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相传死人穿上这件衣服去阴间,阎王爷见了也得起身相迎!”
【5】
我太了解崔大离了,他是无利不起早,他又不在西南屋住,西南屋死了人,他还能挣份犒劳,会有好心眼儿往骨灰坛子上贴符咒?这会儿又听他说埋殃之处有一件皇宫中的宝衣,是用五色织金绸、宝幢浮屠装饰,珍贵非凡,那可值了大钱了。
我估计他是说“往生衾”,又叫“陀罗尼经被”。古时死人躺在棺材中,身上要覆一层锦被,一般掩到前胸,万一是死相不好看的主儿,还可以拽到头顶遮住脸,往生衾就是指这层锦被。崔大离不认识殃簿上写的“衾”字,说成了死人穿的衣服。
崔大离说:“哎哟兄弟,一听这话你是行家啊!刚才你还说哥哥我唬你,你之前不也跟我说你是倒爷吗?倒爷是没错,你可不光倒衣服,还倒旧时的玩意儿,这话不算冤枉你吧?”
我说:“我是倒过几件祖传的老玩意儿,那不是混不下去了吗,没好意思跟你们提。暂且不说这个,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们老崔家出过哪位皇亲国戚?”
崔大离说:“兄弟你看你还说臭鱼初二,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老崔家是没出过皇帝,但还没出过几位皇妃吗?不是哥哥我说你,你平时也多看看电视剧,那里边全是历史。”
我说:“别打马虎眼,搁到过去,死后在棺材中放往生衾的主儿非富即贵,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也用不起,这还得说是民国年间。要听哥哥你说的,余家大坟这件陀罗尼经宝衾是清代之物。按清朝的王法,只有皇亲国戚死了才可以在棺材中铺往生衾,如若不是皇亲,再怎么有钱有势也不敢用,万一让官府发现,那可是全家抄斩灭祖坟的罪过。崔老道是个批殃榜的,又不做掏坟盗墓的勾当,他埋骨灰坛子的地方怎么会有陀罗尼经宝衾?”
崔大离说:“天都快黑了,咱再说个没完可来不及动手了,你信哥哥我一次,西南屋真有这条宝衾,今儿个说出来的话,我敢指天地。至于是怎么个始末缘由,等会儿再给你们俩细说。你哥哥我是这么想的,咱仨当然是去收拾骨灰坛子,捎带脚取了陀罗尼经宝衾上来。取上来做什么?当然是换成票子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钱又不咬人,有不想发财的吗?如今就是个发大财的机会,见了兔子不放鹰,岂可放过?你们俩不用怕,听我的准没错!”
臭鱼说:“怕倒是不怕,我听我奶奶讲,活人身上有三盏灯,头上一盏,肩膀上两盏,这叫三昧真火。咱仨大小伙子,阳气这么盛,一人三盏灯,三个人……五六七八……”
我说:“臭鱼我说你初二你还不服,你先给我上一边儿去,掰手指头数明白了再回来。”
臭鱼说:“你今儿也不吃什么了,说话怎么跟枪子儿炸药似的?不服咱俩出去比画比画?”
【6】
崔大离说:“你们哥儿俩要打回头再打,眼看天快黑了,咱得先准备准备。”
他说完话让我付了钱,带上我和臭鱼离开小饭馆,回到挑水胡同时大约是八点半,天已经全黑了。前边几家邻居都出去躲白事儿,难得没人。我们以替主家收拾屋子为由,带上撬棍和绳子进了西南屋。刚死过人的屋子要挪动家具,床铺柜子都得换位置,民间始终有这样的迷信风俗。
即使隔壁没人,我们三个人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一块一块撬起铺地的砖头。50年代的房屋多为四面砌墙,上边挑梁挂檩铺层瓦片,下边是海幔的方砖,虽说简陋,但也足够结实。臭鱼干活儿一个顶八个,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们按崔大离的指点,揭开一块块的砖头,刨出一个洞口,里边黑乎乎的,晦气呛人。
我们正要往下看,屋里的电灯忽然灭了。挑水胡同经常停电,周二白天是正常停,平时隔三岔五也会停,尤其是夜间。偏赶在这个时候停电,却是不巧。
崔大离带了手电筒,打开来往下照,想看看下边的情况。只见光束闪了两下便再也不亮了,他拍了几下仍是不亮,抠出电池一看已经软了,想是太久不用,电池都冒汤儿了,急得他直抖落手。
我说:“刚挖开的洞口,里边晦气淤积,一时半会儿凑不上前。你们俩在这儿等,我先到胡同口买电池去。”
崔大离说:“得了,弟弟你辛苦一趟,快去快回吧!”
我出了西南屋,夜里十点多,四周全是黑的,天上略有些星光,勉强看得见路。走到胡同里,我犹豫了片刻。如果往左走,隔不远有个小卖部,不管多晚都有人,可是卖东西的姚大妈警惕性忒高,看谁都像臭贼,前边门脸儿房什么都不放,你买包烟也得让你站在门口等半天,她先盘问你一通,再回里屋翻箱倒柜一通找,找出来往往还不是你要买的,她这叫做买卖吗?卖烟卷的比卖军火的还神秘,我看不卖核武器都屈了她的才。
如果往右走,就要多走一条胡同,那儿另有一个小卖部,是王伯伯开的,听说他闺女王什么梅长得不错。我要去那儿买东西,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认识认识。我这么一想,鬼使神差似的拔腿便往右边走了。
往常不停电,到这会儿也没有路灯了。胡同里非常黑,我摸黑走出半条胡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对方站在漆黑的角落中,我看不见是谁,大了胆子问道:“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7】
那人抱怨道:“怎么了?让你踩到脚了!”
我说:“踩到你的脚了?那也怪你放的不是地方,你要搁口袋儿里,我踩得着吗?”
那人说:“呀,说话够横的!哪儿的你是?”
我伸手去拽他:“没见过不是,今儿个让你认识认识我!”
那人有些发慌,虚张声势道:“别,别……别动手儿啊!说到动手儿你可没戏!”
我刚听到那人说话的声音,早知道他是说瞎话的张有本儿了。
此时,胡同中有了朦胧的月光,张有本儿也看见我了,他说:“余当是谁,原来是余本家的贤弟,贤弟啊!亏了余收得住手,要不然余这一掌可要了你的命了。”
我对张有本儿没好感,他比崔大离还能吹。挑水胡同的风水是不好,出了他们这两个耍宝的。我说:“没看出来你能耐不小,除了胡说八道,还会发气儿?”
张有本儿说:“贤弟你还别不服,大千世界茫茫乾坤,比你能耐大的可有的是,想不想让余传你两手?你多少意思意思掏个千儿八百块,余这满腹锦绣的花花肠子,治国安邦绰绰有余,随便给你掏出半尺,也足够你吃下半辈子了!你多少给点儿啊,没钱给两包烟也成……”
我不想再听张有本儿胡扯了,接着往前走。张有本儿也是去胡同口买烟,我们各自买完东西,又一前一后走进挑水胡同。
张有本儿跟我显摆:“贤弟你瞧见没有,余不抽则可,要抽可只抽进口烟,往后吃香的喝辣的全凭这张嘴了,不抽进口烟都对不起它。”
我说:“你缺德也缺在这嘴上了,不是你乱嚼舌头,信口开河给二嫂子出主意,二哥不至于掉河里淹死。”
张有本儿说:“贤弟你这叫什么话,余又没嚼你的舌头。岂不闻生死是命,皆由天定,余不说他还不死了?再说,那也是别人让余给二嫂子出的主意……”
我没想到张有本儿冒出这么一句,心中一怔,问他:“谁让你出的主意?”
张有本儿说:“不怪你听了吓一跳,余要告诉你是谁,你还得再吓一跳!”
我说:“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张有本儿说:“余不说你可想不到,出主意的人他是崔大离!”
我听张有本儿说是崔大离,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么说是崔大离放出风去,促使二嫂子去找张有本儿出主意,他又提前给了张有本儿好处,指使张有本儿告诉二嫂子“李子树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为真,结果挖出了门口的死孩子,吓得二哥心神恍惚,开车掉进河里淹死了。即使没淹死,多半也不敢在西南屋住下去了,崔大离他才有机会进屋取宝。
我对张有本儿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别唬我!”
张有本儿说:“是崔大离啊!崔大离让余给二嫂子出的主意!”
我听了张有本儿的话,急匆匆地回到前院儿的西南屋。走到门口之时,我又想,我同崔大离再熟不过了,我是说过我从来不信他的话,那是因为崔大离平时胡吹乱吹,贼心眼子也不少,可他绝不是行事缜密之人。再说那挑水胡同的张有本儿,是人尽皆知的“瞎话张”,谁信他的话谁倒霉,我可别一时大意上了他的当!但是我刚才吓唬了张有本儿,他也明白什么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他还敢跟我胡说八道,岂不是想挨揍?或许崔大离他“脸厚而无形,心黑而无色”,倒是我看走眼了不成?
【8】
我心中画了一个问号,决定先不说破,看看周围没人,推门进了西南屋。
崔大离和臭鱼点了半根蜡烛,正蹲在墙角抽烟,他见我进来,问道:“怎么去这么半天?”
我说:“我到胡同口买电池,一来一去十分钟还多?”
臭鱼接过我带回来的电池往手电筒里装,他问崔大离:“哥哥你说死人身上披的锦被值多少钱?”
崔大离对我说:“兄弟你见的玩意儿多,你给估摸估摸,能值多少?”
我说:“我没看见东西不好说,要按你说的不走样儿,那怎么不得值几个。”
臭鱼说:“几个是多少?咱这么做,不犯王法?”
崔大离说:“傻兄弟,西南屋下的陀罗尼经宝衾,当年可是咱三家的老祖先一同搬到余家大坟的,如今这个东西还不该是你我弟兄三人的?”
臭鱼连连点头,我只在想张有本儿的话,也没跟崔大离多说。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崔大离将屋门顶上,臭鱼也装好了手电筒,他打亮了照向洞口。西南屋下的土洞不深,是个半截坑,还不到一人高,几十年没打开过,四壁生满了苍苔,晦气呛得人无法接近。
电筒照下去仅有巴掌大的一块光亮,我们三个人探出身子朝下看,里边摆了几个骨灰坛。
可不光是骨灰坛子,当中还有口棺材,刷得黑漆,积了一层尘土,朝外的一端有白色福字。
我对崔大离说:“先前你跟我们说过,西南屋下埋有皇妃的陀罗尼经宝衾,为何挖开来是口棺材?陀罗尼经宝衾本是棺材中覆尸的锦被,有棺材倒还罢了,抬进西南屋也不是问题,俗话说:‘一尺三挤掉肩,一尺四走遍天。’太大没用,再小又窄,一般的棺材刚够抬得进门,这都不用你说了,但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棺材脸儿!”
臭鱼说:“我只听说人有脸树有皮,棺材也有脸?”
崔大离说:“棺材岂止是有脸啊,在过去的江湖术士眼中,棺材盖为天,棺材底为地,两边的棺材帮子为两墙,两头是日月,又叫棺材脸儿。男用寿字,女用福字,棺材头的福字或寿字,按规矩应当是蓝色或金色,没有人会用白色,棺材脸儿上用白福白寿,可不是没有福寿吗?棺材漆的颜色也有分别,七十岁往上用褐色,九十岁以上则漆成红色。这要刨根问底儿,连棺材钉几寸长也有讲究。挑水胡同西南屋下的棺材是黑漆打底儿,棺材脸儿上的福字是白色,黑底白脸儿的棺材,暗指沉冤未雪!”
我和臭鱼又惊又奇:“西南屋下为何有一口沉冤未雪的白脸棺材?陀罗尼经宝衾是在这口棺材之中?”
崔大离说:“哥哥我之前不是没来得及说吗,天津卫有一块坟地,埋的可全是白脸儿棺材,说到西南屋的白脸儿棺材,咱们还得接着说‘崔老道跑城追尸’。”
第六章枯井冤魂
【1】
崔大离之前说了“张小把儿挖人参”,怎么在关外遇上妖怪,傻宝禄怎么斩蛇,又从五棵槐树下挖出个死孩子,因为时间不够,刚说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说“崔老道跑城追尸”,他又接着往下说。
庚子年,天津卫闹起了神拳。南运河上出了位“黄莲圣母”,传说她本家姓林,名叫林黑娘,自幼习练武艺,能够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又遇异人,授以异术。其实林父是南运河上放摆渡的船夫,林母是船上的暗娼,穷人为了糊口,半夜在船上接客,给俩大子儿就脱裤子,比窑姐儿还不如。有一次,林父触犯洋人,挨了一顿毒打,回来呕血而亡。林母一时想不开跳了大河。林黑娘自此恨洋人入骨,立誓要报仇。
一日,她手提红灯罩,进得天津城,问路人:“洋楼何在?”路人指点东南方向,告诉她洋楼在那边。林黑娘当即对东南方下拜,口称:“洋楼毁矣!”顷刻间东南火起,洋楼烧成了一片瓦砾。过往的军民见林黑娘在这边一拜,那边的洋楼立马儿烧了,这不神了吗?愚男愚女们纷纷下跪膜拜。林黑娘自称“黄莲圣母”,“黄莲”者,苦也。“黄莲圣母”有神通,可以救苦救难。她又在运河边设了神坛,“扶清灭洋、保国护民”的旗号一打出去,信者如云,男女老少争相跪拜。人们都传:“黄莲圣母,神通广大;红灯一照,洋妖显形;宝扇一扇,洋舰自沉。”
别说普通老百姓,直隶总督见了“黄莲圣母”都要行礼下拜,请她坐八抬大轿出入直隶总督衙门,还觉得不够排场,又将葛沽办辇会用的宝辇取来,作为供奉“黄莲圣母”的神龛。什么是辇会?辇会相当于庙会,天津卫有娘娘宫,里面供奉着天后娘娘,每年阴历正月十六接圣驾,迎请天后回娘家。当天要办辇会,用二十四人抬的宝辇神龛,抬上天后娘娘的金身,装裹绣花彩缎,旌旗伞盖,敲锣打鼓,乃是民间一年一度的盛会,正月十五闹元宵都没这么热闹。此时天下大乱,拳匪蜂起,没人再信天后娘娘了,娘娘宫宝辇也成了“黄莲圣母”的神龛。
这一天,“黄莲圣母”乘上贴金点玉雕龙琢凤的架辇,吩咐二十四个壮汉抬了,四大金刚、八大护法跟随,两侧分别有一个侍女,都是十五六岁,手提红灯,这是左右仙姑。道队打了黄罗伞盖,又挑起一面大幡开道,旗幡上四个大字“黄莲圣母”。队伍后边是二百多个提灯的女子,披红挂绿,都打扮得跟仙姑似的,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二三,多大岁数的都有。她们提的灯罩各有分别,尚未出阁的闺女提红灯罩,嫁过人的妇女提青灯罩,寡妇则提黑灯罩。无数信徒前呼后拥,一个个身穿殿衣、头顶缨帽,旌旗招展,衣甲鲜明,赛过天兵天将下界。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黄莲圣母”,移宝驾来到余家大坟捉妖。
【2】
“黄莲圣母”带人来余家大坟,专门捉拿崔老道这个妖道。有人说:“崔老道一个批殃榜的穷老道,他怎么惹上了‘黄莲圣母’?”
张小把儿和傻宝禄在城中听到风声,跑来余家大坟给崔老道通风报信。崔老道买了一摞刚出炉的葱花牛肉饼,一摞十个,热得烫手,汪着一层油,闻上去那叫一个香。他抽出一个正要吃,他的两个结拜兄弟,张小把儿和傻宝禄跑过来告诉他,“黄莲圣母”兴师动众带人来拿他。崔老道听完还在纳闷儿:“贫道因何惊动了扶清灭洋、保国护民的‘黄莲圣母’?真是兔二爷掉河里,可劳不起她老人家金身大驾……”
崔老道他心念一转,猛然明白过来,可了不得了,敢情是嘴给身子惹祸!
前几天,崔老道走到路上听人议论:“‘黄莲圣母’说的话是法旨,法旨是天意,代天说话,替天行道,谁敢不听?”崔老道说:“同在江湖上混饭吃,道路虽各有别,养家总是一般,‘黄莲圣母’她是什么鸟儿变的,老道我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南运河上的船女出身,借了乱民势力装神弄鬼,凭空煽起来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