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老祖,不就是个看起来同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少女吗?
师尊几乎是顶礼膜拜地对着那名少女,恭敬到了极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神一般,让人看着都觉得别扭,也不知受着这礼的人有没有同样的感觉?反正若换做是他,恐怕连多说一句话的想法都不会有了。
师尊离开后,他仍趴在洞外偷偷瞧着。
山洞幽深空旷,少女独坐洞中,纤瘦的身影看起来孤单单冷清清,浑不似门中成日里闹腾不休的师姐妹们。
良久,她望着洞外的白雪,幽幽地叹了口气。
日色渐渐西沉,她孤单的身影就那么渐渐模糊在山洞的黑暗中,深不可测地沉寂了下去。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个冲动——也许等有天他成了掌教,会趁着拜见老祖的机会,劝她出来走走吧。
这样独自一人的生活太过单调无趣,太不适合她了。
但没想到,他才刚结丹还没能成为掌教,那洞中的少女已散去一身修为,与清源剑派脱离了关系。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曾冲动地跑上前,拦在准备下山的她面前,质问她为何身为老祖,却要叛离门派。
最重要的是,为何要平白放弃了青春不老的长生之路?他们辛苦修真不就是为了得成大道吗?
明明,她曾是最接近那无法触及的境界之人,为何要突然放弃?
少女停下了步子,打量着因激动而眼眶微红的他,而后问道:“假如给你万年寿命,可是每一天的内容都是单调而重复的,你会觉得这样的长生之路有意义吗?”
那自然,没甚意思。
他想起从前看到的那一幕,摇了摇头,便听少女叹道:“我活了万年多……但于我来说,这万年却好像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年万年永远一成不变地重复着……人生好似一潭死水般,望不见一点波澜,更望不到尽头。直到那时,我才绝望地发现,作为人,最害怕不是死亡,而是寂寞。我真的怕极了独自一人千年万年地待在那地方,明明过去了万载岁月,却仿佛只过了一天那般单调空虚。”
少女脸上仍带着笑,眼底却透出了孤寂,但很快这份孤寂被全然的满足取代。
她轻笑道:“现在不同了,我找到了能与之一起共度岁月的人。虽然他境况落魄了,但我会随他回他的老家。在那里,我们会成亲,从此过着男耕女织的简朴生活,然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看儿孙满堂……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我们会互相依偎,一起坐在夕阳下的篱笆门前,体会岁月的静好……与这样的生活比起来,长生算什么?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日子,只要有一人相伴,却已经胜过我独自一人所度过的千载万载岁月。”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焕发出了光彩,那来自于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孤单寂寞的漫漫长生路,和与爱人携手共老一生……到底哪个更值得?
他的脸上闪过迷茫时,感觉头被抚摸了下。
曾经是清源剑派老祖的少女,仿佛面对着一名毛躁的后辈般,抚着已经是健壮青年的无极脑袋笑道:“小宝,你是本代最优秀的弟子,你的师尊有意让你继承掌教之位。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让清源剑派的繁荣更上一层楼,所以我就算离开也很放心。”
他甚至来不及惊喜对方竟知晓自己的小名,以及对自己的看重,便见她放开了手,转身继续向山下奔去。那身影欢快地就像一只刚被放出牢笼的鸟儿。
让人禁不住在心中默默为她祝福。
——等着吧,我会将清源剑派发扬光大,使你即便身在凡界也能得到门派的庇佑。
年轻轻便已结丹、前途无量的无极真人,对着山下苍茫的林海,在心中想道。
第163章 【长生与偕老】战栗
赵坦坦没有驭剑,她是一步步走下清源山脉的。
走了没多久,她感受到自神识中传来的一声剑鸣,随即温养在丹田内的仙剑竟自行飞出,在她身周环绕着颤动不休。
“麻花,怎么了?”她伸手想抓住那泛着青芒的仙剑。
那被她唤作“麻花”的青剑却如同小蛇般灵活地闪避开来,继续颤动着发出嗡鸣,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却又有些畏缩。
赵坦坦皱眉,收回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最陡峭的一段石阶上。右侧是直立的峭壁,左侧则是千仞深渊。若是凡人在此,恐怕只要踏错一步,便会摔落悬崖粉身碎骨。
而在那深渊之中,正是清源剑派的剑冢所在。
她低头沉思了起来。
不知是神识屡屡受损,还是神魂始终与肉身不契合,有些记忆总像隔了一层般模模糊糊的,让她需要努力去回想。
她辛苦地思索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是了……麻花,似乎我当年就是在此处将你抛下悬崖的。放心,我再不会将你抛弃了。”
此一出,麻花剑仿佛听懂了般,委屈地嗡了一声,这才乖顺地缩回了赵坦坦手中。
赵坦坦用另一手摩挲着麻花剑的剑脊,轻叹了声:“但凡有灵性的存在,都不会愿意被人随意抛下吧……”不管是人,还是剑。
当年,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在这里将与自己相伴万多年的仙剑抛回剑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种与从前迥然不同的生活。她如今竟已经想不起来,只隐约能感受到自己那时的欢欣与憧憬。
如今回首,记忆中曾经仅有过的两次毅然决然,所得到的结局似乎都在惩罚她的天真和冲动。她不过想要与一人相携到老罢了,然而第一次她得到的不过是独自苦守万年岁月直到无望,第二次则是……
她猛地收住思绪,苍白着脸急喘几声,不敢再往下去想,重新看向手中剑。
“从前,是我对你不住,今后我们便互相陪伴、不离不弃吧。”赵坦坦将额头贴了下麻花剑,喃喃道。
麻花剑再度嗡鸣起来,这一次的鸣声又响亮又悠长,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回响声中,远远的仿佛还有与麻花剑不同的剑鸣声传来,与它依依惜别般交互鸣响,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赵坦坦回头望向青云峰的方向,心头一酸,眼眶不由微微泛红。
“师兄……”她轻轻唤了声。然而她的呼唤再也不会得到回应。
她一咬牙,收起麻花剑,便向山下直冲而去。
这一次,她下山的的速度比方才还快。
方才在她的心中,早已下了决定——无极真人转达的那些意思,她绝不会听从。
说什么让她用崔尘灌顶给自己的修为继续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飞升是需要莫大机缘的,岂是说要做到就能够做到的?
如果她没能等到这份机缘,就会一直到寿元耗尽,然后如同这世上未能等到飞升机缘的无数化神修士般,坐化在自己的洞府之中。
又或者在不知千年还是万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有幸得到机缘飞升上界。
但在那之后呢?
不管她闭关到齐或者有幸成了仙,却都是选择将因魔花毒发而自我冰封的崔尘丢在这里,任由他永世陷在那活不得死不得的囹圄之中。
这样的结局……她绝不可能接受!
不管哪一种可能出现的结局,都不是她要的。
谁都不能代替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她的师兄。
而她此刻的选择就是——让那什么“闭关修炼、早日飞升”都见鬼去,她只想再度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崔尘。
她的师兄,应该永远是那般纤尘不染的神仙人物,他应当在九天之上好好做他的神仙。而不是为了她这样冲动又愚蠢的师妹,平白自我牺牲,最后落到险些堕魔又自我封印的下场。
赵坦坦越走越快,然而出了山门后,她却顿住了脚步,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说来容易,要做却难。
她该怎样做,才能救师兄?
论理,她应该先得到天机镜,获得寻找惜澜魔花解药——七叶梵莲之泪的线索。
但琼华派此番元气大伤,不但掌教重伤,门下弟子伤亡无数,连且世代相传的基业,都被魔尊毁了。
原定为仙剑大会奖品的天机镜,多半也是讨要不到。
虽然心知不会有结果,但赵坦坦还是送了几只纸鹤出去,向薛逸含以及“鸟语花香”等人表示问候,并稍作打听。
然后她便召出仙剑,驭剑向远处飞去。
她有元婴期修为,寿元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长。在寿元耗尽之前,她便是踏遍这世上所有奇山异水,也要寻觅出惜澜魔花的解药。
也是托元婴期修为的福,她御剑飞行速度几乎是从前的百倍,千山万水几乎眨眼间便飞掠了过去。
待探完东方两处上古修士洞府,一处秘境后,时间也才刚过去大半年光景。
转眼又将是春日来临,赵坦坦经过一处凡界城镇时,心中忽有所动,落下了仙剑。
这是座极普通的小城镇,正逢午间时分,街上不管是行人,还是小贩,都在闲适中露着几分倦意。唯有城中最大的茶楼内热闹非凡,已经换上一身寻常男子衣衫的赵坦坦,就直接进了这家茶楼。
进去时,茶楼中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地方,脸上神情百变,五官颤动不休,好似列朝列代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都在他身上轮番附体。
说的人如同正亲身经历,旁边的人听着一惊一乍也似身临其境。
赵坦坦要了壶茶,坐下没多久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哈欠才打到一半,忽地一惊猛然坐直身子。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战栗。
第164章 听书
她紧紧捏着手中茶杯,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朝那个方向看。可是接下来听到的一个声音,却令她吃惊地打翻了茶杯。
“这凡界听书有什么意思?不如带我去你家瞧瞧……想来你住的地方应当也如你的人一般……一般清爽雅致。”那声音婉转字字动听,只听在耳中,便让人觉得说话人必是名少见的美人。
然而,赵坦坦听在耳中却如闻雷鸣。
脱手打翻的茶杯向着桌沿外滚动,她却心跳如擂鼓,根本顾不上伸手去拦阻,任由杯子滚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直到茶水缓缓顺着桌面的木纹缓缓延伸,沾湿了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那声音……分明就是梅彩的。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遇见梅彩?
她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了一下,借着去拾茶杯的机会,朝后方扫了一眼。
后方角落里,巍巍然如山岳般坐着一人,棱角分明的面容,黑如暗夜的双眼,眼角处仍有着残留的红色伤疤。可不正是几度遇上过的魔尊。
而在他身旁坐着的女子,着一身绣有红梅的绡裳,发上簪着一支嵌有红宝石的梅花簪,衬得她肌肤白嫩胜雪。即便脸上蒙着面纱,也能看出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美人。
这二人自进来后,那不同凡俗的样貌与打扮,便引来了茶楼中众人的频频瞩目。因此赵坦坦于众多目光之中扫过去的那一眼,也就显得没那么起眼。
梅彩正提起茶壶,低头为魔尊斟茶,眼神中透着专注,更不可能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同门。
她斟完茶,便眉眼含笑地将茶杯递向魔尊:“尊上,这凡界的茶水虽粗劣,但还算新鲜,可要用一杯?”
梅彩的语气恭敬中透着仰慕,就好像不久前曾对着崔尘时,那样一般无二。
赵坦坦的眼中闪过疑惑和怒意。
她与梅彩虽属同门,但因自己平时随无极真人隐居青竹峰,实际接触并不算多。只知这位清源剑派长老的女儿、第一美女梅彩,为人清高自傲,对于门中献殷勤的男弟子们向来不假辞色,唯有在崔尘面前会表现出少女的娇羞与爱慕。
而有关她的具体人格品性,赵坦坦虽没有更多了解。但前往仙剑大会途中,魔尊来袭之后,梅彩冒领了退敌的功劳一事,她还是记得的。
所以眼前所见的,是又一个向魔尊投诚的正道弟子?又一个苏曼姿?
赵坦坦不敢观望太久,俯身拾起茶杯后便转过身去。她也不敢动用神识查探,只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后方角落的那二人身上,同时心中暗暗思忖着——清源剑派中的同门可知晓此事?她可要给掌教还有无极真人等人去个信?
说来也是奇怪,那魔尊被这茶楼中人频频瞩目,成为一时窃窃私语间的谈资,竟也不以为忤。此时他竟似正在专心听着说书人讲述,连梅彩递来的茶都没接,后者只能讪讪地将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赵坦坦好奇之下,便也侧耳倾听起来。
人声鼎沸的茶楼中,说书人戏说着的,是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之中的那些久远岁月。若细听便会知晓,讲述的正是千年前,前朝末代的乱世。
那个年代曾是百年难得的盛世。帝王虽年少,登基之后却能在政事上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又知增强国力减轻赋税,不过几年间便令得天下大治,国富民强。
然而那个年代,在繁盛了短短十数年之后,便即迎来了百年难遇的乱世。
数十年间战火纷飞,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乡野中曾经绵延无尽的良田尽数被践踏,再无人耕种。城市里曾经鳞次栉比、人丁兴旺的屋舍十室九空,一度争奇斗艳的士族公卿宅邸日渐荒废,皇宫中的琼楼玉宇只剩下断壁残垣,满目衰草连天。
而导致那繁华盛世匆匆终结的祸源,便是妖后莲纹。妖后莲纹迷惑了原本圣明的帝王,使其色令智昏、倒行逆施,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令天下大旱、三年无雨。
三年间百姓颗粒无收、食不果腹,又因久旱无雨,河水井水都渐渐干涸,等挨到第四年终于有了雨水之时,四野的饿殍早已数不胜数。曾经难得的盛世自此便有了世态动荡、民心不安的乱世之相。
而前朝的帝王却未能因此警惕,反而变本加厉,斩贤臣诛忠良,不管百姓困苦,在应当休养生息之时还兴起了战事。自此前朝的倾覆之势便再难挽回,直到最后被正义之师兵临皇城,哀帝大势已去自焚于莲乐宫,追封谥号为哀帝。
由此可见,纵是生得国色天香、容华绝代,貌比嫦娥、颜似洛神,但令一代圣明君主为之昏昧无心朝政,一个繁荣鼎盛的国家为之倾颓……这样的妖女又有何足取之处?便合该留得身后千古恶名,为后世代代唾弃。
这段故事,在凡界的各大城镇中,都是属于茶楼书场的保留节目,凡是说书人都会讲这么一段。
赵坦坦在外大半年中,已经听过许多遍,早已耳熟能详,见惯不怪。
但这座茶楼中的说书人却讲得格外生动,连初时帝王遇妖女即天降不祥之兆,到后来帝王与莲纹妖后寻欢作乐、夜夜笙箫的情形,都仿佛曾亲眼目睹一般,讲得绘声绘色。
赵坦坦竟听得有些津津有味,忍不住想为那说书人丰富的想象力拍案叫绝。
茶楼中人也被挑起情绪,齐齐随着说书人高声怒骂前朝妖女之时。那说书人忽地手中醒木脱手掉落,一手掐着自己脖子,一手伸进口中,须臾面色由青转白,痉挛着倒在了地上。
第165章 报仇
众人惊骇间,赵坦坦顾不得其他,已先一步掠上前去查看,发现说书人已没有了气息。而他口中满是鲜血,舌头竟被自己嚼烂,看来甚为骇人。
方才还热闹不已的茶楼,一时间惊呼声四起,众茶客或上前围观,或吓得向外奔走。
一片混乱中,赵坦坦向魔尊所在的角落望去,不出所料地发现对方早已不见踪影,便是连梅彩都随着消失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这件临时换上的普通男装里面,挂着崔尘当日塞给自己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