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喜乐,他的才华能得到施展,他能位极人臣、名留青史——她愿意失去一切,换取他的平安,换取他的幸福。
她的驸马……她曾经以为,此世他们终于能够不再相遇。便是如今她已经不是她,他们或许可能遇见,但也不过是长辈与晚辈而已。她愿意如同守护萧氏、陆氏与权家一般,守护着他,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得到他本该得到的一切。
然而,她却从未想过,他竟然一直在她身畔……他竟然在茫茫人海当中,再度与她相遇。他们竟然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逢,互相扶持,彼此信赖,钟情相许,再度结为了夫妇。原来,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守护着她,从未离开过。
瞬间,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出。所有莫名的愤怒、仇恨与痛苦均渐渐地散去,留下的唯有重逢相认的欣喜,唯有安定与温暖,唯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公主……阿玉……”感觉到她正在微微地颤抖,无言地啜泣,谢琰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而后抬起她的下颌,与泪眼迷蒙的她对视,“阿玉,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并不孤独。而且,亦无须痛苦,无须仇恨,无须矛盾。既然此生一切都未发生,我们又何必因那些前尘往事,而加罪于无辜之人?既然家人都已经忘却前尘,拥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又何必执着于此?”
说罢,他轻轻一叹,而后俯首吻住了她的唇瓣,极尽温柔地碾磨起来。这一吻并不带着任何欲求,而是充满了安抚的意味,仿佛正在宣告他的回归,亦在强调他的存在。他既是谢琰,亦是权毅,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夫君,她能够放下一切,全然托付依赖与信任之人。
哭泣良久之后,李遐玉方低声地唤着他:“三郎……驸马……疼么?”
看似莫名的问题,谢琰心中却微微颤抖起来,垂眼望着她,温柔地替她拭去香腮边的泪珠:“不会比这一次重伤更疼,毕竟不过是转瞬便身亡了。”死在乱箭之下,确实身体并不算太痛苦,然而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她,挂念着无辜被牵累的家人们。不过,那时候他们的确已经毫无选择。
“只是临死之前还念着你,放不下你。”
前所未有的安定,笼罩在他们身畔。仿佛回到了从未回忆起前尘旧事的时候,仿佛回到了无牵无挂唯有彼此相守的时候。二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听着对方平缓的呼吸,感受着彼此几乎相近的心跳,心中的幸福几乎要漫溢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就在头疾发作的时候,隐约有些旧事的影子浮现出来。开始以为不过是个噩梦,后来得见阿娘与阿爷之后,便确定应当是前世,于是吩咐部曲去调查记忆中的这些人。前一阵方知晓,你居然也曾查过他们。自那时开始,我便有些怀疑你的身份。只是不知你究竟是哪一位故人,故而犹疑着不想与你相认。倘若你并非公主,前事又何必再提?否则横亘在你我中间,反倒是于我们如今不利。”
李遐玉不得不承认,取得前世记忆之后,谢琰后续的表现比她更冷静一些。许是在他的回忆中,并没有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与黑暗罢。而她曾经经受的那些痛苦,曾经失去的亲人,却让她变得偏执了起来。
“如此说来,你的离魂之症倒是福非祸了。许是天意如此罢。”
“我亦是这般想的。每一次头疾发作,似乎都能寻回一些记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弥足珍贵。故而,药王与观主每回与我看诊,我都有些担心他们将这些症状治好了之后,便再也想不起来了。”谢琰低声笑了起来,连着胸膛一起震动着,让李遐玉也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阿玉,你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我年幼的时候便开始做梦,那时还曾说与你知晓,只是你大概记不起来了。后来薛延陀之战后,因与你分离,不知你是否平安,大病了一场,就尽数记了起来。原本只当作是梦一场,寻一寻阿娘的下落便罢,却不想机缘巧合来到了长安。见到了故人故居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谢琰略作思索:“想来,当初我们在权家所在的永乐坊重逢,或许亦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那时连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永乐坊赁了宅院。许是觉得似曾相识罢。”
“你说得是。不过……你是否想过,为何此世与彼世如此不同?你查到了什么?我查了一些之后,便没有心思再查下去了,只觉得似乎与祖母有关。许是当年祖母被药王救了过来,并未去世,故而影响了所有人的命运罢。”
“应是如此。药王入长安,为文德皇后诊治,令她得以恢复健康。而后又有真定大长公主推荐道医佛医,再度为文德皇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调养。接着便是真定大长公主很是瞧不上同安大长公主推荐的王氏,于是说服文德皇后重选晋王妃。说起来,此事似是与我师母也有些干系。”
“幸得没有王皇后,亦没有萧淑妃……她如今在高家,夫妇和睦,翁姑慈爱,儿女双全,已是再好不过了……”李遐玉顿了顿,有些赧然地道,“你说得是,是我钻了牛角尖。今生今世,武贵妃并不欠我什么,也并不亏欠皇家宗室。她绝不是我的仇人,我不应当将彼阿武的所作所为,栽在她身上,于她并不公平。”
“不错,我倒是觉得,你们二人的所思所想应当很相似。”谢琰顿了顿,认真道,“杜皇后固然对你很好,亦的确很信任你,愿意将公主托付给你。但她的眼界终究是有些拘泥于贤后,固然心中许有不平之处,也未能声张,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武贵妃,方能给你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李遐玉并未立即接话,内心深处到底还有许多纠缠杂乱的结,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便完全解开。谢琰便不再提此事,双掌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腹部,忽地惊喜道:“动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家伙,竟是踢了我一脚!”
“这两个小家伙都是爱动的,染娘当初可是安静许多呢……”李遐玉不由得也绽放出了笑颜,转而又忆起前生,感慨万分,“当年我被禁宫中,许是伤了身子,未能给你留下血脉,让你享有天伦之乐,一直都颇为遗憾……如今,咱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儿。”
“那时境况不同,处处危机,我从未觉得遗憾过。便是有了孩儿,说不得也是来世上受苦的,倒不如彼此扶持便罢了。”谢琰倏然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往外走,“如今,我们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拥有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故而我才格外珍视。阿玉,只当前世不过是缘分的源头罢,最重要的仍是此时此刻。”
“我省得……不过还须些时日来缓上一缓……”
两人来到正房的时候,染娘已经睡着了。他们怜爱地望着女儿,一时间竟是看得有些痴了。有了家人,有了女儿,他们的人生方变得如此美满、如此不同。作为父母,只恨不得能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搜集起来,尽数留给她与腹中的孩子们。
心绪格外激荡的年轻父母有些舍不得离开女儿,于是便索性一起在床上躺下了。染娘翻了个身,本能地依偎进阿娘的怀中,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谢琰将母女二人搂紧了,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睡罢。”
李遐玉应了一声,只觉得内心前所未有地宁和轻松许多。
数日之后,歇息了好些天的李遐玉终于再度入宫,求见武贵妃。武贵妃于百忙之中见了她,笑盈盈地仔细打量:“气色确实好多了。不过,我倒是从未想过,只是略提一提木兰卫之事,竟将你这位身经百战的定敏郡君吓得生了病。休养了这么些天,才好转过来。”
“贵妃殿下,这可不是吓出的病,而是惊喜得心绪难平,好不容易才喝了些安神定心的苦药汤,勉强稳住了心神。不然,那父女二人都坚持不许妾出门。”李遐玉回道,双目无比璀璨,仿佛完全摆脱了所有负累,一派神清气爽,“而且,妾若不仔细想出个章程来,岂敢来见贵妃殿下?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武贵妃立即提起了几分兴致:“我倒是从未细想过其中的章程,不妨说一说?”
“妾仔细想过,千牛卫既然是高官世家子弟借由门荫出仕,我们何不寻些擅长骑射的世家女、官家女进入木兰卫?她们的职责为护卫殿下与小贵主,平时就练习一些骑射功夫,或者陪着殿下与小贵主在宫中行走、出游、宴饮,便当成是仪仗的一部分即可。”千牛卫即是圣人的仪卫与护卫,木兰卫应当也是同样的职能。当然,日后却未必仅是如此了。
武贵妃略作思索,颔首道:“就如同昔日会选拔一些世家女或官眷女入宫任女官,咱们不过是将女官变作木兰卫罢了。”
李遐玉接道:“确实如此。且能够在贵妃殿下与贵主身边护卫,许多人或许都会有些兴趣。京中女娘们皆以习骑射为荣,只要她们愿意来,倒应该能承担护卫的职责。若是来意不纯者,或者不服管教训练者,尽数驱赶出去,以免坏了木兰卫的名声。”醉翁之意不在酒者,定然也会闻讯而来,她可不能教这种人混入其中。
“你想得很周到。”武贵妃道,“也不必着急,缓缓招些人便是。就算刚开始只有十来人,木兰卫也可建立起来了。”
“妾还想着,是否可让宫中的婢女与女官转入木兰卫?若是她们有此意,便可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或者另行安置。当然,寻常宫婢只能转最普通的木兰卫,女官则可成为伍长、十人长或者队正、校尉等等。官衔皆可仿照各卫府设置。”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良策。世家女与官家女或许会受到家中的约束,不准她们加入木兰卫。宫婢与女官倒是稍好一些,于她们而言,不过是换了职责罢了。”
两人越说兴致越发高昂,竟初步定下了不少章程。最后望着那张用飞白书渐渐写满的纸,她们相视一笑,仿佛所有曾经的猜疑、不满、迷惑、纠结,都在笑容中消散了。虽说彼此之间建立完全的信任尚且很艰难,但李暇玉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大家叫公主,都叫“贵主”,所以驸马就是不一样啦~
另外,元娘执念深,是因为经历得太多了,阿武对她就是不一样,所以对阿武的事格外纠结。三郎就理智很多,不会把前世今生搞混了,也觉得今生比较重要神马的。
元娘和阿武也许不会成为好朋友,但某个角度上来说,她们是彼此的知己,妥妥的~所以可以用事业伙伴(?)或者上司带着得力下属的赶脚来看她们日后的相处,因为目标几乎是一致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家人团聚
在武贵妃与李暇玉的坚持下,木兰卫的筹建已是渐渐成了形。朝臣们原本并不同意,还有些御史嚷嚷着“有违圣训”之类的话,有人甚至攻讦宫禁安危以及男女有别之类的问题。圣人却认为,此举不过是顾虑宫妃内眷的安危罢了。正是考虑到千牛卫无法及时守护宫中内命妇与公主,故而才需要建立特别的卫府。否则,又如何在严守男女大防的同时,保证宫妃公主的安全?
更何况,如今长安风气开放,不少女娘的骑射功夫都不输男儿,又何必让她们平日只仅仅限于玩乐宴饮,而不能发挥所长?且木兰卫与宫中女官并不相同,亦绝非朝廷正式发放俸禄的官职,更像是由圣人私库豢养的家将部曲。只不过这些“家将部曲”是良家女子罢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皇室的臣下,当用之时便必须用,拘泥男女又有何益?如平阳昭公主这等巾帼英豪,难不成不值得所有人尊重么?
群臣无言以对,只是不少高官世家都开始约束自家女眷,严禁女娘们加入木兰卫。于是,长安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状态中。众臣通过各种方式,默默表达对圣人与武贵妃此举的不满,骑马出行射猎或者打马球的女娘们急剧减少。偌大的长安城仿佛瞬间便减了几分颜色,竟令许多小郎君都渐渐打抱不平起来。
博陵崔氏二房第一个响应“木兰卫”的征召,瞬间便引来所有人瞩目。从幽州千里迢迢而归的王夫人表示,她虽然并不十分擅长骑射,但也愿意陪伴宫妃与贵主行猎,尽守护之责。她的爱女崔菀娘更是急切无比,完全不顾征召要求女娘们的年纪必须在十二岁以上,热情地表示她可成为“预备役”——此词出自王夫人,武贵妃与李暇玉很是欣然地采用了。
对此,崔尚书保持静默,既不支持亦不反对,许多人暗地里都骂他实在是只老狐狸。远在幽州的崔刺史则罔顾老父的机智反应,竟毫不掩饰地派人加急送来了奏折,洋洋洒洒上千言,将此事赞赏了一番,称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他甚至还不嫌将事情闹大地提出,若想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便不能拘泥男女。聪慧女子不知凡几,只是得不到机会忠君报国罢了。如谢道韫,便比她的夫君王凝之出色许多——若是当年谢道韫能出仕,而非王凝之,或许孙恩之乱时便不至于守不住会稽郡了。
他这封折子,霎时间便点燃了朝堂中的战火。几乎每一日,除了紧急要事之外,群臣都要围着这个折子吵吵嚷嚷。意见不同的众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或者大赞他远见卓识,或者指责其胡言乱语——前者皆是圣人亲信宠臣,年轻气盛,也势单力薄;后者则是些自诩世家之后或贡举出身的臣子,满口礼仪道德,几乎是群起而攻之。更有几位每日只管闭目养神的,任四周如何吵闹,便如同充耳不闻。
谢琰是崔子竟已经公开的得意弟子,自然成了反对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李暇玉是木兰卫的筹建者,此事皆因她而起,故而迁怒者更是不知凡几。他不仅每天在朝堂上要为自家先生辩护,还会收到许多年轻气盛的文士投书,或大肆辱骂,或鼓舞赞美。
李暇玉得空便与他讨论这些,替他挑着看投书,记住那些见解一致的文士名字,顺手便举荐他们一番。至于那些毫无道理的指责,便只当成是杂谈趣闻,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崔子竟的声东击西之计已然起了作用,眼下所有臣子都只关注女子任官的话题,反倒没有空闲在意木兰卫了。而木兰卫悄悄地征召完成之后,他们是否会继续默默反对又有何干系?
这一日,朝堂上再度闹了起来。圣人有些不耐地听着,索性甩袖回偏殿歇息去了,留着群情激动的众臣继续吵架。谢琰作为千牛卫中郎将,自然应该随行。只是,不等他缓步跟出去,便有一个御史跳出来揽住他的去路——
“齐家治国方能平天下,谢中郎将还是先好生教一教妻,再出仕得好!!”
谢中郎将抬了抬眼,淡定地回道:“某之妻聪慧出众,如无暇之美玉,且有幸得到先帝亲封‘定敏’二字,容不得任何人随意指摘。阁下这般指责,可是评说先帝给的封号不合适?”
那御史怔了怔,冷汗自额角流了下来:“某当然……绝非此意……”谁敢指摘先帝?连圣人亦不能有违父训,否则便是不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是不能对先帝有任何不敬之意。
听了此话,旁边正跃跃欲试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暗道:好险,这谢琰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嘴皮子真是比御史还厉害,轻易招惹不得!莫非正因他有这等好口舌,崔子竟才如此毫无顾忌?!
圣人也停下了脚步,笑了起来:果然,谢弘微连御史也当得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中郎将继续冷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