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了很长时间,我精神气爽,从浴盆里出来,擦净身体,穿好衣服。
刚拉开外门,就看到和服少女一直等候在外面。我心里有些不忍,说道:“带我去吧。”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后面,她拉开一扇门,眼前出现了一座院子。
院子不大,能看到三面环墙,种植着很多的樱花树和枫叶树,按说枫叶是金秋时节才能看到,而樱花是春天绽放的,两种植物不是存在于同一个季节。可眼前的院子里,樱花开放得花团锦簇,枫叶更是红的无法言说。
院子正中有凉亭,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凌琳,还有一个是我曾经在从从藏身之所见过的那个男人。亭子的石台上铺陈着一套茶具,那男人正在静心伺候茶道,非常专注。
凌琳看见我,招手示意过去。和服少女悄无声息拉上了门,把我留在这里。
我深吸口气,信步走到凉亭里。男人抬起头看我,面带微笑,脸庞中带着深沉的静谧。他这种气质让人能迅速从狂躁中稳定下来,我下意识觉得,能拥有如此气质的人,应该不是坏人。
他站起来,冲我鞠躬:“罗先生你好,我叫镜泰裕,是镜泰刺青世家三代目传人。”他的汉语说的很工整,不带有任何口音,像是机器发出来的。
我不知怎么和他回礼好,点点头:“镜泰先生你好,久仰大名。”
镜泰裕让我上座,端来一杯茶:“罗先生,尝尝我家乡的茶叶。”
我端过来抿了一口,很香,余韵悠长。
“镜泰裕先生是京都人?”我问。
“是的,京都太秦。”镜泰裕说:“她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他一指凌琳:“可是她的来历你却未必了解。”
他说的来历指的是神兽猼訑。
镜泰裕说:“她的来历其实也关系到罗先生,这也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还请赐教。”我道。
“这个故事说起来很长,希望罗先生不要烦。”镜泰裕笑着说。
“洗耳恭听。”
镜泰裕站起来,在院子里踱了两步:“这间院子的原型其实是复制我老家的后院。”
“是在京都?”我问。
镜泰裕点点头:“那时师父还活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处的布景和设计都出自他老人家之手。他老人家是镜泰刺青世家的二代目,可惜家族中无人有天赋能够继承衣钵,机缘中,他找到了我。我最早是接触版画的,后来跟随师父修习刺青,深深地迷上了这门艺术。我在青年时,因为过分练习刺青,曾经有过两天两夜无眠无休的经历。师父曾经告诉我,不管是做哪一行的,首先都要成为一个‘修验者’。”
“什么意思?”我问。
“修验的道之行者。”镜泰裕道:“做任何的技艺,不单单是表面的东西,更要体验到技艺之门深处的感觉。用贵国的古语来说,便是通神。”
“通神?”我喃喃。
“当时师父敬拜夜叉明王,家里也供奉着明王的神像,我记得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在练习刺青,完全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不知过了多久,我不知道疲倦,依然全神贯注。就在这时,我有了很微妙的感觉,有人在我的身旁,静静地守护着我。我似乎用自己的专注力,召唤出了一尊神,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守护我的人,就是夜叉明王的法身。也就是说,我在通达刺青艺术的时候,进入了通神之境,见到了夜叉明王。”
他口气平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我知道接下来镜泰裕会说出关于神兽的秘密。
他说道:“后来又经过很多次的训练,我几乎每次都能达到通神的境界,我似乎受到了感召,模模糊糊中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
这时,凌琳在旁边道:“镜泰裕竟然无意之中进入了我们神兽的世界。”
我实在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凌琳说:“我们的世界和你们人类的世界重合,也在地球上,但怎么说呢,次元和纬度不同。就像是你们人类概念里的阴间和阳间。人类的发展,导致环境恶化,人性堕落,使得我们存在的世界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有一种很恶毒很邪恶的东西,正在人类世界蔓延,并且渗透进了我们的世界里。后来越来越多的例子说明,已经有人类在沟通我们,并且探知到了我们的存在。就好像镜泰裕这样。”休场助技。
镜泰裕点点头:“我发现了进入它们那个世界的门径,那就是在你琢磨某项艺术或是技艺之时,能够全神贯注进入通神境界。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如何建立一个双向的联通通道,既可以让我们去到它们那里,也可以让它们来到我们这里。后来我发现,要做到这一点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我对神兽的世界愈发感兴趣:“怎么回事呢?”
“这两个世界的构成是不一样的,人类要进入那里,肉身过不去,只能通过某种专注力的修行,使精神过去。看起来简单,但现在的人很多都心性浮躁,思维碎片,别说高度的专注力,就连进入深阅读的状态都很少有人做到。人类的精神力越来越差,有资格进入神兽世界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而神兽要到人类的世界来,更需要付出大代价。它们来到这里,必须要寻找寄生的身体,否则靠着本尊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而来到了这里,留给它们的命运只有一个。”镜泰裕说。
“什么?”我问。
“这是单程车票,它们来了就无法再回去,只能最后死在人间,成为真正的殉道者。”
第三十七章我要见见神
“单程车票,两个世界……”我喃喃:“神兽来到我们人类世界,让我想起了一种情形,人类死亡之后去到阴间。”
“是的。对于我们神兽来说,”凌琳说:“来到人间,就相当于是在原来世界死去了。”
附身凌琳的神兽猼訑提出一个很哲学的命题,假如一个人“死了”,是他从世界上消失了,还是原有的世界从他身边消失。再假定,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不再回来。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猼訑说,它们神兽之所以谈到殉道,并不是以身相殉形神俱灭。而是永远也回不去自己的故乡。对于那个世界来说,来到人间的神兽都已经“死了”。
镜泰裕给我斟满茶,然后站起身到凉亭后面。靠着墙根,地上放着一尊火台,里面插着一捆原木。镜泰裕把木头燃着,顿时烧起了大火。说来也怪,随着火势渐盛,原本很灿烂的白天竟然渐渐转黑,时间不长,恍若黄昏。所有的树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火把的光亮映衬着黑色的天空。
看我惊讶的目光,镜泰裕说:“罗先生,你看到的这处场院已经布下法力结界,在此中可以无视日夜,可以观四季花丛。”
我赶紧道:“没想到镜泰裕先生你还是个法力高超的人,在日本叫阴阳师吧?”
镜泰裕说:“我本人没有法力,这里的结界不过是我假借夜叉明王,神兽之手。你可以把我看成一面镜子,本身不会发光,只是能反射伟大的光源。来,先喝茶,喝了这杯茶,我给你讲讲我的身份。”
我端起茶,看到茶水中倒映出火的颜色。一时入神,觉得这把火烧得通红,甚至充满了妖气。
“在京都,每年春夏,都要在东山燃烧大字神火,”镜泰裕道:“黑暗中亮起一点,紧接着火蛇像是导火线一般在山体上快速向四周蔓延开来,最后形成了大字。这个时候,不管是把酒言欢的游客,还是随三弦起舞的舞姬。还是微笑沉稳的老板娘,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向山火。熊熊燃烧的大火,瞬间可以把人们带入虔诚之境。”
他完全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举着茶杯,缓缓陈说过去的往事。
“也就在那个时候,”镜泰裕说:“我开始意识到了‘神’的存在,什么是神,我说不清楚,但我能体悟到它,后来通过修研刺青之术,我沟通到了夜叉明王,并进入了神的世界。最后,我终于看到了神。”
我听得入神,已经沉迷于他描绘的意象里。
“神到底是什么人?”我问。
镜泰裕说:“先喝茶。”
我一口抿净杯中茶,脑子晕乎乎的,满口留香。
镜泰裕说:“其实我的身份,和这些神兽一样。”他用手指了指凌琳:“我们都是神之子。”
“神之子?”我喃喃。
镜泰裕说:“我们都在神的信仰之下,神为我们指出未来的方向和光明的道路。我们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殉道者,要做到殉道,首先要有‘道’。罗稻,你的生存之道是什么?”
我苦笑:“要说我的道,说出来有点见笑,无非就是有钱有房有车,找个好对象,老婆孩子热炕头,混一辈子拉到。”
“这没什么可笑的。”镜泰裕说:“行走坐卧,世间修行也不过这四个字。如果你能把这些做好,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你想没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你现在就连这些比较自我的实现都完成不了。你时常在想,我今日何至如此,不能在人间扬眉吐气,我为什么生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我点点头:“是有过,而且最近几年这个念头愈发强烈。总觉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浮躁的物质世界已经迷乱了人的眼睛,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些浮华的表象里沉下去,真正的回归本源,回归自己的精神,达到通神之境。等你见到了神,你也就明了自己的一切。神在水底,你要沉下去。”
镜泰裕说着,从桌下拿出一根蜡烛,手指轻轻一捻,烛芯燃火。
“罗稻,能不能告诉我,火苗是从何处而来?”镜泰裕问。
我看着蜡烛出神,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我和眼前的火苗。幽幽火光,时而跳跃时而静燃,我进入迷幻之境。
这时镜泰裕竟然一口吹灭了火苗,顿时一团漆黑,我猛地从恍惚中苏醒。
“火苗向何处而往便是从何处而来,人生如此,轮回如此,世间所有一切皆如此。”镜泰裕说:“我们是从神祗而来,可最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有资格回到神祗。我们这些殉道者,也就是神之子,任务就是引领更多的人能够返还回自己来时的家乡。地球、人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这里太躁了。”
“罗稻,你天赋异禀,天资过人,你的目光应该放大,不再拘泥于一城一地,比如吃饭开车玩女人。你是神的孩子,应该做出更伟大的成就。”镜泰裕循循善诱。
“那我该干什么呢?”我问。
“中国有句古话,叫空口说白话。”镜泰裕道:“我想让你去神祗看一看,这也是猼訑答应过你的,让你去见神。见到了神,你自然就会明了通透我所说的一切。”
我急忙道:“那我想见见他。”
镜泰裕一口喝干杯中茶,说道:“要达到那个世界,必须依靠图腾的力量,我将在你身上纹出图腾。”
说着,他解开衣扣,脱掉外衣,露出膀子。在他的左肩头,纹着一枚太阳一样的图案,里面充满了日珥和耀斑,正是我见过很多次的人皮刺青。
“这个图腾凝聚了神的力量,能够开通人类回到神祗的道路。我帮你纹上,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兄弟,是神之子大家庭的一员,是首先开悟的人类佼佼者。”他说。
听着镜泰裕的描述,我心里蠢蠢欲动,真想纹上这个图案,可又有些犹豫,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这些兽所行所为太过妖异了。从从曾经灭门两家,附身王永福时的猼訑用铁罐可乐出手无情,把无辜的老板娘砸成重伤,这一切留给我太深的印象。休场休扛。
这些事一件件,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它们明明有着极为崇高伟大的理想,可为什么行事却如此冷血歹毒。或许会说,这些都是手段,要看最终的结果。可我就是想不通,如鲠在喉。
我知道现在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上,世界观一团模糊,杂乱无章,我需要有人来拯救我,做我的精神导师,不管他是谁。
我渴望神。
“好吧,我想纹身。”我说:“我想和神谈一谈。”
我对他们那一套神之子的说法,现在还半信半疑,犹犹豫豫。不过有个想法在强烈蛊惑着我,那就是和他们一直在说的这个“神”,交流沟通。
我面前是猼訑、是从从、是镜泰裕……以及他们身后看不见的庞大体系,而这个存在于人间的暗组织,所有的根基都始发于神的信仰。神,是他们的信仰核心。
如果真的想让我心服口服,从心底信服,那就要看他们的神能不能打动我了。
我们喝了会儿茶,镜泰裕告诉我,他很久没有亲自下针给人纹身了,他非常看重我,在下针前,他要沐浴更衣,让我稍等。
我和凌琳出了院子,和服少女领着我们来到一处和室,大概三十多平米,陈设简约古朴,四面是纸糊拉门,地上放着衣服架子。
和服少女伺候我脱掉上衣,让我趴在榻榻米上。等候了一会儿,门拉开,镜泰裕拿着下针的手包,一脸庄重地走了进来。
他的气质全变了,目光沉静内敛,似古井无波。
凌琳盘膝坐在角落,一动不动看着我们。
镜泰裕来到我的身旁,抚摸了我后背的皮肤,说道:“罗先生,我要和你说明白,纹上这个图腾表示你成为我们神之子的成员,对于神的信仰是不容亵渎的。如果你日后背叛我们,下场不用多说了吧。”
我侧过脸看着他,说道:“来吧。”
第三十八章反目为敌
镜泰裕用干净的白毛巾轻轻擦拭着我后背的皮肤,手巾浸着冷水,抹在身上很凉,我打了个激灵。
此时此刻没有惶恐。也没有彷徨,反而心灵安定。我没深想过纹上图腾有什么后果,我只想去拜会他们所说的神。
擦净后,镜泰裕闭目沉思,静了好一会儿,慢慢睁开眼。他准备好了。
他打开手包,从里面抽出针。并没有动,而是凝眉看着我的后背。他正在构思和构图,现在我就是他即将完成艺术品的画布。
我趴在榻榻米上。索性不去看他,心里说不出的安逸。
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走到这一步。我被蛊惑了吗,被洗脑了吗,好像都没有,我有理性的思考。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突然间我感觉皮肤一阵刺疼,镜泰裕下了第一针。
我长舒口气,细细体会着每一下的针脚。他下针很快很稳,一触即逝,让人感觉不到太强烈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房间拉门开。和服少女踩着小碎步走进来:“师父,有人拜会。”
镜泰裕停下手里的针,口气不善,有些焦躁:“在我进入境界之后。不要打扰,这个话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管什么人一概不见。”
“师父,我阻拦不住,他们一路闯了进来,很没有礼貌。”和服少女委屈地说。
“不见恐怕不好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心猛然一动,侧脸去看,外面走进三个人。一个是解铃,一个是铜锁,还有一个居然是解南华。
铜锁跟在解氏兄弟的后面,他看到我,快速眨眨眼。
看到熟人,我眼泪快下来了,非常想他们,可又怕见到解铃。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不知为什么,看到解铃还是感觉非常的愧疚。
“解先生?”镜泰裕疑惑地问。
“看来,镜泰裕师父对我们已经非常了解。”解铃和解南华坐在榻榻米上,身板非常平整,姿势正规,就好像他们在日本呆过了很长时间。相比之下,铜锁显得有些猥琐,缩在门口。
“解先生,你能找到这里,算是有些本事。”镜泰裕道:“虽然来者是客,可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冒然打扰我的工作,这也算无礼了吧。”
解铃笑眯眯地说:“如果镜泰裕师父和我素无瓜葛,那我来拜访自然秉承主客之道。但师父你不太地道啊,你辱我在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