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本想明说,柴氏已经准备好了送给孙夏的小庄子。但仔细一想,嫁妆是茉纱丽的私产,孙家的产业却是公中的,并不完全相同。她有心置私产,随意玩乐,倒也自在几分。只是到时候两个庄子都须得她去经营罢了。
“若是多几个庄子,咱们也能换着地方顽耍。”孙秋娘十分赞同,“每个庄子务必都修得别致一些,各有风情才有意思呢!”
于是,四位小娘子便凑在一处,仔细看起了贺兰山附近的舆图,圈圈画画试着找出几个最合适的位置。她们出了主意,却暂时没有能力去谋划这些,只能通过长辈们达成目标了。待到出嫁之后,这些经济庶务才会交给她们出面打理,也能够更随意自在。
就在此时,便听女兵们在外头含笑禀报道:“孙郎君又差人送果篓来了。”说话间,穿着窄袖胡服的几个女兵便扛着几个大竹篓进来了。一篓樱桃,一篓鲜桃,一篓黄杏,一篓红李,个个都是水灵灵的,透着果子独有的清香。
自从茉纱丽偶尔提起自己喜爱吃鲜果之后,庄园中的鲜果便从未断过,大都是孙夏差人送来的。一而再再而三,就连一向懂事的孙秋娘都颇有些吃味,觉得自家素来粗枝大叶的兄长忽然便变得格外体贴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便从懵懂的少年郎长成了好男儿似的。当然,这些鲜果从未指定说只给茉纱丽,每回送来都有许多,定然是给她们四人吃的。只是,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的两位妹妹,心中都很清楚是沾了谁的光罢了。
茉纱丽如牛乳般洁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双眸亮得惊人,透着难掩的喜色:“除了差人送果篓,他还有别的话捎带么?”闻言,女兵们嘻嘻笑着摇首,她的脸颊更红了几分,嗔道:“真是个呆子!”
“若真是个呆子,便不会一直将你的话都记在心里了。”李丹薇笑道,“咱们马上就要回灵州了,这些鲜果一时也吃不完。其他鲜果倒也罢了,樱桃珍贵些,不如分装了,遣人骑快马给长辈们带回去。”
“部曲庄园中的樱桃成熟得早些,我已命人分别送去军营与灵州,给长辈们尝鲜。这些樱桃倒不知是大兄从何处寻得的。”李遐玉道,“这一片孝心,咱们就替他敬上去罢——若是他早想到了,便是再送一回也无碍,长辈们只会更欢喜。”
“听说都是山樱桃,贺兰山中结的,刚刚熟了不少,还能再采几回。”定娘走进来答道,手中又抱了好些漂亮毛皮,抿嘴笑道,“方才谢郎君也遣人来送了毛皮,说是前几日去贺兰山上练兵,顺手猎的。想来两人说是练兵,却都游刃有余呢——孙郎君只顾着找鲜果,谢郎君也只顾着狩猎了。”
李遐玉一怔,忽然觉得有些脸红耳热。她根本没想到那一日随意说的事,谢琰竟然一直都放在心上,得了空居然就当真去狩猎了。李丹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孙秋娘则刻意撅起唇道:“怎么谢家阿兄忘了还有我么?我这作妹妹的当真可怜得很,两位兄长都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是呢,都是妹妹,谢三郎怎能厚此薄彼呢?”李丹薇勾起嘴角,笑着斜了一眼,“他一向是个周全的人,怎会想不到这些?除非——”
李遐玉心中一动,仿佛意识到她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立刻便打断她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看喜欢什么便拿去就是,就当作送嫁时的礼物。至于添妆,到时候我再挑些首饰头面给你们。”除非,除非什么?除非他只是念着她的话,并未想到这是送给……阿妹的?这个念头刚出来,她便按捺下去了,一时不愿意再多想。以他为人之周全,恐怕连大兄送果篓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又如何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李丹薇、茉纱丽与孙秋娘便围了过去,挑着那些毛皮。光是赤红的狐皮便有好些张,又间杂着雪白的貂皮。狐皮攒着几乎能做件裘衣,三人便并未动,只挑了旁的毛皮,也是张张都漂亮得很。
李遐玉一直含笑陪着她们,待到大家都有些乏了,各自告别去午睡之后,她才收了笑意,看着剩下的毛皮怔怔地发愣。思娘与念娘本想将这些都收起来,此时也只能静静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收起来罢。”李遐玉轻轻地抚了抚那几张毛皮,忽然道。攒下这么些毛皮,绝不仅仅是几日之功。方才她一时并未想到,以为他只是这回猎获颇丰罢了——其实到底让他费了多少心思,再认真想一想也能猜得一二了。他送来这些,也许只是想让她能穿上他亲手猎的火红狐裘?又或许,先前许多回,他都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费尽心神准备的礼物,假作随意地送给了她?
她斜倚在凭几上,微蹙着眉,细细地思量起来。然而,情意这种事却并非行军打战,亦非经济庶务,越是想理清楚,便越是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下手。正烦扰间,手指上传来一片暖融融的湿意,垂首看去,却是那只幼豹正半睁着眼睛在她身边撒欢。
“拿些牛乳过来。”李遐玉将这只漂亮的幼豹抱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小家伙嗅见牛乳的味道后,便挣扎着从她怀中探出脑袋,趴在案几上,欢快地舔着陶盆中的鲜牛乳,嘴角边的绒毛上沾满了白沫。瞧着它专心致志地喝着牛乳,又很是护食不让她碰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失笑,一时间满心的复杂也消去了许多。
她与谢琰之间,原本就并不分什么彼此,经常互送各种礼物。有时候,他或许只是随手给她带了些玩物,她亦只是觉得适合他便差人送去些小玩意。年纪尚小时,谁都不会多想,如今果然是年纪大了些,连她也变得敏感了?
然而,到底精心准备的礼物与随手所赠并不相同。而且,若是并无他意,又何必这般明显地送了过来?大兄使劲地送鲜果,姊夫也送过好些西域的顽器,他趁这个时候送了毛皮来给她,怎能教人不多想几分呢?
他待她,与以前相比又有什么分别?除了关心她的婚事,让她仔细考虑未来之外,似乎并无什么区别。他并不会像慕容若瞧着十娘姊姊、大兄望着茉纱丽那般热情如火,亦不会透出羞窘之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相待,一如既往地与她谈笑风生。
不,的确是有些差别的。在他去长安之前,他们几乎从不会刻意独处,通常顺其自然好几个人凑在一处顽笑。而他从长安回来之后,不知为何,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光似乎多了不少。而且,他教她烹茶、帮她抄经,也显得越发亲近了。若真是兄妹之情,都已是这般年纪,他为何从来不避嫌?将何飞箭赶走,到底是当真觉得他配她不上,或是他心中另有心思?
思及此,李遐玉突然发现,谢琰这些时日与她相处时的一举一动,她早便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只要想到,便能纤毫毕现地重现出来。他身上缭绕的茶香气息,他不慎之间碰到她的修长手指,他垂眸时浅笑的模样,他温和的嗓音,他替她拂去身上残花的举动,他注视着她的神情——种种皆犹如近在眼前。
胸臆之间的那颗心突然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似的,猛地怦怦地跳了起来,鼓胀得仿佛要跃出胸膛;浑身的热血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脸颊处犹如火烧一般,又烫又热。李遐玉并非什么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娘子,她既能发现旁人的情意相投,自然不可能直到如今仍未意识到自己暗藏的情愫。
原来……原来早在那些个时刻,她便动了心。
不,或许更早的时候,当她听闻李都督有意将李丹薇许给谢琰的时候,心绪便已经乱了。只是她以为他们只有兄妹之情,并未多想罢了。到底这兄妹之情何时成了男女之情,或许更早些,或许迟一些,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究竟情深几许,能不能携手共度一生。
☆、第九十一章 你来我往
若是寻常小娘子,察觉自己的情意之后,恐怕会一时间羞得不敢去见情郎。只要提起情郎的名字,或是想到他,便会娇羞万分,不但心移神驰,还会思念难安、坐卧不宁。然而,李遐玉却只是命婢女们端上一盆沁凉的井水,用凉水轻轻地拍了拍微红的脸颊。她举止一如往常,便是随身伺候的思娘与念娘也并未多想,只以为她觉得有些暑热而已。
待到再也感觉不到脸颊上的炙热之后,李遐玉便令念娘给自己重新梳了发髻,又吩咐定娘进来:“这回端阳,祖母应当会留在灵州过,我与玉郎、秋娘自是陪伴在祖母身边。你且遣人让部曲去河间府军营问一问,祖父与兄长们到时候是否能休沐。若是他们太忙赶不及,那便接祖母来庄园中过端阳也使得,到底离得近些。”
定娘不疑有他,躬身行礼退下了。思娘算了算日子:“说来,两位郎君上回休沐便忙碌得很,并未过来。端阳之前还有一次休沐,也不知他们是否得闲。玉郎这些时日都念着呢,还想带着十二郎君去军营中探一探。”
“由得他们去罢——若是他们当真能进得去,反倒能替我瞧一瞧军营中眼下的情况呢。”李遐玉若有所思,“许是最近北疆情势有些紧张,祖父才不肯将兄长们放回家来,又如何会让他们两个进去?只可惜阿兄若是不回来,我便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他与姊夫是不是都说好了,竟然都不肯外传那些战事的消息。”当然,她其实心中很清楚,这些都是机要之事,确实不方便外传。她与谢琰素来什么都不隐瞒彼此,但慕容若却没有责任冒着风险告知她这些。
部曲往返报信至少须得两三个时辰,李遐玉心中有些焦急,也不知谢琰能否察觉她的用意,转念又觉得自己这般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实是太冷静、太委婉了些。以她平日的行为,直来直往地让人捎信去问清楚才最是应当,但不知为何,她却习惯性地做出了这般试探性的举动——甚至连试探也算不上,在谢琰看起来,这几乎是毫无反应罢。她甚至没有让人去回礼,谢谢他所赠的毛皮,就如他突兀地送了毛皮一般,完全不像平常会有的作为。
一旦面对男女之情,她仿佛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似的,冥冥之中便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似乎,她比自己想象的还更像一个世家小娘子——或许如果不曾发生过当初那些事,不曾失去阿爷阿娘,她迟早都会成为祖母理想中的世家贵女的模样罢。
心中情动不已,面上却依旧如常,谁也瞧不出李遐玉正在等待消息。直到将入夜的时候,部曲回来禀报,她并未让女兵转达,而是亲自见了他——来的人不是旁人,却是何飞箭。李遐玉怔了怔,吩咐婢女给他准备夕食:“怎么让你走了一趟?”
“我亦有私心,也想问问阿爷何时家去。”何飞箭答道,“顺带着便一起问了,也省得旁人再走一趟。北疆应当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事,军营里的气氛并不算紧张。李都尉犹豫了片刻,说还是归家过端阳得好,不去灵州也不必留在庄园里。”
“祖母身在灵州,恐怕来不及布置宅院。看来我须得与秋娘、玉郎早些回弘静县城。”李遐玉道,让他去用夕食,并不提起谢琰:“夜色已经深了,独自走夜路不安全。你便留在庄园中,同玉郎、十二郎一起住一晚罢。”
何飞箭走了数步,回首望着她。灯光映照下,她垂眸静思安宁似水,仿佛依旧毫无所觉。“谢琰……”他几乎是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名字,而后便见她倏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盈盈闪烁,“谢三郎说,今岁不知能否系上你做的五色缕……”
可怜的何二郎并不明白,为何谢琰会顽笑般让他带上这么一句话。曾有一瞬间,他很想沉默不语,将这句话永远吞在腹中,教那素来从容自信的谢三郎也失落一回。但做五色缕委实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给家人佩戴五色缕亦再平常不过。此话无论他传是不传,李遐玉都极有可能亲手做了给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么小人,日后反而让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抬眼的那一刹那,何飞箭便懊悔了。他险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为何谢琰偏偏要让他瞧见这一幕。难不成就因为他发现自己尚未彻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让他瞧瞧他们是如何两情相悦的么?!偏他还以为这人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只是满腹阴谋诡计的伪君子罢了!
“也只有他才念着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缕了。”李遐玉笑道,不知为何,竟没有口称“阿兄”。命思娘将双目复杂、一脸颓丧的何飞箭送出去后,她便让念娘拿来了五色丝线,有些笨拙地编织起来。曾几何时,她亦是下过苦功学女红针黹,做得亦颇为不错。但女红之事就犹如武艺一般,亦是数日不碰便不进则退。她连续多年从未拿过针线,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许多。
以往她宁可去临摹写字,亦不愿在本便不甚感兴趣的女红上下什么功夫。如今只是谢琰的一句话,她却忽然满怀兴致地编起五色缕来。念娘在一旁看她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丝线与她示范起来。
有手艺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简单的五色缕自是不用多说,便是复杂些的,李遐玉亦编得像模像样了。编完之后,她悄悄地藏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便让念娘将其他五色缕都收起,似不经意地道:“五色缕编起来似乎不难,你们可会编穗子打络子?系在咱们平时练习的横刀、轻刀上应当也不错。”她当然不会直说,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让谢琰能随身佩戴着她打的络子。绣香囊之类的便不必尝试了,简单编些东西她应当能够胜任。
念娘目光动了动,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学,咱们改日一起试试。二娘对女红较为精通,编穗子打络子都是极好看的式样。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络子,都是二娘亲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讨教一番罢。”李遐玉道,步伐轻快地走入了寝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简单的松木屏风遮掩在后。念娘捧着那一匣子五色缕,数了又数,暗自摇首,低喃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成天守在娘子身边,我们却根本没有发觉呢?”思娘瞧了她一眼,并不知她正为什么而烦恼,她也只能将满腹心事都暂时藏了起来。
许是因动心的缘故,李遐玉忽然觉得时光过得实在太缓慢了。分明离端阳不过只有几日,但这几日却偏偏如数月一般漫长,令她想起了谢琰远去长安的时候,亦是处处不惯、时时思念。当然,彼时她并未发觉自己的情意,只当这般想念亦是寻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寻常的想念,仿佛亦不寻常起来。
好不容易终于归家,将端阳过节之事安排妥当,吩咐仆从挂上蒲剑艾草五色缕之后,终于迎来了返回弘静县的柴氏。这些天,柴氏与姑臧夫人在灵州忙着参加宴饮、筹备聘礼嫁妆等事,着实有些繁琐忙碌。本应觉得疲惫,看起来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资易备,姑臧夫人并不看重钱财。不过,给他们小两口的庄园田地店铺,却是须得好生计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将李遐玉、李遐龄与孙秋娘都留下来,又与他们分说了家中如今的产业。两位小娘子早便开始打理中馈,对这些产业十分熟悉,李遐龄亦时常耳闻,并不陌生。
“无论你们姓不姓李,都是我们家的孩儿,这些产业是均分给你们五人的。”柴氏道,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
孙秋娘怔了怔,立即泪如雨下,行稽首大礼推辞道:“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儿兄妹二人已是无以为报!如何能拿取李家的产业?!若是取了这些,儿等便再也无颜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