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为红颜一怒,则更有可能牵累家人。但若是闭口不提,心中便始终充满了矛盾冲突,始终不得安宁。
“郡君,咱们再去园子里摘些海棠罢?这几枝有些少了,就算开了,看着应该也不漂亮。”义阳小公主摆弄了许久,始终觉得插瓶不甚好看,于是回首道,“多摘一些,阿娘瞧着更欢喜些。我再替她剪几朵,专门插戴在发髻上。”
“贵主说得是,走罢。”为了不让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牵着她,带着几位宫婢离开了。
本想直奔御花园而去,谁知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爷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远,也好早去早回呀。”她拊掌笑着,又转了转乌黑的眸子,宽慰李暇玉与宫婢们:“阿爷必不会吝啬几株海棠的,咱们走罢。”
最受宠的小公主亲自来剪海棠,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确实都无言以对。他们非但不敢阻拦,还取出了白玉盘帮忙接着。烈焰一般的海棠与玉盘互相映衬,确实将花显得更妍丽了许多,瞧着便让人心中欢喜。
正剪得高兴的时候,倏然有个秦尚宫身边的亲信宫女带着仓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过来:“皇后……皇后殿下突然昏迷过去了!贵主!郡君!秦尚宫让两位赶紧回安仁殿!!”
载满芳菲的白玉盘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无光的碎片。满地的海棠残花,犹如乱红染血,却已经无人理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后病重
“阿娘……”义阳小公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惊慌与恐惧,霎时间便泪如雨下。她浑身上下一时几乎无法动弹,本能地望向李暇玉,仿佛将所有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郡君!阿娘……阿娘没事罢?”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早已感觉到了失恃与死亡的恐怖与忧惧,否则年前也不会夙夜不能安睡,以至于帝后皆忧心忡忡无计可施了。原本经过李暇玉的宽慰,共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翻涌不休的情绪已经深深埋藏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它们却尽数喷涌而出,扑将过来,将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彻底淹没其中。
李暇玉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只觉得心疼之极,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匆匆往安仁殿而去:“贵主莫要担忧。皇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得咱们回去之后,她便醒了过来……”然而,口中虽是这般说,她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杜皇后早便已经支撑到极限了。许是因见小公主有人照料,未来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心底的牵挂略放下了些,她胸臆之间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便徐徐散开了。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亦是忧惶之极,步伐都有些凌乱起来。每个人都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回到安仁殿去。至于那里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消息,众人却一时间不敢去想,亦是不愿去想。杜皇后待她们甚为宽厚慈爱,谁又忍心失去这样一位和善的主子呢?一旦她崩逝之后,谁又知道圣人与小公主会不会迁怒于她们呢?
原本安宁静谧的安仁殿,此刻已是人来人往。在宫中的所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赶了过来,连宫外的名医如观主等,也已经有宫人去相请了。饶是如此,所有人脸上依旧神色凝重,气氛既紧张又隐隐带着几分悲凉与恐怖的意味。
武贵妃立在殿中,详细地述说杜皇后突然病发前后的症状,条理十分清晰。而秦尚宫也早已顾不得心中的隔阂,随时补充一些细节,并告知诸位医者,稍早些时候杜皇后的情形以及一些病情的征兆。
见李暇玉抱着义阳小公主来了,武贵妃快步行了过来,低声道:“皇后殿下眼下的境况,令娘恐可能见不得……郡君将她带到偏殿去歇息罢。”她眉宇间带着些许轻愁与忧色,乌黑的双眸中透着几分怜意,似是发自内心正在因杜皇后急转直下的病情而心焦,同时也怜惜着年幼的小公主。
李暇玉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微微颔首。她甫退后一两步,原本紧紧搂住她的义阳小公主却忽然挣扎起来,哽咽道:“我不离开阿娘!我要一直守在阿娘身边!!我绝不离开阿娘半步!让我去见阿娘!!我要见阿娘!!”
谁又忍心阻止这个孩子想见阿娘的希冀与渴求?谁知这会不会是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又如何能错过?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终究一软,狠不下心来将她带走。她轻轻地将小公主放了下来,扶住她稚嫩的双肩,低声劝慰道:“医者们正在给皇后殿下诊治,打扰不得。咱们便只远远地看着,如何?”
然而,小公主已是吓坏了,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只哭着不断地重复:“让我见阿娘!!”
幼童尖利而又充满恐惧的哭声响彻在安仁殿中,令气氛越发凝滞了几分。武贵妃亦上前两步,低声细气地劝起来,甚至秦尚宫也劝了数句,皆止不住小公主的哭声。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只觉得亲近的人竟然都不许她接近阿娘,一时之间越发恐惧难安,更想回到阿娘身边再也不离开。
“令娘!”这时,圣人匆忙而至,衣袂翻飞间,便将哭闹的小家伙抱入怀中。他扫了众人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带着女儿便径直往殿中而去,口中还道,“莫哭,莫哭,耶耶带你去见阿娘。不过,你阿娘如今正睡着,哭声会惊扰她,你且停住。莫哭,莫哭,来,耶耶给你擦一擦泪……”
李暇玉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恍惚之间竟出了神。前世她那便宜阿爷何曾有过这样温柔的时候?便是萧淑妃盛宠的时候,看似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从不见这般温情脉脉,而是总带着几分逗弄之意与淡漠疏远。这位年轻的圣人却仿佛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笨拙而又尽力地安慰着哭泣的女儿。他们二人的躯壳完全相似,总令人时不时有些晃神,然而内里却全然不同。能拥有这样的耶耶,她从心底替小公主觉得欢喜。
直到谢琰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借着长袖的遮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紧紧地回握住他。
武贵妃瞥了他们一眼,轻声道:“殿中纷乱,定敏郡君不如且去偏殿等候?”她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毕竟是外命妇,并不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停留在安仁殿中。于是,李暇玉便朝着她行了礼,暂时告退了。
在偏殿中等待的时候,她亦是有些心乱如麻。饶是谁都清楚,杜皇后迟早有崩逝的一日,临来却谁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谢琰亦并未在她身边停留,而是带着千牛卫依旧驻守在安仁殿外。他对这位杜皇后的印象仅仅在于“贤后”以及“帝后伉俪情深”罢了,生死有命,谁都逃脱不了这一日,故而心中并无丝毫动容。
不过,杜皇后崩逝之后宫内的形势,却容不得他不多想几分。尤其是武贵妃的行事做法,他皆一一看在眼中。若是对前世一无所知的他,想必并不会觉得这样行事颇有法度的女子为继后有什么不妥。然而,既然有女帝在前,便不得不再仔细几分。当然,他这样的臣属与武氏并无任何利益攸关的冲突。若是不反对她为后,日后亦不撺掇着圣人废后,想来也不可能得罪她,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承受她的迁怒。
杜皇后显然已是岌岌可危,圣人抱着小公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太医更不敢随意用什么虎狼之药,急得满头大汗。倒是青光观观主不惧天威,稳稳当当地数番针灸,才教她神色稍微安宁一些。又有佛医开了些凝神救急的药方,使宫婢服侍杜皇后外敷内服,才稍稍有了些起色,总归勉强救了回来。
不过,一众佛医道医都私下与圣人道:“皇后殿下的天命已尽,如今不过是拖着日子罢了。圣人节哀罢。”他们都是出家人,对生死之事颇为看得开,也曾见过无数生生死死悲欢离合,自然并不觉得悲痛怜惜。
圣人搂着哭泣的女儿,怔怔地立在杜皇后的病床前,好半晌都未回过神来。秦尚宫抹着泪上前道:“圣人许是也累了罢,千万保重龙体,不然皇后殿下定会担忧难安,倒可能教殿下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安稳了。”说罢,她又上前试图接过义阳小公主:“奴服侍贵主去偏殿歇息。”
“耶耶!”义阳小公主却并不理会她,抱住圣人接着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几乎哭不出什么声响来,光是听着都让人心疼难当。圣人又何尝不想继续安慰爱女,只是话尚未出口,他便也微微红了眼圈,竟也落下泪来。
武贵妃赶紧将后宫嫔妃都暂时约束起来,又严令宫人与内侍噤口,不许乱传消息,违者宫规处置。而后,她又安排了众嫔妃轮流前来侍疾。低位嫔妃且不提,总归她与杨贤妃应当日日过来守着。将宫务都打理妥当之后,她抬首见天家父女二人相拥着流泪,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动,竟生出了几分不妥的情绪来。
然而,她到底仍是那位雍容得体的武贵妃,这些许情绪也不过是突然而至,很快便随风而去了:“赶紧扶着圣人起驾回甘露殿。圣人,不如歇息片刻之后,再来探望皇后殿下罢。臣妾此后会一直守在安仁殿,若是皇后殿下醒了,定会立即使人去请圣人来见。”
“朕与皇后素来信任贵妃,安仁殿便交给贵妃了。”圣人微微颔首,但仍是舍不得放开女儿,便索性抱着义阳小公主回了甘露殿。千牛卫众人奉着圣驾归寝宫,李暇玉将哭得几乎昏过去的义阳小公主带到甘露殿偏殿安置,宫婢又赶紧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太医只说是太过哀伤而心衰力竭,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圣人略松了口气,又想起了杜皇后,自是伤怀不已。谢琰便默默地陪着他长吁短叹地回忆了一番杜皇后的诸般好处,这才与崔澹轮值换班。
夫妇二人踏着夜色而归,赶在宣平坊坊门关闭之前回到家中。尚且来不及换下衣裳略作洗漱,便有仆婢来传话:“娘子听闻三郎与三郎娘子家来了,便让两位过去呢。”夜色已经深了,也早便过了晨昏定省的时刻,王氏赶在这种时候传唤他们,自是只可能有“急事”。然而,如今谢家又能有什么“急事”?
谢琰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母亲只唤了我们,还是大兄二兄都叫了去?若是有什么急事,自然不能落下两位兄长与嫂嫂们。传我的话,去中路与东路见一见兄嫂,就说母亲有急事相召。”无论王氏打算说什么,他都不想独自面对。否则以自己的脾性,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执拗起来。谢璞与谢玙在身侧,怎么也能转一转圜。
李暇玉却想得更远,低声道:“三郎,阿家该不会是知晓了宫中……”
“武贵妃令宫中噤声,外头又如何能轻易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谢琰回道。当然,许多消息灵通的高官世家定是已经得知确切的消息了,毕竟宫中多少都有些贪财图利的,时不时地透出一些消息。更有那些宗室与公主,在宫中耳目灵便,怎么也防不住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只是,如王氏这种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命妇,又是从何处听得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七章 阿家发难
虽说外头王氏派来的婢女一直催着,谢琰与李暇玉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裳,又去瞧了瞧染娘。夫妇二人一同哄着染娘睡下之后,这才缓步朝着中路后院而去。王氏的贴身婢女等得久了,自是满腹怨言,却不敢有所依仗便张狂起来。这位三郎娘子一声令下,便将得罪她的婢女提脚卖出去的事,她们心里还惦记着呢。如今三郎又在旁边,谁敢对他们无礼?
真定大长公主送这座宅邸的时候,显然也考虑到了谢家三房的生活,东中西三路几乎都直接分隔开来,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时候便各自独立。不过,宅院后头是个景致不错的园子,横贯整座宅邸。从园子中直接穿过去,前往王氏所居的后院也十分便利,不必再弯弯绕绕。平常晨昏定省的时候,李暇玉与颜氏也都从此处抄近道,眼下夫妇两个却仿佛闲逛一般漫步起来。
待他们来到王氏的院子里时,谢璞与小王氏、谢玙与颜氏都堪堪赶到。兄弟妯娌几人都匆匆忙忙地交换了个眼色,实在猜不出王氏这么晚了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小王氏与颜氏都眼皮子直跳,想起王氏先前给的那些绫罗绸缎与头面首饰,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守在内堂门口的侍婢给他们打起帘子,轻声唤道:“郎君与娘子们都来了。”
屋内正勾着嘴角笑的王氏听了,立时便双眉倒竖起来。她只让侍婢去唤谢琰夫妇,何曾让大房和二房也跟着过来?必定是那寒门贱妇撺掇着,生怕自己吃了亏,要让兄嫂们过来与她说好话呢!
她刚要出言斥责,将谢璞与谢玙两房都遣回去,但心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个敲打的好机会。过去这些时日,她对付那寒门贱妇实在有些吃力,无论是讽刺还是斥责,她都八风不动,简直是无从下手。事后她总是怀疑,长子媳妇与侄媳妇是否在心里都会嘲弄她拿这贱妇毫无办法。不过,今夜若能逼得她求饶或哀哭,必定能震慑心思已经不稳的小王氏,更能让颜氏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来。
“进来罢。”想到此处,王氏便红光满面地让他们都入内。
众人礼数周到地躬身行礼之后,便各自在旁边的短榻上坐了下来。谢琰兄弟三人坐于右列,小王氏妯娌几个坐在左列。王氏那几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贴身婢女含羞带怯地端上食案,侍奉吃食浆水等物,身段端的是摇曳生姿,可惜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们。
谢琰抬首端详,发觉王氏的气色似是极好,且显得越发眉飞色舞,心中愈加觉得无奈甚至于悲凉。他们是嫡亲的母子,为何她总是见不得他过得好?之前送的那些包藏祸心之物,他暗自处理了,勉强忍着没与她计较什么,却已经是彻底寒了心。无事尚且能生出是非来,今夜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折腾阿玉?难不成她从未想过,折辱阿玉便是折辱他么?
“夜色已经如此深了,母亲却仍未安寝,反倒使人将我们唤来,究竟所为何事?”并未待谢璞出声,他便淡淡地问。正要开口询问的谢璞立即瞧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忧虑。母亲许是并未注意到,他却觉得自家阿弟似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他原本性情便执拗,离家出走多年之后,母子情分已经浅得很了。若是这般磋磨下去,仅有的那一点情分也会彻底消磨干净!到时候,连他也无法想象,他能做得出什么事体来!
王氏巡睃着他们三兄弟,佯作忧虑哀伤之状,假模假样地拿着锦帕按了按眼角:“今日下午,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们的阿爷。他怒斥我说,三郎如今尚且无后,恐他往后无人承嗣,心中忧虑难安。我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能教他在地下不得安宁,所以便想着唤三郎和元娘来问一问,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谢琰只觉得心中满腔的郁气瞬间便涌了出来,一时间双目冷冽之极。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拿出早逝的父亲作为幌子。难不成她觉得自己这般做,地下的父亲就会觉得安稳了么?如此堂而皇之地拿着逝者作为借口,才是大不敬!!
谢璞的神情也冷淡下来,甫要出言相帮,便立即被王氏堵住了:“元娘生了染娘这么些年,都未开怀,莫不是伤了身子罢?你也莫要忧虑多思,我听闻有位极擅长妇科的医女,已经派人延请了过来。让她且替你调养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给我添个小孙儿呢。”
谢琰被她生生地气得笑了起来,挑起眉:“元娘生染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