,”谢文博皱眉道,“我看过些许记录,大晋虽强,但那些外族也不弱,蓅目族只是其中一支,甚至不是最强势的一支。但他的那个主意,也太……完全是个馊主意好吗?”
确实失之以正,但是……他们什么时候正过?
“文博,看来你才是我们家最正直的人呢。”谢玉感叹。
说起来,谢文渊倒是表面上再如何温文尔雅睿智知礼,骨子里却真正同谢玉一脉相承。
“阿姐你也赞同他的主意?”
“至少能少死一些人,免去一些战争,不好吗?”
谢文博:“……”
“况且,壮士千里去,一击必杀之,这么潇洒之事,我都想去了。”谢玉笑盈盈道。
谢文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姐,你的文采真不怎么样。”
“那当然,读书的是你们,又不是我。”谢玉答得理所当然。
“你当真不想去?”谢文渊道。
谢文博叹了口气,“也没有。”
只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又读过许多兵书,到底向往的是在战场上千军万马间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吧?
然而谢文渊的主意却是——李瑞明恰好有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幼子,蓅目族中却无人见过他,只需谢文博冒充他的身份,带上一队玉阳十二坞的好手去,可有人假作他的妻子,又或仆佣,护送着他一路北上,不需要塞外的人太相信,哪怕是将信将疑,一旦打探清楚草原的形势,弄明白几个重要人物……全部刺杀之,计划人物全部杀死,便可南归。
“阿博,这也是一场战争,”谢玉看向他,“虽不必将那些个草原人物看得太厉害,但这绝不是一场老虎搏鹿,比起江南那些个乌合之众,草原上……还是有相当厉害的围杀之局的。包括我十二坞中人,并非我们下令,全凭自愿,因我也无法确定他们能够完好归来。”
谢文博叹了口气,“我愿意去。”
谢文渊凝重点头,“我只求一件事,你能够带着我们的人,平平安安地归来,若是当真形势太过恶劣,不必真正讲究将他们全部杀死,未来我们自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
“你要记得,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谢玉也郑重起来。
谢文博点头,认认真真地答:“定不负所托!”
定嘉四十二年夏,谢文博率玉阳十二坞陆荞、卫裕西、奚水子、章元南等一行十三人,一路北行。
十月,塞外迎来了一个新的天翻地覆。
☆、第44章 谁在说谎
谢文博走的那天,谢文渊没有去给他送行,不过前日里兄弟二人喝酒喝得大醉而归,该说的话都说敞亮了,倒是没有半分隔阂。谢玉去送了,谢文博只郑重道:“阿姐,你放心。”
“对于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谢玉叹了口气,“只记住阿姐一句话,不要逞英雄。”
“我知道。”
“那便走吧,我等你回来。”
“阿姐保重。”
谢玉笑起来,“我自会保重。”
她看向站在谢文博身旁假作他妻子的陆荞,李瑞明的幼子确实成了亲,那的的确确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且是个武官家的,但李瑞明一出事,她娘家迅速与李家撇清关系,她自己也很快回了娘家再没回来。
陆荞却扮演的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妻子形象,而她本也是大家闺秀,甚至不需要演,本身往那儿一站就很有说服力,且这次漠北之行乃是她主动请缨,以她的武功在玉阳十二坞中都算上乘,谢玉便准了,并未因她是魏瑾瑜的表妹而有什么特殊处置。
“愿你们一路平安。”
“定不负大龙头所托!”
京城已是初夏,花开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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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头,那张璃又递了信来。”
在这种时候,谢玉真不想听到这种消息,于是冷笑,“她还没闹够?”
闹?
其实不是闹,应当说是她努力笨拙地在讨好谢玉,信里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一次比一次低,然而,谢玉对此毫无兴趣。
“大龙头,不如之后不许她再递信出来,让庄子那里的人看紧点。”
谢玉脚步顿了一下,“替我递个消息给她姐姐,让她把张璃接了去,虽说那魏瑾琅死了,她有权利一直住在魏家,但是我可是不想放个想乱了纲常人伦一直觊觎我丈夫的‘弟媳’在身边。”
这话相当不客气,几乎是赤|裸裸的打脸,张璃其实从未明着说过,但是瞧她一封封信字里行间对谢玉的谄媚讨好和自怜自哀,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她想回京里来,且那副将自己贬到尘埃里,说是绝不会同谢玉相争,谢玉想让她如何便如何,愿意一辈子做谢玉的奴婢——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好吗?
这样舔着脸,心大脸更大。
“是,大龙头。”
这边消息传了去,隔天张璃的姐姐便派人用马车低调地将她接走了,至于接到哪里去,就不是谢玉需要操心的事了,若是张璃安分守己地呆在院子里,她也不愿意计较她父亲的那些破事,既利用了她一回,也不少她那一口饭吃,既然心大了,那就抱歉了。
数月之后,便听说张璃远嫁,终其一生,再未回到京城,此乃后话。
谢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阿芒和小满睡得正香,这两个孩子极好带,或许是因为谢玉日日用内力给她们温养经脉的缘故,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长得也比寻常孩童要快一些,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吸收能量,然后在睡觉的时候将之消化。
魏瑾瑜还在宫中,那些个阁臣还未散,只是又快要到他休沐,便约好了要去京郊的庄子散心避暑,于是,谢玉便让人收拾了东西起来,带着这俩还在昏睡中的货一起去。
“大龙头,江南急信!”
朝雨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少有的带着凝重之色。
谢玉接过信,只看了几眼就皱起了眉。
“吩咐下去,我明日就回江南。”
“大龙头?”
“还不快去!”
“是!”
江南向来是繁华锦绣之地,只是谢玉不曾想到那位陈大人这般胆大,竟敢勾结前去剿灭山匪的柳大将军,趁着玉阳十二坞中空虚之时,偷袭六连星岛,杀死不少安分地在卖苦力的水匪,怕是再过几日,剿匪有功的折子便要递上来了吧?
谢玉冷笑一声,且不说柳大将军曾与仁王亲近,未必不知道这玉阳十二坞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大人可是的的确确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位是姜相的门生,妻子又是魏瑾琅的小姨,谁知道这里头是想为他的座师争一口气,还是为魏瑾琅报仇?
只可惜她玉阳十二坞中人个个身手不凡,却是一个都没被他们逮到,倒是那些被养在岛上的妇孺老幼被关押了不少。
若只凭这个,还不至于让谢玉决定立刻回江南,这封急信中,还有一个消息。
江南近日有了传闻,只说玉阳湖上有一处密藏,乃是前朝徽帝南逃之时所设,密藏之中有财宝千万,并上等兵甲数千——虽这会儿还是传闻,但以玉阳十二坞对江南的控制力,已经抓到了传闻的源头,正是来自巡抚府。
谢玉对这等所谓宝藏之事从来嗤之以鼻,这事儿几乎一想便知,恐怕本就是针对她,或者是针对魏瑾瑜的阴谋。
例如,给魏瑾瑜扣一个试图谋朝篡位的帽子。
“给我查清楚,这里面还有谁的手笔。”
“是,大龙头。”
谢玉看了看正在呼呼大睡的女儿,心中却是有些冷,对玉阳十二坞如此熟悉,定然不是外人,想要在江南挖她的跟脚,这人对她、对整个玉阳十二坞都极熟悉,这种感觉很不好,但谢玉依然很平静。
魔门之中什么人最多?绝对不会是忠肝义胆的侠士,更不会有多少信守承诺的好人,更多的是作恶多端的奸人,又或阴险狡诈的小人,对于背叛,她还真是熟悉到无以复加。
或许是因为到这个时代一直太顺风顺水,她这会儿才真正有了点熟悉的刺激感。
哦,倒真的让她兴奋起来了呢!
尽管如此,谢玉从不是掉以轻心之人,越是对面前的情况感兴趣,她就越是思虑周详。
直接抱起阿芒与小满,她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静悄悄地离开了靖王府,再然后,空手归来,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不会知道她将两个孩子送到了哪里,托付给了谁。
魔门中人并不习惯于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她需要的是万无一失。
门“吱呀”一声打开,灵雨手中拿着讯息,却有些忐忑,她看向肩头微湿的谢玉,惊道:“大龙头!”
谢玉看向她,仍如同平日里一般信任,“怎么了?”
灵雨忐忑了一下,终究将手中密信递给了她。
谢玉扫过信上字迹,微微一笑,“替我更衣。”
“是。”
然后,安静烹茶,等着魏瑾瑜的归来。
白马逐朱车,黄昏入狭斜。
到了黄昏时节,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魏瑾瑜的马车停在门口之时,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整个靖王府都很有一股紧张肃杀之感。
“怎么了?”他看向陪在他身边的罗清,这位也是玉阳十二坞中的好手。
罗清摇摇头,他还没有得到消息。
直到走到了笼在细雨中的院子,推开门去,看到正凝神烹茶的谢玉,他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坐。”谢玉微笑道。
魏瑾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着谢玉那双纤细完美的手优雅地执起茶壶,轻轻倒入他面前的茶杯中。
“子瞻,喝茶。”她的声音柔和。
魏瑾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仍然乖乖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比起她那优美的姿态,烹出来的茶其实一点都不好喝……
“我知道我的茶道唯有其形,”谢玉反倒自己笑了起来,“看着很好看,对吧?”
“嗯。”
尤其是她这样的美人,这样坐着烹茶的时候,整个都美得好似一幅画,即便是再劣质的茶,都好似最佳的云顶雪尖。
可是事实上,单论茶的话,真的不太好喝。
“子瞻,就好比我这个人。”她站起来,走到了魏瑾瑜的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身上。
因为她练的武功特殊,不仅姿容极美,且柔若无骨天生具有一股子魅惑之意,只需要靠近,魏瑾瑜哪怕与她有过那样亲密的日子,却仍然会为她所迷。
“我很美吧?”
自然,没有人会说她不美,即便是眼睛瞎了,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听到她的声音,全凭感觉也会觉得她是一个绝色佳人。
“可是我的内里其实并不是这样。”谢玉从不避讳这个,她将自己看得很清楚,她虽不是美女画皮,但绝非表里如一之人,很久之前,她就有过美如天仙心如蛇蝎的“美誉”,从来做不来那等真正“真善美”的美人。
谢玉看向魏瑾瑜,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就好比你,长得真好看。”
魏瑾瑜的额角已经有了淡淡的汗迹。
“可除了在床上,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呢子瞻。”
魏瑾瑜紧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