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衣的外形看起来本就是个墨发白衣、色若春晓的少年,这一番话说到后面情真意切,凝视着赵坦坦的样子又颇有些含情脉脉。一时间令赵坦坦偏转头去,有些不自在起来:“雪衣,我……”
这年头鹦鹉化形之后,可比狐妖胡梦能说会道多了。可惜,作为主人,她尚且不合格,又怎值得雪衣这般追随……
二皇子看看雪衣又看看赵坦坦,作为在深宫之中长大的皇子,又沉溺酒色多年,看这情形他自认很懂地点头:“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自然是比成日对着青灯古佛要有趣味得多了!”
一开口就是这调调,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本就感到有些头疼的赵坦坦,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一直躺在原处幽幽看着他们的魔尊忽地冷哼:“凡心难抑?一只鹦鹉罢了,竟也敢肖想主人?”
满怀期待地说出那些话语的雪衣,没想到赵坦坦如同没听到一般,顾左右而他,本有些失落。此时闻他顿时脸色一白,转头望向了魔尊。
虽然方才劝阻了赵坦坦的杀意,但当他自己望向魔尊时,他的眼中迸发出的却不知是惊惶、还是惧意、还是恨意。
他有些缓慢地走向魔尊,仿佛行走十分艰难般,慢慢在魔尊面前蹲下身子盯着后者黑沉的眼眸,声音也有些微颤:“主人,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似乎只要赵坦坦一发话,他便会出手结束了魔尊的性命一般。
赵坦坦看着他反常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忙道:“既来了这禁法的皇宫,便得好好把握机会,趁着那魔尊不能施展法力,务必要逼问出惜澜魔花解药的下落!”
“逼问?”二皇子在旁听见,又来了劲头,“可要本皇子帮忙?可要提供刑具?这地方不宜动静太大,可要另找一处隐蔽场所,将地上这位搬个地方,藏起来慢慢拷问?”
他倒是积极得很。
就不知若他知晓地上这位,是曾令修真界多少修士丧生,甚至随手一挥就能令一座城池化为乌有的的魔界尊者,还能不能这般积极了。
赵坦坦瞥了他一眼,一笑:“刑具?你且说说,这皇宫大内都有些什么刑具能用上?”
二皇子难得看到仙人采纳他的建议,顿时更来劲了,将嘴一张正要滔滔不绝介绍一番大内刑具,却蓦然被地上魔尊那幽深阴鸷的目光,给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回过神来时,他只觉得背后冒了一层冷汗,仿佛刚死里逃生了一回般。
大约是求生欲使然,他向后缩了缩,眼珠子乱转着冲赵坦坦摆手道:“仙人莫开完玩笑了,想来你们仙人必然有仙人手段,哪能看得上我们这些大内凡品?本皇子忽然想起还有正事要办,还是不打扰你们拷问了。”说罢,他不等赵坦坦回应,便脚底抹油向外走远了。
假山后没了聒噪的二皇子,顿时清静了不少,但赵坦坦依旧不自在,因为魔尊的视线从刚才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的意思。
雪衣见此,眼中冒起怒火,朝着魔尊的眼睛伸出手去,不知是想遮挡他的视线,还是要惩治他。然而,他的手伸到魔尊的面前便顿了下,颤抖着迟迟未能落下,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令他下不了手。
“雪衣?”赵坦坦担心地唤了他一声。
雪衣的身子随着这一声唤颤了颤,他回过头来望着赵坦坦,双眼中氤氲着水雾:“主人,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他当年曾于我有过饲育之恩,我不能对他下手……”
“假仁假义的孽畜!”魔尊不屑的声音在雪衣身边响起,“既然都敢肖想她了,何必如此假惺惺?”
他幽深的眼眸始终盯紧着赵坦坦,似在观察审视,这样的眼神已经出现过好几次,唯有这次,他眼中多了一份浓重的悲伤。
“你……非常恨我?”他慢慢地问道。
赵坦坦闻,不理解这是哪一出,淡淡道:“你这般手中冤魂无数、人人见而诛之的魔人,天下多少人恨极了你,我亦不能免!”
魔尊却对这话没有任何回应,突然又换了个话题:“你非常……喜爱孩子?”
赵坦坦挑眉,想起方才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她不禁站直身子遥望御花园的那个水榭,有些怅然,却未曾开口回答魔尊这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的妻子……”魔尊也不管她是否答复,径自喃喃自语,“我曾与我的妻子一同盼望过,希望能有个孩子,男孩像我,女孩像她……可是成婚十年,我们都未曾诞育子嗣……”
第189章 雪衣6
“所有人都担心这片江山后继无人,用尽方法劝我选秀纳妃充盈后宫,我都没同意。我曾对她发过誓——我愿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怎能违背誓?”
魔尊说到此处叹了声:“当年我将她骗进宫来后,才告诉她,我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但我愿给她一个真正荣耀的身份……尽管我知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并不在意这个。果然她那时生气又失望,打算独自离开。我不愿失去她,哄着她求着她,最后当着她的面发誓,此生只她一人。最终她被我感动留了下来,我以为我们以后都能好好过日子。我是那天下之主,而她是我的后,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快活的事了……”
说到这里,魔尊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露出似悲痛似忏悔的表情,连嘴角都不停抽动起来。
在假山的阴影下,这般的魔尊看来诡异万分,而他沙哑的声音也罕见地带上了微颤:“后来……”
“住口!”魔尊将出口的话,被雪衣猛地打断。
雪衣的眼中满是惊怒,一直僵持在半空中的手握紧成拳,发出咯咯的骨节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打向魔尊,却颤抖着依旧没能打下去。
他踉跄地退后几步,站直身子,忽地一把拉起赵坦坦便往假山外跑去。他的脚步是那么匆忙,仿佛害怕跑慢一步,便会从魔尊口中听到什么令他恐惧的事。
赵坦坦早在魔尊提到“妻子”二字时,便脑中只剩下一片炸响。仿佛有什么必须要逃避的存在,让她的神魂缩在自己的躯壳之中,令她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也再感受不到外间事物。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雪衣拉着不知跑出多远,直到脚下被石头绊到,才恢复了一丝神智。
“雪衣,你怎么了?”她抬头看向因自己绊到而暂时停下脚步的雪衣,眼中仍有些恍惚。
这个总是满身佛性,神情慈和、眼神温柔的雪衣,此时却惊慌失措,连束发的发带被树枝勾去,发丝狼狈地落满肩头都未察觉。
雪衣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赵坦坦的手,牙齿用力咬住了唇,面色苍白地望着不远处满是枯枝败叶的池塘,眼中的慌乱逐渐被悲伤所覆盖。
“主人……”他眨了眨那双秋水般的眸,不知想起了什么,对着那池塘后的废墟,怔怔地落下泪来。
赵坦坦顺着雪衣的视线望去,才发现他们竟无意中跑来了冷宫附近。那是曾是前朝亡国之君为自己皇后所打造的金屋,也是葬送了前朝废后性命的地方。
也不知雪衣此时这声“主人”,是在唤身边的赵坦坦,还是在唤曾于那片池塘后宫殿中,时而逗弄鹦鹉、时而悄悄出来采莲戏水的女子,又或者是那个……被囚禁在宫殿中不见天日,靠着鹦鹉衔食投喂来苟延残喘的废后。
赵坦坦身子颤了颤,没有应声。
她收回望向废墟与池塘的视线,主动拉起雪衣的手。
雪衣的双手细长白皙,握在她手中时犹如洁净的白莲。更重要的,这是一双带着温度的手,手的主人更是活生生的,能拥有着喜怒哀乐的情绪,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与感悟……而非当年那翎羽散落满地,浑身骨断筋折,躺在血泊里惨死的鹦鹉。
如果这不是绝望中的梦境……那么,这样已经很好了。
“雪衣。”赵坦坦闭了下眼,挥去脑中瞬间闪过的画面,转过身道,“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还要去找魔尊打听惜澜魔花的解药。”七叶梵莲的下落一直没消息,救师兄的线索有很大可能着落在魔尊的身上,她心里惦记着此事,怎能放心丢魔尊在假山那里?
雪衣这才似被打断了回忆般,转头用水雾蒙蒙的眼,怔怔地看向身边青春美好的少女,犹淌着泪水的嘴角慢慢弯了弯,露出一个有些欣慰的笑。
“主人……”他这一次唤,却是眼神专注地看着赵坦坦,“你可曾想过,若是解药找不到,紫……云轻真人便会一直冰封在青云峰下,若是那样百年千年万年……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若是那样,我便寻它百年千年万年……直到寻到解药救出师兄为止!”赵坦坦愣了愣,随即咬牙回答道。
雪衣被她坚定的语气撼动了下,唇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道:“若是……若是永远找不到……”
“不可能!”赵坦坦打断了雪衣的话。
她本性活泼跳脱,却又向来和善知礼,颇具名门大派弟子风范,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但此时对于雪衣的这番话,她却打断得十分坚决。
“我怎会不知还有这个可能?”她喃喃道,“但我不愿去想……从前我曾放弃过,却直到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后,才发现他并不曾放弃过我。如今我只想尽自己的力,无论怎样都要试着救出师兄……哪怕希望渺茫,我也想救他……”
雪衣看着她,原本一直压在心底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口:“那么,在这漫长的寻找期间,你是否能允许我一直陪伴着你……”说到这里,他忙又加了句,“不是以灵宠的身份。”
在赵坦坦讶异的回视中,雪衣白皙精致的脸染上淡淡红晕,他紧紧握着赵坦坦的手,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般说道:“我虽是妖,但却修佛千年,将来终有一日能有机会脱去妖身,成为人类。到那时,我们的主从契约会自行失效……主人,到了那个时候,你能允许成为人类的我,继续留在你身边,陪伴着你吗?我会陪着你满世界寻找惜澜魔花的解药,照顾你关怀你以及……”
第190章 又见故人
“以及……”雪衣说到这里,羞涩地停顿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转而道,“那时不论是在瑶池仙境般的莲乐宫,还是后来无人问津的冷宫之中,互相陪伴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与你。”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赵坦坦的手腕处,目光柔和:“许是你身上带有护身法宝,时日久了,在你身边的我受到影响,便逐渐开了灵智……而当我真正有意识时,唤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你在喊:‘娘子!’”
雪衣抬起头望向赵坦坦,眼中涌动着璀璨的光:“从此日日夜夜、年复一年,我虽都同未开灵智时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娘子’、‘娘子’……但不同的是,我知道我在喊的这个人,是我的‘娘子’。那时我虽并不完全明白‘娘子’所代表的含义,心底深处却盼望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雪衣说着,羞涩地又垂下眼眸,再一次问道:“所以,主人,可以答应我吗?在将来,让我也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甚至在我换了个身份后……”
雪衣本就是色若春晓的美少年。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他面颊微侧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因心中的惴惴而轻轻颤动,藏起了那双若秋水又似朝露的眼睛,却遮不去他的羞涩与期待。
此情此景,恐怕世间大部分女子都无法抵抗,更不忍心让这般的美少年失望。
赵坦坦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串佛珠,是曾令雪衣复苏,并促使其在千年间修炼成为佛妖的佛门至宝。更是万年前师兄飞升时,留下给她护身的。
她不知道当年身为道修的师兄,为何会给她留下一串大德佛修舍利子制成的佛珠,但她还是戴在手上万年之久,从不曾离身。哪怕是后来那些镶金嵌玉、工艺繁复的镯子手链,亦或者宫人内侍们暗地里的嘲笑,都未能令她摘下这串在凡人眼中朴素无华的佛珠。
直到那只本应被娇养的雪白鹦鹉,翅羽凋零、筋断骨折地死在她脚旁,她看着地上大滩的鲜血,和那颗被鹦鹉临死前推到她面前的果子,心中终于有什么彻底崩塌……
等恢复意识时,她只记得自己已经挣脱了束缚,正遍体鳞伤地蹲在地上,抱紧了死去的鹦鹉,沾满脏污的额头紧紧抵着它小小的身子。空荡阴森的大殿里,只有她自己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回响,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哭声还是笑声。
她冲出了早已人烟绝迹的冷宫,在湖畔亭旁用手指挖开泥土,直挖得双手十指根根鲜血淋漓,然后葬下了陪伴自己直到最后一刻的雪鹦鹉。而那串佛珠,被她摘下来,放在了鹦鹉身旁,一同被泥土掩埋。
再后来……
赵坦坦伸手抚了下额头,散碎的记忆断断续续在她脑中汇聚,然而回想到这个画面,神魂便像往常那般突然痛得厉害,让她完全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待神魂的剧痛略略减轻,她重新望向垂眸忐忑地等待回复的雪衣:“雪衣,你这般圣洁祥和具有佛性,无人不欣赏你,在凡界你是是名满天下的修士,在修真界你也同样是受人敬重的佛妖。有你当我的灵宠,是我的荣幸。”她轻叹了声,“但我不能为一个自己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而答应你。何况永远这个词,太沉重了。”
永远……
这世上关于永远的承诺,有多少能被实现?为何世人依旧如此期盼“永远”?莫非……就是因为太难得到?
雪衣眼底火焰般耀目的光芒,随着赵坦坦的话而逐渐熄灭。他却仍低头垂眸,唯有那不停眨动的长长睫毛,以及上面慢慢凝聚的水珠,让赵坦坦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失落。
“雪衣……”赵坦坦心中顿生不忍,想开口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时,雪衣却抬起了头。
“主人。”他面色苍白双眼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泪水,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们快走吧。你不是还要去找魔尊问话吗?”
赵坦坦怔了下,已被他伸手挽住自己的手,转身向御花园飞掠。
这个禁法的皇宫之中,唯有曾负责为帝王加固结界的雪衣,受到的影响较少,还能施展比较简单的御风术。
等他们回到假山处,时间不过刚过去一炷香都不到。
然而,就在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原本躺在假山后的魔尊,却不见了身影。
赵坦坦对着空荡荡的假山后,愣住了一小会儿,回过神后疯了般将假山翻了个遍,连草缝石隙都没漏过,甚至将整座皇宫都找了一遍,仍是没能发现魔尊的踪迹。
“怎么可能……”在这个到处结界阵法的禁法区域内,与常人无异的魔尊,怎么可能会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消失得如此彻底?
眼见黎明即将到来,赵坦坦站在宫殿的房顶上,耳边只有经夜不断的笙箫声,远处还有隐隐的人语声。而魔尊的下落,则依旧毫无头绪。
“主人,是我不好,都怪我那时拉着你跑开,才给了魔尊离开的机会。我真该死!”与她分头寻找魔尊,此时才回来会合的雪衣,满面愧疚地单膝跪地,在她面前请罪。
赵坦坦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仔细侧耳倾听着。那远处的人声愈来愈清晰,似是说话人正向这头过来。
重要的是,这人声之中,有几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由于禁法的关系,她等到这几人继续走近一段距离,才终于看清楚来人里头都有谁。
第191章 又见故人2
随着那恭敬引路的内侍而来的,是三名宽袍广袖、行走间姿态潇洒的青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