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罢,由得你妆扮就是了。”而后,她便踏出了院子,径直往校场而去。无论风吹雨打,无论是否身在家中,他们五人每日一早必会习武至少一个时辰。一场新雪而已,并非暴风骤雨,大家自然依旧齐聚在校场之上。
许是方才有些耽误的缘故,李遐玉来到校场上时,孙夏与李遐龄已经抡着斧头、举着长枪在对战了。孙夏气力一向很大,几板斧下来便将李遐龄的长枪磕飞出去,最后一斧劈空了,竟砍进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龄帮他将斧头拔出来,对着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啧啧赞叹:“大兄这一斧子若是砍在树上,恐怕轻轻松松便能将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树砍断罢?”
“好端端的砍树作甚?砍人的时候便宜就成!”孙夏咧开嘴笑起来。
“也是。”李遐龄早已习惯他这般“直率”的形容,并不觉得如何血腥。见李遐玉正在旁边射箭,他便拿着长枪凑过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风,阿姊依然十射十中,准头竟然毫无变化,真厉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两条手臂都发麻才停下来:“你也射几箭给我瞧瞧。”他往后不投军,射艺与骑术才是最为紧要的,长枪与刀术可当做健体之用。
“阿姊,怎么不见阿兄?”李遐龄挑了一张趁手的弓,左顾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带回的历年省试实录册子,瞧见他在旁边写的小字注释,许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还想与他讨论一番呢。”
闻言,李遐玉亦回首遥望,瞧见孙秋娘正提着长鞭过来:“许是阿兄有些忙罢。我邀了你们下午去品茗赏雪,那时候再问就是了。”
李遐龄颇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说这些,你们定会觉得无趣。倒不如咱们问一问大兄和阿兄,长安都有些什么新鲜事,热不热闹。等到我要赴省试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都去长安住一段时日。”
说话间,孙秋娘已经走上前来,甩着鞭子,抿着唇浅笑:“待你省试的时候,还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时候我们早便去过了。说起来,咱们要是想去长安,什么时候不能去?”
“哼。”见她满面笑容,说的话却十足不中听,李遐龄扭开脸,自顾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唤来旁边的思娘,让她去谢琰的院子里问一问:“阿兄可别是病了,仔细问清楚再回话。”如谢琰这种从来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来,必定来势汹汹,轻忽不得。
思娘颔首答应,赶紧去了。
却说此时的谢琰,已经在正房厅堂中枯坐了一整夜。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而已,夜色便渐渐褪尽,屋檐前映照着雪光,将未燃灯火的室内照得亮堂许多。他似乎想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过。
“三郎君?”冯四唤了一声,虎背熊腰将半扇门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琰眼睫微微动了动,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室内有些昏暗。不过,当冯四进来趺坐下之后,便又有雪光投过来,映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冯四师傅昨夜便赶回来了?”他开口询问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
冯四拧紧眉头:“赶着夜禁的时候家来的,因太晚便没有入内求见。三郎君莫非身体不适?可需请医者来瞧一瞧?”
“无妨,只是昨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罢了。”谢琰答道,饮了一口冰冷的浆水润了润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试的结果如何?他想继续留在长安,还是回陈州去?”
“那便先说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错,大郎君落榜了,不过似乎并没有回陈州的念头。听老仆说起,那座小院子刚开始赁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筹钱准备续赁。大郎君过得有些拮据,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书肆寄卖。”说着,连冯四都觉得谢璞实在不容易,“老宅中依旧过得不错,该有的排场也都有,每个月娘子都会去郊外的寺观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经娶妻,是琅琊颜氏女,据说很是温柔孝顺。”
“颜氏女……”谢琰笑哼了一声,“他们家如今也是一等门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显支嫡脉,恐怕也瞧不上咱们。何况,琅琊颜氏与谢氏素来不曾联姻,母亲到底是如何想到这桩婚事的?”
冯四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听家中仆从传闻,这颜氏女确实是嫡房嫡脉,但不得家中继母欢喜。娘子百般打听之后,便舍了些嫁妆换了资财,以重礼聘了那颜氏娘子回来。若是再迟些时日,那颜家继母恐怕便要将她典卖给别家了。也正因如此,颜氏娘子极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
“……”谢琰胸臆当中闷着的气怒不断翻涌,瞧起来却依旧冷静,“呵,大兄在长安只能抄法帖售卖维持生计,母亲却依旧只在乎排场,在乎结亲的门第。她曾与我们说过,决不许以财议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与财婚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自家拿财货出来,换了个一等门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几年,家中的产业便已经维持不下去,须得她动用自己的嫁妆……再过些年头,她拿什么来维持那些排场?!”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试通过之后,或许便好些了。”冯四低声道。
“便是通过省试,也不过是八九品的小官罢了!勉强赁得起那个小院子,奉养母亲却远远不够。”谢琰的神情越发冷淡,“也罢,应该让母亲过一过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承认事实。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该仔细品尝一番。”顿了顿,他又问:“我的婚事,打听得如何?”
冯四忙答道:“娶了颜氏娘子之后,娘子似乎觉得这种法子不错,继续四处打听来着。我们将真真假假的流言传了出去,娘子听了勃然大怒,似乎暂时没了心思。不过,如颜氏娘子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资财就觉得够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们也不会在乎。”
“能拖一阵便是一阵。”谢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钱财做四处游学的路费,也替母亲多传一传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听到谢家拿不出多少财货,只是个空架子,那些只愿意财婚的世家自然不会答应结亲。”
作者有话要说:
PS。解释下财婚吧,通常就是一些不要脸的世家支脉,把儿子女儿论斤卖的意思╮(╯_╰)╭。为了娶个五姓女嫁个五姓子什么的,就用丰厚的聘礼或者嫁妆来换。其实在魏晋的时候就有这个风头了,很多有风骨的世家子女坚决拒绝这种财婚,但是也挡不住利欲熏心。现在三郎他娘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嫁妆去换个侄媳妇回来,典型的买媳妇(OTZ)。当然谢氏是顶级门第,人家不觉得这是丢脸的财婚而已╮(╯_╰)╭。
PS。PS。琅琊颜氏(琅琊是不是很眼熟?),也是一等门第,当年算是比王谢低一级这种的。大家不熟吗?好吧,他们家以前出过赫赫有名的颜之推,再过不到一百年吧,还会出一位叫做“颜真卿”的童鞋,书法大家。累世官宦不是说着玩的,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什么的也很有名哦,大家去百度吧。
☆、第八十一章 谢郎决意
眼睁睁看着陈郡谢氏日渐败落下去,甚至即将落魄得连那些寒门耕读人家也不如,谢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几何时,他翻族谱的时候,对着那些在史书中赫赫生辉的名字亦会无比自豪;曾几何时,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灵位,他亦是无比敬仰,豪气万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几何时,他当真以为魏晋风流、王谢荣光尚未远去。
然而,当他懂事之后,却渐渐醒悟过来,族谱与祠堂都只是过去而已。史书上的那些煊赫,离此时已然数百年之久,陈郡阳夏谢氏历经孙恩之乱、侯景之乱的屠戮之后,便早已不复乌衣巷的荣华盛景。
只是,作为宗妇的母亲却始终掩耳盗铃、好高骛远。她的执着并没有错,她也想重振谢氏荣光,她亦是望子成龙——但她却从来不肯细想,靠着中进士一飞冲天,再传谢家文名,究竟是否适合眼下的谢氏。为了所谓的世家颜面与门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经走入了极端。婚姻本应是结两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说,琅琊颜氏那一支竟然买卖儿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齿,未来非但于谢氏无益反倒有害。
折腾到如今这般地步,谢琰对母亲已然彻底失望。他冷淡地望着门外的雪景,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从今往后都不必烦劳母亲费心了。敬而远之,仅此而已。”他既然能为自己的志向离家出走,又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为何要因顾忌她之故,将他眼下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给旁人?他并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顺,便是振兴谢氏,让母亲得到她梦寐以求的诰命品阶,令她衣食无忧。除此之外,恕他无法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执念。
“三郎君?”冯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庞大的身躯。他那般高大结实的汉子,此刻却处处透着忧心与谨慎,瞧起来实在是不相称得很,甚至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谢琰道,又饮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彻心扉,“故而绝不能让母亲插手我的婚事。呵,再过几年,家中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备不齐了,不让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暂且不必发愁因我成婚而彻底掏空了家底。”
冯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对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来就是!相信李都尉与柴郡君也很愿意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带着些人多走几趟西域,一定给三郎君赚足了聘礼的钱财!”他拍着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妇娶回来,才是大丈夫所为!当初俺看上了和娘,还不是厚着脸皮请柴郡君成全?”
冯四前两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丧夫的寡妇。冯四独喜她性情爽利、处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亲成功。如今两人都放为了良籍,替谢琰打理好不容易渐渐增添的产业。购置这些产业的钱财来源,绝大部分都是谢琰剿灭马贼时的收获,以及如今的俸给职田。幸而周氏是柴氏亲手调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长打理产业,不过一两年过去,便让谢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产了。
“烦劳你们了。”谢琰道,“不过,冯四师傅还是应当尽快将这些事暂且放下,记入军籍。不日或许便会零零星星生起战事,你也很该挣些功勋、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无人可用,俺实在不放心。”冯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军府搏个出身。”他带着的毕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对谢琰这位主人的感情较为复杂,交织着感激与尊重,却并不似他这般忠心耿耿。
“无妨。向元娘借几个部曲带着他们便是。”谢琰道,“而且往后他们也须得上战场,照样能跟在你身后。”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与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带领李家部曲好几年,彼此之间早已经十分信任。
“……也好!”冯四干脆地答应了,“等三郎君订了亲,俺就去入军籍!”
谢琰垂下眸,嘴角扬了起来:“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时对他无意又何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与她相处这么些年,互相扶持着走来,总比何飞箭那些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有优势罢。何况,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与支持。将元娘交给他,远比交给任何人更可信。
看来,果真是关心则乱。身在其中,倒是一时没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时机,他本应该顺势便求亲才是。
冯四瞥着他满脸的笑意,心中如猫犬抓了一般,很想问一问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没有九成九的胜算,他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思娘与念娘的声音:“谢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来问一问谢郎君是否身体不适。”“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给谢郎君送午后品茗赏雪的花贴。”因谢琰身边一向没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仆从小厮不得随意入内打扰,故而只有冯四带来的三四个少年部曲守在外头,瞪圆了眼不让两个婢女入内:“冯四叔在里头与郎君说话哩!”
谢琰翩翩而起,掸了掸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门去。玉树琼枝之中,他乌发乌眸玄衣,竟也有几分飘飘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转不开眼去。当他出现在院门处时,就连早已经习惯他优雅举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让元娘挂念了,我不过是因有些事耽搁了而已,这便去校场。”谢琰接过念娘给的桃花枝,笑容越发深了些,视线飘了过去,低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罢,他便拿着桃花枝径直往校场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虽都识字,但到底从未背诵过《诗》(《诗经》),哪里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绉绉的话中的意味深长?
冯四咳了一声,板起脸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将小厮仆从都赶紧唤回来,好好守着!”他虽然没听懂三郎君方才的话,但作为“过来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处于什么状态——和开屏求偶的孔雀无异。莫非……罢了罢了,他还是别胡猜了。若当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谁都当得起主母的责任。
谢琰来到校场时,已经很迟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内堂用朝食的时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问道:“阿玉怎么突然生了那般好兴致?不过,倒也巧了。这回在长安,我慕名去了茶肆与茶楼,学了分茶与冲茶之法,待会儿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的手艺。”
品茶之道,是近年兴起于长安的新风尚。上好的茶叶价格堪比胡椒等名贵香料,已然渐渐成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传闻中,当今太子殿下与书画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与冲茶的高手,圣人与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睐茶饮、茶点。故而茶道的影响越来越广,渐渐成为高官贵族宴饮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来崇拜崔子竟的谢琰、李遐玉都对茶道情有独钟,可惜先前却只能照猫画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门了。
“果真?”李遐玉双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学!”李遐龄、孙秋娘亦立刻凑上前来——阿姊欢喜的,他们自然也欢喜,而且愿意付出一切来讨得阿姊欢喜。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谢琰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多准备几套茶具便是了。”亲如家人既有近水楼台的好处,亦有很难二人独处的坏处。不过,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只需在该出手的时候“一击即中”就足够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会同文人那般婉转试探,元娘大概也不会喜欢那种九曲十八弯的暧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见念娘正满含期待将箱笼里的衣裳铺了一地,等着她回来挑呢。如今虽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缘故冷了许多,穿颜色鲜艳的春衫犹嫌太早。挑来挑去,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寻出一件绣着满枝桃杏的中袖薄袄,配了条桃红色瑞花夹缬及胸长裙。
换了衣衫后,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继续折腾了。正上着妆容,孙秋娘捧着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挑了一个杏花盛开的香囊给她佩戴:“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