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娘子,你认得?”李丹薇颇为感兴趣地瞧了两眼,“我倒很是眼生。不如替我和阿嫂引见如何?”她素来很信任李暇玉看人的眼光,不必多加询问,想必亦是值得来往之人。小王氏亦然,若非信任自家弟妇,她绝不会将选仆婢这样的事都委托给她。如果换了旁的人家,恐怕做主母的恨不得家中经营得滴水不漏,处处都安插着自己的人,随时都有眼线禀报家中之事,如何能容许妯娌们插手?
李暇玉浅浅笑起来,遂上前也去折桃花枝:“小贵主,妾折的这枝如何?染娘,你也莫要缠着陆娘子了,想要哪一枝,阿娘给你折就是。你们瞧,这么冷的天,陆娘子为了给你们折桃花枝,袖子都挽起来了,怕是会受寒呢。”
陆氏瞧见她之后,也噙着笑容:“方才只见义阳公主与你们家的孩子,四处寻也不见你,我还猜你究竟是去何处躲懒了。后来又看见郑家那群人似乎从不远处经过,你们该不会是遇上了罢?我们权家与她们实在是不对付,我一人不是她们的对手,只能远远地避开,倒是没有及时去帮你。”
“陆娘子便这般不信任我的能力么?上回我能将李八娘吓得花容失色,这一回当然也能应付她。”李暇玉笑着回道,“何况还有十娘姊姊相助呢?阿嫂,姊姊,这便是权家的陆娘子。上回长孙府饮宴中,我们聊得十分投契,这回又遇见了,确实是很有缘分。陆娘子,这位是我的长嫂王娘子,这位是我闺中的好姊妹李十娘。”
“李十娘?”陆氏闻言,神情微微一动,仔细打量着李丹薇,似是想寻出她与李八娘之间的相似之处来。毕竟,陇西李氏丹阳房确实人丁兴旺,据说李八娘有好些姊妹在京中,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见状,李丹薇禁不住掩唇笑起来,眉眼弯弯:“陆娘子所想的应是不错,我确实是李八娘的堂姊妹。不过,我与她们姊妹素来不对付。因我的缘故,元娘还与她们结了仇。原本我有些担心元娘留在京中形单影只,恐她教她们欺负了。如今有嫂嫂,又有陆娘子相伴,心里也放心许多。”其实这都是客气话,她当然很清楚李暇玉可不是会受人欺辱的。不过,既然有心结交,自然须得说些大家听起来都很熟悉的事——譬如说,共同的对手与敌人之类。
陆氏爽快地顽笑道:“若是定敏郡君不嫌弃,往后宴饮之时,咱们便同进同出就是。不过,恐怕到时候不是我护着郡君,该是郡君一直护着我了。先前我还寻思着,必要向郡君学一学才好。无论如何当有几分气魄,才不会教人随意欺侮。”
“陆娘子这般气魄已然是开阔之极了。”小王氏接过话,“倒是我,几乎时时耳濡目染,竟也没能学着元娘的一分性情。”她倒的确是有感而发,李暇玉所思所想远远超越了内宅,无论什么手段在她跟前都仿佛只是小打小闹一般,若非触及底限便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立得高,看得更远,故而才能得那些同样与众不同的贵人们的刮目相看。偏偏,姑母王氏却一叶障目,始终无法发现关键,还以为不过是她的运道好罢了。其实,世上哪有多少运道好之人呢?
“阿嫂温婉大度,又有何处不好?”李暇玉递了一枝桃花过去,“咱们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便像是百花一般。梅花又何必羡慕桃花?桃花又何必艳羡梨花?是与不是?且若是再这般说下去,竟有些像互相吹捧了。”
李丹薇与陆娘子拊掌大笑称是,小王氏亦执着花枝笑而不语。倒是一旁摆弄花枝的义阳小公主听了,忽而抬起首,好奇地问道:“郡君,我是什么花?染娘是什么花?我阿娘阿爷又是什么花?”
李暇玉细细想了想,不答反问:“小贵主自己觉着呢?千人千面,每个人瞧别人都不同。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你若认为自己是什么花,那便是了。旁人再如何说,也不过是看着你与别的花相似罢了。”
义阳小公主若有所思:“我眼下还想不出来。不过,最想做的便是桃花,开出来就像云霞一样,阿娘瞧着一定很欢喜。”染娘听见了,便将自己得的花枝都给了她:“都带回宫去,开得更多,更漂亮。”她年纪小,倒是并不记得桃花盛放到底是何等胜景,只是本能地将自己所得的与朋友分享罢了。
其余的小家伙见了,也都涌过来,纷纷地将手中的花枝都塞给义阳小公主:“都插起来,等桃花开了,一定更……更……更漂亮!”“叔母,再多折一些,都给小贵主带回宫去!我们都不要了,都给她就是!”
赤子之心,犹如无暇美玉,没有任何阴影,没有任何算计,只有纯粹的好意。李暇玉等人心中颇受触动,便索性都挽起袖子上阵了。守在旁边的公主府婢女亦是不声不响地拿花剪一枝一枝地剪下来,似乎一点也不心疼这些精心侍弄的桃树。
待到衡山长公主闻讯而来的时候,桃林已经折得半秃了。义阳小公主小脸通红地看着眼前的桃花枝,端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待热血沸腾的小家伙们回过神,才发觉桃林的“惨状”,不由得都有些羞愧。衡山长公主瞧着已经不成模样的林子,哭笑不得:“好容易养了几年的桃林,正打算过些时日办一场赏花宴,却都教你们毁了个干净。”
“衡山姑母,都是我的错。”义阳小公主立即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替小伙伴们遮掩,“我说想要让阿娘看见桃花开,大家才帮我折枝。回宫之后,我跟阿爷说,让阿爷送姑母新的桃树。阿爷一定会帮着姑母,绝不会耽误姑母的赏花宴。”她仔细想一想,宫中也有桃花林,自己确实不该在姑母府中折腾才是:“剩下的桃花枝,我回宫折去——让阿爷帮我折!”
“这都是你的一片孝心,自然比一处桃林珍贵许多,我又怎会舍不得?”衡山长公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又挨个揉了揉其他小家伙,“尽管折罢,这片桃林随便你们如何折枝。不过,待到桃花要开的时候,便告知我一声。我进宫去探望阿嫂,顺便也瞧一瞧这些桃花开得如何。”
既然府邸的主人都这般豪爽地说了,仆婢们自是更加尽心尽力。李暇玉几人倒是闲了下来,看着小家伙们蹲在旁边,煞有介事地数着桃枝到底有多少。可惜除了谢沧之外,其他人年纪尚幼,都不曾学过术数。于是,只有谢沧数来数去很准确,其余人等数着数着就从头开始了,或者干脆被其他人带跑了,最终完全糊里糊涂。尤其是染娘,从一数到十之后,又重复继续数。
长辈们都忍俊不禁,悄悄笑得格外畅快。她们在一旁看着热闹,小家伙们终于发觉似乎数得不对劲,遂都纷纷地蹭到谢沧身边求助。谢沧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出面解惑的长辈们,只得耐心地一个一个慢慢教。孩子们本便都十分聪慧,年纪稍大些的一听便记住了,年纪稍小的还是半懂不懂,却都佯作听懂了的模样,转回头继续重复数。
“陆娘子下一回不如也将孩子们带过来?”李暇玉笑着道,“他们一起顽,也欢喜得很。”她此举亦是示好,毕竟能接近义阳小公主的孩子,如今遍数京中也寻不出多少家来。而若是能与义阳小公主有些幼时玩伴的情分,日后又有谁敢轻看呢?
陆氏一怔,摇了摇首道:“家中的小子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让他过来,恐惊着小贵主。”
李暇玉尤为欣赏她这样的脾性,不会因机会在面前便失去了分寸与冷静。不过,有时候顾虑太多,难免会错失机会。“安心罢,一群小郎君顽在一处,便是再顽皮亦有人管教。我们家大郎一向是位好兄长,说不得小家伙日后便懂事许多呢?而且,小贵主也需要更多的玩伴。”在她的记忆里,陆氏此时应当只生了长子,过两年应当又生了一位小娘子。而权毅是幼子,与长子的年纪相差十岁,定然尚未出生。
陆氏遂流露出感激之意:“多谢郡君。”至于究竟是谢李暇玉给她这样的机遇,或是谢她的提点,便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了。
“举手之劳罢了。”李暇玉回道,“若是陆娘子想谢我,不如改日邀我宴饮就是了。”结交,就是靠着这样的你来我往,靠着这样的真心实意,彼此间方能越发互相信赖,甚至日后将家中之事也尽数交托。所谓的照拂,亦是在这来来往往之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芳菲展露
不经意间,点缀在安仁殿每个角落中的桃花枝已经悄悄地吐露芬芳。随意地一眼望去,便能瞧见蔚蔚如缥缈云霞般的桃花。如此鲜艳的盛景不仅将盘旋在安仁殿中的阴冷气息尽数驱散,桃花的香气也几乎掩盖了浓重的药味。杜皇后瞧在眼中,越发欢喜,竟突然生出了妆扮的念头。秦尚宫等人喜不自禁地捧着新制的脂粉、胭脂、口脂、花钿等物,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妆。
“突然记起来,李夫人病重时似是不敢见武帝,恐教他瞧见病容而不喜。”杜皇后垂目看着鲜艳的胭脂、口脂,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便染得通红,笑道,“而我却浑然不曾想过此事。倒是教圣人成天都对着这样的残败容貌了。圣人居然也不嫌弃,每日都往安仁殿来。”
秦尚宫赶紧接道:“对于圣人而言,皇后殿下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无论殿下是何等容貌,许是在圣人眼中,也依旧与新婚时没什么两样呢。”她亲手给杜皇后上妆,用嫩白的脂粉遮住她苍黄的病容,再涂上胭脂与口脂,额间贴上花钿,动作十分缓慢亦非常细致。而后,她又接过宫女的活计,用桂花油给杜皇后梳了头发,挽了个百合髻。
杜皇后闻言却只是怅然一笑。因着义阳小公主就在旁边,也并未多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她又何尝不愿在圣人面前一直保留着完美的形象呢?只是病情来得太急,又因心中郁懑且担忧女儿之故,一时忘了这些。待如今都要阴阳两隔了,方回过神来。
李遐玉瞧了她们一眼,帮着宫婢们将大铜镜抬到床前,笑道:“如今殿下妆扮起来,亦是分毫不比那些不惧寒风争着穿薄春衫的小娘子们差着什么。待会儿若是圣人过来得见,定然亦会惊艳无比。想来,当年殿下的风姿应当亦是长安城内人尽皆知罢?只可惜,妾远在灵州,无缘得见。今日,倒是满足了妾所有的想象。”
“教你说得我浑身的精神气都仿佛不同了。”杜皇后笑道。不远处,染娘已经帮着义阳小公主选了些桃花,又有手巧的宫婢将花朵都串起来。小公主便捧着奔过去:“阿娘!阿娘!将这桃花串插戴上。”她双目亮晶晶的,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阿娘看着,就像过去一样美!我长大以后,也要像阿娘一样!”
“今天你们这群人的嘴一个比一个更甜,仿佛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朝食的时候,个个都吃了饴餳?”杜皇后眉间的郁色尽消,令宫婢将铜镜挪得更近一些。她往镜中看去,有些怔怔地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脸庞——昔日秀美动人的面容依然略有些枯槁之相,在铜镜中留下的模糊形象却仿佛很是精神。
“原来,这妆扮与不妆扮,相差竟仿佛天与地。”她轻轻一叹,“但愿圣人能将我先前的模样尽数忘记,只记得如今的我便足矣——令娘,你亦是如此,永远只记得阿娘精精神神的样子就是了。”
“什么忘记?”圣人的声音倏然响了起来。众人愣了愣,均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时便过来了,如今尚是早晨,按理说他应当在两仪殿或者甘露殿召见朝臣、处理政务才是。外殿的宫婢们纷纷跪倒一地,行礼问安,而内殿的宫人们赶紧将脂粉簪钗等物收进妆匣里。圣人快步走进来,定睛一瞧床榻上坐着的杜皇后,竟呆住了。
李遐玉十分知机地带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退了出来,只留秦尚宫领着一二宫人在里头伺候。义阳小公主有些好奇地回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阿爷也看得呆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阿爷发呆呢!”她虽然年纪幼小,却因生长在宫中之故,多少明白帝皇宠爱对于后妃们是何等重要。多少嫔妃们日日都涂脂抹粉,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阿爷,只为了让他看一眼呢?但阿爷却偏偏只看阿娘看呆了,可不是让她觉得很高兴么?
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皇后殿下许是见着贵主的桃花开得如此缤纷,才兴起了妆扮的心思。若是日后殿下每天都能维持这般的好心情,说不得贵主还能瞧见方才的景象呢。”她刻意压低声音,不教任何人听见此语。毕竟,圣人身份贵重,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调侃的。虽然她觉得这位年轻的圣人比便宜阿爷更有人情味,但毕竟他们不是父女,必定容不得这般僭越。
“那我再去给阿娘折桃花枝。”义阳小公主越发兴致勃勃起来,“郡君,桃花开完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杏花与梨花了?衡山姑母的桃林……阿爷赔了姑母一座植满了桃花的园子,姑母让我随时过去折枝。晋阳姑母据说有梅林……真定姑祖母的别院里生着芙蕖。杏花和梨花,该去何处寻呢?”
瞧着小家伙折着手指头算的模样,李暇玉不由得失笑,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提议道:“曲江池畔的芙蓉园是禁苑,听闻里头的杏花与梨花是京城胜景。不如,到二月末三月初的时候,咱们也去瞧一瞧?好给皇后殿下折花枝?”禁苑攀折花枝,总算不必圣人挨个给姊妹姑母们赔园子出去了罢?只是,待到京中那些踏春的百姓遥遥远望芙蓉园的时候,却猛然发现里头的花林居然秃了一半,是否会觉得震惊不已?
染娘原本正乖乖地站在旁边听二人低言细语,忽然双目微微一亮,扬起了笑脸:“耶耶。”
李暇玉听得一怔,抬眼望去,果然见谢琰正规规矩矩地立在外殿,垂目静候。她尚记得昨日下午染娘坚持要跟着她进宫看桃花的时候,他一脸失落的神色,猛然间发现他居然出现在安仁殿,不免生出“他该不会是实在耐不住了特意过来寻她们母女的罢”这样的奇思妙想。然而,转念一想,又不免暗自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他目前不过是身无实缺的外臣,若无圣人召见,又如何能来到宫禁之中?甚至来到安仁殿内?
“原来这便是染娘的耶耶?”义阳小公主很是好奇地望过去,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谢琰立即给她问安行礼:“臣见过贵主。”因他是外臣,故而并不需要行大礼,举手投足却已是足够恭敬。
说起来,谢琰是第二回入宫,确实从未有机会见过义阳小公主。成日听李暇玉与染娘在他耳边提起来,他倒是对这位嫡出的小贵主有些初步的印象。此时微微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心中忽然有些怔忪,又有些怅然若失。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头疾又要发作了——不然,为何又涌出噩梦当中的画面?义阳小公主,不过是个面目陌生的小娘子而已。梦中的一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他为何时不时便会联想到现实?
不错,那不过是个噩梦,纠缠不肯去的噩梦罢了。许是体虚的时候迷了心神,许是旁人的执念入了梦,仅此而已。但凡是梦,多有现实与虚妄交杂的情况。梦中所见的圣人年老体衰,面貌清晰,都是因他只见过这一位圣人的缘故,才不慎让他入了梦。而那位威严的女帝却是模糊得很,盖因不过是虚幻之人罢了。谁能想到女子居然能登基为帝?简直就是千古奇闻,只有梦才能够解释。至于他的妻……自然也不可能是这般模样,这般性情。他怎么可能钟情于元娘之外的女子?柔弱脾性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他所好——
“三郎?”李暇玉见他似是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