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名贵,完全不输都督府诸内眷压箱底的物件。李遐玉几个原先并不想收下这些礼物,但推辞不过姑臧夫人的好意,只得心中暗暗发誓待夫人如嫡亲祖母,日后也多孝顺一些,才好报答她的情谊。
说话间,李八娘也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她已经过了及笄的年岁,梳着堕马髻,零星戴着几样玉饰,穿着五幅白青色绣裙、蜜合色半臂,越发显得清丽出尘。只是,浑身上下竟没有戴半点姑臧夫人送的首饰,与其余三人截然不同。见了姑臧夫人,她款款拜下,羞愧道:“夫人送了儿那么些好首饰,本想都戴出来,但怎么都与衣衫不相合。望夫人莫要责怪儿失礼才是。”
姑臧夫人勾起唇角,眼中的笑意分毫未减:“既是送你们的,什么时候佩戴自是由你们做主。也是我那些首饰都色彩浓重,式样也老成,不适合你这般年华的小娘子,也不合你的性情。”
李八娘又说了好些愧恼与感谢的话,李遐玉、李丹薇不动声色地互相瞧了瞧,交换了眼神:若是当真愧恼,何妨挑一件首饰出来戴呢?姑臧夫人给的首饰,也不全是珠宝,玉饰也有一两样。便是戴上,再簪了花,也不见得与衣衫不相配。当然,不愿意戴,又是另一回事了。虽说这般不算太过失礼,但也总是违了夫人的好意,亦会教夫人心中略有不快。于世家贵女而言,也算得上是极大的疏漏之处了。
李遐玉并非瞧不出来,李八娘为人清高,待她与孙秋娘有些疏离。只是,她没料到,此人竟对姑臧夫人也并无多少敬意——平日的敬意不过是刻意为之,此时的举止方能显出内心所想。也是,姑臧夫人虽贵为郡夫人,但在某些人看来,到底也不过是胡妇而已。陪着胡妇顽笑数日,或许对李八娘而言已经是极限。戴着胡妇给的首饰在她看来无异于讨好,定然是不行的。当然,她或许更瞧不起她们,蔑视她们竟与姑臧夫人如此亲近罢。
幸而姑臧夫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伸手让李遐玉、李丹薇扶着,便出了院落,往宴饮之地而去。重阳节宴热闹极了,几乎人人都能寻着感兴趣的游戏。郎君们遵循古射礼,在湖畔立了草靶比试射箭,获胜者还有彩头;另还有些投壶者,饮酒行令、吟诗作对者,或索性曲水流觞者。小娘子们则在湖畔另一侧赏菊、射履、斗草、双陆,亦是笑声阵阵。
姑臧夫人应卢夫人之邀,前往九曲回廊赏玩品评各家带来的菊中名品。见各家小娘子分别聚在一处,顽得很是欢喜,她便道:“赏菊不免枯燥些,你们各自去顽就是。等到宴饮时,也不必刻意坐在我身侧,只管尽兴便可。”
“夫人是嫌弃儿几个了?”李遐玉笑道,“到得宴饮时,儿正想与夫人说一说待会儿的趣事呢!”李丹薇也道:“儿不坐在夫人身边,还能坐在何处?若是腆着脸回到阿娘身侧,说不得阿娘还以为儿失礼于夫人,得了夫人厌弃呢。”
姑臧夫人见她们笑容烂漫,便道:“随你们就是了。”
李遐玉几个遂结伴去顽耍,没走几步,李八娘便旋踵去寻了嫡亲的姊姊李七娘。李丹薇望着她的背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牵着李遐玉、孙秋娘去瞧斗草与双陆。若是依李遐玉,对这些都不甚感兴趣,倒是很想去湖对面瞧瞧郎君们射箭。只是,她与孙秋娘年幼,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李丹薇却是去不得的。于是,三人也只能围观不同的游戏,倒也被众位小娘子的兴奋激动与喜悦感染,瞧出几分趣味来。
不多时,便有都督府家的小娘子问:“可有姊妹们想一同泛舟?”闻言,数十小娘子纷纷响应,兴致高昂。此时湖上芙蕖的残枝败叶早已被捞得干干净净,碧色的湖水荡漾,时不时有锦鲤摆尾游动,倒也比寻常游戏有意思些。
孙秋娘很少乘舟,不免有些渴望地看向李丹薇、李遐玉。做阿姊的自是不忍心令妹妹失望,便也随过去,等候上船。因兰舟狭长,一船顶多只能坐五六人,众小娘子便分了十余船,由仆婢撑着往湖中飘然荡去。与李遐玉三人坐在一处的,还有李八娘、李七娘与李九娘。
李九娘年纪与李丹薇相当,自骨子中透出矜高之色。方才在其他小娘子们跟前还略有掩饰,如今却是明晃晃地流露出了鄙薄之态。李遐玉只觉得她这模样与当初首次来都督府所见的另一位县君相似,想来应当就是那一房的小娘子了。不过,她并不将她的态度看在眼中,便不甚在意地回过首——坐在兰舟上远远看九曲回廊,便像是水面上卧着的蛟一般,很是别致独特。
“呵,不过是巴上了个胡妇,竟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厚着脸皮充作我家的客人,羞是不羞?”李九娘见光是目光与态度竟动摇不得这姊妹二人,禁不住出声讽刺,“听说你居然还会说胡语?好端端的汉人,偏去学什么胡语,难不成当初就料到有讨好胡妇的一日?”
李丹薇柳眉倒竖,咬牙欲反驳,但李遐玉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在这条船上,李丹薇排行最小,对自家阿姊不能无礼。但按理说,作为姊姊的李七娘、李八娘却是理应维护客人的。谁知,那嫡亲的姊妹两个却当做什么也不曾听见,径自伸出纤纤玉手拨弄水波,低笑着顽耍起来。
李九娘见状,便似是得了她们的支持一般,又接着嗤笑道:“先前你们姊妹三番两次上门,我便想说了:别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赖上十娘,想靠着十娘结交灵州世家官眷小娘子,想得倒是便宜。也不想想,你们是什么出身。不过是寒门陋户女而已,懒怠搭理你们还不识趣!!如今巴着那胡妇,干脆住进我们家了,是不是心里高兴得都要翻天了?这些天,最好别教我再瞧见你们!”
“九姊慎言!”李丹薇忍不住打断她,还待再说,李遐玉又重重地捏了她一下。她郁郁地扭头不语,李遐玉方挑起眉,笑道:“原来,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这些话,我若是原样说给姑臧夫人听,想来夫人也不会勉强留在府中,免得碍了九娘子的眼。”
李九娘一怔,脸上又恼又怒。她本只想借着姑臧夫人讽刺这对不知羞耻的寒门姊妹,哪里想到居然反被李遐玉威胁了?不过,便是受了威胁,她也不怕,这可是都督府:“你尽管去说便是,以为她会信你么?”
李遐玉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无论信与不信,我若与你无冤无仇,岂会平白指责你对姑臧夫人无礼?都督府这么多小娘子,怎么我却偏偏只说了你?到时候,恐怕谁都会想到你曾经欺辱过我罢?你觉得都督或者卢夫人是会护短,还是处罚你?就算我可能再也来不得都督府,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堂堂陇西李氏,居然也能教养出这样的小娘子,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仔细论起来,李八娘的做派也比她高妙许多。只是,若没有李七娘、李八娘的默许,这李九娘如何能骄矜至此,竟敢对客人口出恶言?比起好恶明显的李九娘,她倒是更不喜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行事与性情,失之阴刻。
李九娘咬牙,怒目而视:“你待如何?!”
“不如何。”李遐玉道,“你也只能背着人说一说、逞一逞威风罢了,与我何干?我陪着夫人在都督府住下,逍遥自在的是我,气恼交加的是你,我又何必在意?”孙秋娘原本沉着脸,正打算要如何暗地里捉弄这李九娘一番,闻言觉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比“看着我过得好,你似乎就很不好”,更教人惬意的呢?
李丹薇也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九姊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对客人无礼。我可不记得,祖母是这般教我们的。”
李九娘无法,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了。下了兰舟之后,她跺了跺脚,便气冲冲地提着裙子走了,李七娘、李八娘悠然随在后头,仿佛一切都与她们毫无干系。李丹薇眼中却微微红了,低声道:“原以为你们来住几天,也能一同松快些时日。想不到,家中姊妹居然如此失礼。也不知她们是从何处来的成见,平日里瞧着还好,怎么突然便……”
“不过是原形毕露而已。”李遐玉道,“她们做错了事,十娘姊姊又何必自责伤心?”
“是呢。不过,有这样的姊妹,十娘姊姊平日也不好过罢?”孙秋娘越发觉得世家贵女也不容易,论起自在快活,远远不如她们这样的寒门之女。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羡慕的呢?倒不如他们家中人口简单、其乐融融呢!
李丹薇垂眸,拭去眼角的泪光:“若是习惯了,也似是平常。”
“这都督府,看着就像是十娘姊姊的牢笼。”李遐玉举目四望,“再名贵,亦是牢笼。十娘姊姊若在家中过得不快活,又何妨与我们出去散一散心呢?”见李丹薇神色微动,她俯身过去,轻声道:“姑臧夫人痊愈后,便要启程回凉州。到时候,我们都会送她一程,顺便去凉州、甘州、沙州附近走一走。姊姊想不想去?”
“……”李丹薇犹疑片刻,斩钉截铁道,“想!!”
李遐玉弯起唇角:“想来,姑臧夫人一时间也是舍不得离开姊姊的。咱们去求一求她,她或许会替我们出面呢?”姑臧夫人是胡族贵妇,本便不甚在意繁琐的汉人礼节。她真心喜爱她们,想来也会怜惜李丹薇眼下的处境。
☆、第五十一章 凉州之行
数日之后,休养得当的姑臧夫人病势减轻,遂提出返回凉州。李都督与卢夫人自是数度挽留,无奈姑臧夫人思乡心切,便只得答应派遣府兵送她归乡。由于舍不得几个一直陪伴她的孩子,姑臧夫人又提出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去凉州住些时日。除了李八娘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之外,其余人自是满口答应下来。当然,孙秋娘、李遐龄由于年纪太小,亦未列入其中。
于是,九月下旬,姑臧夫人的牛车队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灵州州府,前往凉州。护送者除去数十位契苾部侍卫外,另有甫被提拔为队正的谢琰部下,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李折冲都尉家的一百部曲。这般强大的护卫,自是震慑住了暗处蠢蠢欲动的许多人,令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凉州,位于灵州之西,属陇右道管辖。它地处要冲,乃是辖制河西走廊的边关重城。古时此地原属月氏,后被匈奴所占,成为匈奴人放牧之地,亦是频繁入侵中原的通道。直到汉武帝遣骠骑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二度击溃匈奴,使之哀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开辟河西四郡张掖、武威、酒泉、敦煌,河西走廊方归中原所有。及五胡乱华时,河西更成为陇西李氏等世家大族避祸之地,儒道与佛家交相辉映,为战火遍地的北地留住了世家铮铮风骨与中原灿烂文化。
凉州亦曾一度为汉十三部刺史之一,辖区囊括整个河西走廊及周边,共十二郡国——包括陇西李氏祖籍陇西成纪。而国朝之凉州,大抵相当于昔年汉时之武威郡,下辖五县:姑臧,神乌,昌松,嘉麟、番禾。契苾部蕃息所在地,便是姑臧县南部的姑臧山。
“昔年西凉武昭王(李暠)为敦煌太守,后感于时局艰辛,方称帝立国。”牛车中,李丹薇如讲述故事一般,叙说着河西与陇西李氏的渊源,“如今定著四房中的敦煌房、姑臧房、武阳房都是武昭王之后。敦煌房为其次子之后,姑臧房为其六子之后,武阳房为其七子之后。”
李遐玉先前做过许多功课,自是知道这位西凉武昭王李暠亦被皇室追为先祖,不过其中仍有多处存疑。然而,当时五胡乱华,北朝一片混乱,世家大族谱系失传者也不罕见——如太原王氏,历经南渡北归,亦曾一度失传。只是,李暠一支避祸河西,谱系保存应当相对完好。而没有谱系佐证,也只能说明皇室这一脉即便是武昭王之后,也不过是支脉罢了。“如此说来,定著四房中,只丹阳房与这位武昭王无甚干系?”
李丹薇微微一笑:“可不是么?血脉已经离得很远了。便是他们几房之间,彼此往来也并不算太紧密。如丹阳房这般的大房支,光是背自家的谱系便足足有数千人。若将陇西李氏的房支都背下来,至少数万人,那可不容易。当初我年纪小,费了好些年才从稀里糊涂逐渐理得清楚些。”
“原来姑臧李氏是都督府的亲戚。”姑臧夫人笑道,“他们与契苾部亦有些来往,时常帮我往长安捎带些消息。”略作沉吟之后,她又道:“如今契苾部有些混乱,我原便不打算将你们两个小娘子都带去族中。先前还想着,且让你们在姑臧县城中的别院住下,如今想来,倒不如让你们去姑臧李氏府中住些时日。”眼下契苾部一分为二,叛逃的三千余人仍在薛延陀牙帐,不愿随着可汗南归。剩下一千余族人则护着契苾沙门的妻儿留在姑臧山下,收拾残局。虽说已经过去数月,但契苾部族依旧不够安稳,亦不适合待客。
“儿倒是宁可住在别院里。”李遐玉道,“姑臧李氏说来也只是十娘姊姊的远亲,贸然上门恐怕并不合适。何况,夫人在都督府住了这么些时日,不觉得世家大族中处处都是规矩么?好不容易松散些,岂能再一次‘自投罗网’?而且,咱们还带着那么些府兵、部曲,如何能住得下?”
李丹薇禁不住抿唇笑了:“夫人,元娘说得很是。到底只是远亲,烦扰他们也不合适。祖父祖母也只吩咐儿带些表礼,上门问候拜访,并未嘱托其他事。”其实卢夫人也暗示过她,去姑臧房住些时日总比随着姑臧夫人住好些。但她此行是为陪伴姑臧夫人而来,岂有主动远离的道理?索性便当成未曾听懂祖母的暗示就是了。
姑臧夫人蹙眉细想,摇首叹道:“确实是我想得岔了。住在别院里自由自在,总比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强些。有那么些府兵部曲护着,你们的安危应当无碍。到时候,我给你们留下几个奴婢,也好提醒你们认一认姑臧李氏的人。”
“多谢夫人。”小娘子们相视一笑。
约莫十来日后,北地普降大雪,一行人终于赶到姑臧县县城。因忧心契苾部近况,又担忧大雪连降妨碍赶路,姑臧夫人便索性不入县城,就在城门前与孩子们暂时告别。“待到部族内收拾干净后,我再遣人来接你们。短则十日,多则二十日。”
“夫人尽管放心。儿等皆并非幼童,定会彼此照料妥当。”李遐玉应道。
李丹薇亦笑道:“夫人不必挂念儿等,只管家去就是。儿瞧着姑臧县繁华得很,也正好四处走一走。而且,凉州州城就在姑臧县,去开开眼界也便利呢。”
姑臧夫人见两人谈笑自若,心中也清楚她们并非寻常小娘子,便道:“如此甚好。”牛车队遂缓缓离去,谢琰望了李遐玉一眼,拨马随上。他的属下怔了怔,也都翻身上马,跟了过去。
未等走几步,姑臧夫人便发觉不对,佯怒道:“三郎怎么也跟来了?好端端的,怎么不守在姊妹们身边?”
谢琰抱拳行礼道:“孩儿奉都督之命,送夫人归乡。如今尚未至契苾部,军令在身,自是须得继续护卫夫人。便是送至契苾部,夫人身边只得数十护卫,部族中危机四伏,孩儿亦不可能轻易抽身离开。”
“大兄也带着部曲一同去罢。”李遐玉道,“万一生变,只靠着眼下这些人弹压恐怕很是艰难。我和十娘姊姊身边还有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护卫安全已经足够了。”都督府的部曲虽然不会听李丹薇的调遣,但做护卫也算得上尽职尽责。更何况,她还带着十来个扮作婢女的女兵。另还有百余女兵,随着自家的商队启程,如今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