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一行人便回到她起居坐卧的小院落中。茉纱丽已经迫不及待地拆了信,但她虽能说汉话,汉字却仍认得不多,便让孙秋娘与她同看。李遐玉亦是立刻展开信细细看了,柳眉微蹙,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
谢琰自是什么都不瞒她,将北疆薛延陀异动之状尽数道来之后,又提及他们即将启程去往漠北之事。此次需要在漠北巡防警戒整个冬季,携带粮草之类的事自然至关重要。而他们以番代征防为借口北上,不适合带大量辎重。慕容若已经将一半侍卫遣出去,扮作途径灵州以北的商队,准备运输粮草之类的物资。不过,他们对附近的地形不够了解,仍需李遐玉带着女兵部曲协助行事。
“此去至少四五个月,足足千余人的粮草,须得好生计算一番方可。”李遐玉暗自想道,看向李丹薇,“十娘姊姊,姊夫可曾提到公事?”既然需要外出数月,慕容若想必也不会隐瞒。何况他很清楚李丹薇绝非寻常娘子,公事亦没有什么不可告知之处。
李丹薇沉吟片刻:“他欲将灵州城内的奴仆都唤过来,充作侍卫。不过,北上之前,需要暗自收购粮草,运往大漠之中做些筹备。假作商队倒是无妨,只是早便听闻灵州以北商道有些荒废,不知马贼是否会闻风而来。不过,许是我多虑了些,吐谷浑人与粟特商人不同,幼习骑射,遇上马贼应当也不会落在下风。”
“十娘姊姊怎么能忘了我?”李遐玉笑道,“当年假作商队杀马贼,可是屡试屡灵呢。这回不过是重在运粮草,不必与马贼纠缠罢了。不过,若是那些混账不肯放弃,我也并不介意将他们都杀个干净。”更何况,有粮草在手,受吸引而来的又何止是马贼?意图南下侵扰的薛延陀人只怕更是眼热得紧。以此为诱饵,说不得又可故技重施,也能教谢琰、孙夏与慕容若再夺功勋。
李丹薇的神色略松了松,笑叹道:“一时紧张,倒是将你这员大将给忘了,委实不应该。当务之急,便是购置粮草。今岁灵州丰收,去市集中零散地买上几百石粮食,应当也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我这便吩咐别院中的仆从分别去往灵州城以及附近县城中购粮。”
“十娘姊姊莫急。虽说一斗粮不过两三钱,也不值什么。但祖父居然不给些军资,便让姊夫自行筹备,未免也太粗疏了些。”李遐玉亦真亦假地抱怨道,“不若且让秋娘估算出到底需要多少粮草,咱们再分头行事。我家庄园中的出息也不少,若是能拿出几百石粮来,也无须十娘姊姊再辛苦一番。何况,从庄园中运出大量粮草,亦更合情合理些。”
“元娘,你是久经沙场的巾帼英雄,自是比我懂得更多。”李丹薇接道,“我倒是有些班门弄斧了,全听你调遣就是。”
李遐玉朝她笑了笑,透出强大的自信:“那十娘姊姊暂且听一听罢。若有不对之处,尽管指出来。”
瞬时之间,庄园中的所有人便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起来。孙秋娘领着几位原本便负责军需的女兵紧张地测算着粮草数量;李遐玉则取出舆图,仔细地回想着最适合藏粮草之处;女兵头领安娘、定娘立即查看女兵们近来的状况,确认是否所有人都能出战;思娘则策马去了部曲庄园,传达李遐玉的命令。
李丹薇立在一旁,静静地瞧着她们。尽管她并非首次得见女兵们的训练有素,却仍是难掩感叹之意:“平日丝毫瞧不出来,这种时候真真与军营一般无二。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元娘手底下的女兵与部曲,比都督府的大部分部曲都更厉害些。”
“我们族中的许多勇士,也早便渐渐地懈怠了。真正勇武之人,都跟着世父去了长安;次等勇武之人,也追随在祖母与阿爷身边。余下那些,都是心性不够坚定又不愿意努力上进的,每每瞧着都让人为他们羞愧。”茉纱丽接道,“先前我还觉得,元娘身边的女兵都不够强大。眼下看来,她们却个个都很厉害呢。”
“是啊,若是小瞧了她们,日后必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十娘姊姊,这回你打算与她们同去么?”
李丹薇勾起唇角,看向毫不掩饰内心的蠢蠢欲动的茉纱丽,打趣道:“你莫非忘了,自个儿的婚期就定在十一月末?孙大郎临时从漠北赶回来不打紧,一来一回也不过几日工夫而已。你这位新妇若是随着去,来来回回便该十几日了罢?再者,若是连你也不在,这婚事又该如何筹备下去?”
茉纱丽怔了怔,有些懊恼道:“险些就忘了呢……总是与元娘、秋娘在一起,我莫不是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嫁进来了?”
闻言,正各自忙碌的李遐玉与孙秋娘都绷不住开怀畅笑起来:“或许是听我们唤‘阿嫂’已经习惯了罢?阿嫂已经将自己当作我们家的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大兄听说此事,定会乐得很!只可惜,我们却不想错过迎亲时的那场热闹呢!”
“是呢,只能让阿嫂‘再嫁’一回了。”
茉纱丽有些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嗔道:“该看舆图的赶紧看,该算粮草的赶紧算!若是耽误了正事,可别再将我拿来打趣!”
欢声笑语之中,各种命令逐次传了下去。而李遐玉三人写的回信,也分别送到了谢琰等人手中。此时,慕容若、谢琰、孙夏正在军帐中查看舆图,自然也同时看了回信。除了孙夏看完信之后,一脸傻笑之外,谢琰与慕容若对视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阿玉所言的诱敌之计虽有些冒险,用来却也十分合适。”谢琰弯了弯嘴角,目光中透着几分柔和之意,“只需十几石粮食,便能分辨出人心。咱们不必主动出击,只需适当散布些言论,无论是心怀善意者,或是恶意满盈者,都会主动靠近。届时,既可分而化之,又可探知漠北情形,一举数得。”
慕容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果然没有瞧错你,数你的心眼最多。不错,于此时的漠北铁勒部落而言,粮草确实是最适合的试金石。究竟心里是真金还是土石,试一试又何妨?铁勒部族只会此消彼长,能结交一些合适的部族,总比盲目仇恨所有铁勒部族得好。”
“契苾部亦是铁勒部族,如今他们自认是大唐臣民还是薛延陀属民?若是更多铁勒人心慕大唐,举族内附,便是再起一支‘薛延陀’,咱们又何足惧之?”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是一百二十个人,加上元娘的几百人小打小闹
以后是二百四十个人,加上元娘几百人、慕容若将近千人的侍卫继续“小打小闹”
真正的大战到来的时候,他们也是沧海一粟了
☆、第一百零四章 北出巡防
离开人群熙攘的怀远县,一路往北而行,不过百二十里便是大漠戈壁,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凉。萧瑟秋风中,一支约莫二百来人组成的商队正加紧赶路,向东方的夏州而去。因北疆近几年时局颇为不稳之故,灵州夏州附近已经极少出现这般规模庞大的商队。且不提他们运送的货物,光是那两三百头骆驼,便足以教那些个残存的马贼势力以及意图南下侵扰的薛延陀部落垂涎不已。
“娘子,咱们离开烽燧附近之后,便有几名形迹可疑之人匆匆骑马而出,分别往凉州、大漠以及夏州方向赶去。他们的打扮似是寻常商户,瞧不出什么破绽,却不着痕迹地打听咱们的来历与去处。守烽燧的府兵兄弟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与籍贯,我们已经着人去查了。”李丁低声禀报道。
作少年郎装扮的李遐玉沉吟片刻:“原以为能引出几个薛延陀人留下的细作,便于祖父顺藤摸瓜尽数灭去。却不曾想,往咱们灵州安排细作者并不仅仅是薛延陀人。凉州?夏州?咱们的人可跟紧了?”
“派出的都是最擅长探查之人,过几日便会传回消息,娘子放心就是。”李丁回道,“某也觉着有些稀奇。按理说,凉州与夏州的马贼早就教郎君、娘子剿灭了,便是剩下些小马贼也已经不成气候,又如何敢派人潜入怀远县当细作?但若不是马贼,除了薛延陀人之外,又有何人会关注区区一支商队?”
“凉州……”李遐玉回想起当年的凉州之行,心底暗生疑窦。
除去那些百般怨恨他们的马贼不提,当年他们年轻气盛,险些得罪了凉州都督李袭誉。若不是姑臧夫人劝解,他们早便将凉州都督府奴仆与马贼勾连的证据交给了监察御史。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证据其实并不算充足,顶多只能参李袭誉一个御下不严罢了。现成的顶罪奴仆,尽数送去审讯,再为治家不严痛哭一场,所谓与马贼勾连之事必定便将不了了之。
然而,他们到底并未将那些证据交出去,亦不过是些许小人物。身为凉州大都督,李袭誉又怎会在意他们曾入凉州境内剿灭马贼这等微末之事?又或许,是她想岔了?值得凉州大都督在意的,也只有灵州大都督了。莫非,他只是想掌握灵州的动向,以推测李都督的谋算,也好随时抢夺功劳?同为陇西李氏族人,他如何敢开罪身为显支的丹阳房?李都督身后还有威名赫赫的卫国公李靖呢。
她心念急转,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如今一切皆为猜测,待后续消息传来,方可做出适当的判断。“咱们如今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肥硕猎物,须得时时刻刻注意安全。且让我瞧瞧,头一个胆敢来犯的究竟是谁。”
虽然百般遮掩,但这支商队的消息到底渐渐传了出去。既有心生疑惑者,亦有蠢蠢欲动者。假作商队的众人亦是摩拳擦掌,等着让自己的横刀以血开刃。零零星星的马贼与薛延陀人陆续而至,到底也不过成了埋在大漠中的枯骨而已。
一个月后,驼队安然无恙地抵达漠北以南的戈壁之中。李遐玉选定了数个偏僻干燥之处,挖好地窖储存粮食,并做好隐藏的标记。而后,她带着些许女兵部曲在大漠中巡防,剩余之人继续回怀远县运输粮食。如此一明数暗分别来回好些趟后,几百石粮草便安然运至了大漠北部,并分别藏匿起来。都说狡兔三窟,他们至少藏了三十窟,若是这一回能剩余不少,日后新粮变作陈粮也能解一时之急。
十月下旬,慕容若与谢琰等人借着番代征防的名义,离开灵州,进入大漠之中。二百四十余人,入得大漠之后便如同鱼儿入水一般,很快便消失了踪影。那些意欲探查他们的踪迹的有心之人实在遍寻不着,只得暂时放弃。无人知晓,泱泱大漠之中,两支人马已然悄无声息地汇聚在一处。
“凉州都督李袭誉?”谢琰挑起眉,“他有心对都督不利?”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李遐玉摇摇首,“否则,他为何特地遣人假作灵州民众,刺探咱们灵州府兵的动向?李都督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得了不少功劳,咱们灵州在边防时亦是屡有斩获,小胜不断。反观凉州,似乎只是与西突厥互有胜负而已,在对付薛延陀人甚至马贼时,毫无作为。如今薛延陀人西迁,恰巧给了凉州极好的机会。”
“你说得是。不过,显然他遣人入灵州探查,绝非最近数月内的举动。”谢琰道,“莫非当年咱们剿灭马贼之事,发觉他家与马贼勾连之事,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听到此处,慕容若脸色沉沉地道:“当年凉州的马贼极其猖獗。我阿娘不过是途径凉州以南的山区,便险些被马贼盗匪掳去。而她的饰物居然流落到凉州都督内眷的嫁妆店铺中!我绝不相信,李袭誉不曾与马贼勾结!迟早有一日,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合该如此。”谢琰道,“不过,他毕竟是凉州大都督。在他的眼皮底下寻找证据,需要格外小心一些。慕容,莫要冲动行事。说不得,咱们早就已经落在他眼中而不自知了。”
“我省得。”慕容若道,“此事暂且不提,咱们继续讨论正事罢。”
李遐玉轻轻颔首:“该散布的消息,应当已经慢慢传开了。以商队作诱饵之计用得太多,这回似乎不比往常得用,所得所获亦是寥寥无几。但粮草的消息到底仍是薛延陀人最在意之事,该来的总会来。”
“那咱们便想一想,该如何应对罢。”谢琰接道。
几日之后,一千余人不声不响地分作三队,继续各自巡防。慕容若负责西段,谢琰负责中段,李遐玉负责东段。三段之间每日遣人报信,互通有无。若不慎遭遇敌人,则迅速回防合击。
简陋的军帐中,李遐玉正勾画着舆图,将新近得知的薛延陀部落添上去。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涌入刺骨的寒风,险些将烛火吹熄了。她停了笔,抬首看去,念娘正巧掀开帐子,笑道:“元娘,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雪。大伙儿都高兴得很,纷纷取出牛皮水袋赶紧装满呢。咱们虽在漠北荒原之上,却与在大漠中无异,水源实在太过稀缺。如今倒好,赶紧将雪融了,想喝多少都使得。”
思娘闻言,接道:“元娘,可需烧些热水,好生洗浴一番?”
“如往常一般,仔细擦一擦身即可。”李遐玉回道,来到帐边仔细观察着漫天的积云,“只望这场雪持续一两日便罢,不然……”不然,薛延陀部落再度历经天灾,所剩无几的良善恐怕也会教饥寒交迫的生活磨去,将满腔生的希望转向劫掠大唐。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能拼死搏出一条生路?仓廪实而知礼节,面临生存危机之时,许多人便会恶念丛生。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场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竟下了半个月。烈风严寒之中,李遐玉与谢琰、慕容若之间互通消息变得日渐艰难。她仔细权衡之后,打算带着女兵部曲们退守大漠绿洲之中。漠北荒原一望无际,易攻难守,绿洲到底仍有起伏的沙丘遮掩,又有胡杨林可埋伏,自是更适合驻扎。
于是,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妥当,顶着烈烈寒风拨马向南行去。行至中途,忽有斥候来报:“娘子,前头发现狼群尸首以及薛延陀人尸首,似是迁移之中遭到狼群袭击。”李遐玉立即吩咐李丁、定娘、安娘等头领,小心戒备狼群。
而后,经过那些被雪覆盖的尸首时,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将狼尸充作军粮,薛延陀人就地掩埋。若发现部族信物,立即呈上来。”依照常理,薛延陀人绝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季进行迁移。而且,他们居然没有带上赖以生存的牛羊,实在是奇怪得很。但,这些尸首中男女老幼皆有,并不像是单纯遵循抛弃老弱的传统——
莫非是部族内讧,驱赶部分族民离开?牲畜皆不许带走,将极少数男子与其他手无寸铁的妇人老幼赶到冰天雪地当中,无异于让他们送死。究竟是哪个部落,居然如此残忍行事?对内尚且如此不留情,若是外人,恐怕在他们眼中,便更如同蝼蚁一般罢。
“娘子!有两个活口!”正掩埋尸首的部曲忽然禀报道,“是两个幼童!”
李遐玉看向他们怀中两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恻隐之心:“就地扎营,仔细救治他们。”她虽然斩杀过上百薛延陀人,却从未伤害过妇孺幼童。一直以来,屠杀大唐人者,都是那些毫无仁义之念的薛延陀骑士。冤有头债有主,到底与孩童毫无干系。且常年念佛经,她已经有几分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辜之人,也理应救治才是。
☆、第一百零五章 心念相逢
退守绿洲之后,李遐玉便越发戒备起来,日日亲自领着女兵部曲外出巡防,观察漠北草原上的动静。熬过这场雪的铁勒部落便犹如饿极的野狼,若闻得一丝粮食的消息,必将疯狂地扑过来。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异动,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