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横了他一眼,不满意他居然出声反驳:“所以,身为女子,就该待在家宅之中,好生照顾郎君儿女方是正途。如她那般日日入宫,讨得这位贵人的好,又得了那位贵人的厌,岂不是将咱们全家都卷入了是非之中?这样的女子,在外头又能得着什么好名声?若是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没得带累了咱们陈郡谢氏数百年的清誉!”
“元娘只是奉召行事而已,阿娘难不成想让她抗旨不遵,咱们谢家人都阖家处斩才好?”不曾想,谢琰的声音猛然间响了起来,脚步声亦是近在咫尺。顿时,百般郁怒却无法明言的谢璞觉得有些不妙,立即起身打断了他:“三郎,你身子骨尚未完全调养妥当,原本不必勉强过来的。正月晦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重要节日,若是受了寒反倒不好了。”他可不愿见母亲与幼弟之间再起冲突,重演当年旧事。
“难得觉得病症轻了几分,所以特地过来给阿娘与兄嫂问安。”谢琰顺水推舟地接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宽袍大袖翻飞间带着独有的潇洒气度,“却不想,竟听见阿娘如此评论元娘奉召之事。圣旨或者皇后殿下的懿旨,便数大唐疆域之内,无人胆敢违抗。阿娘若是不惧咱们陈郡谢氏阳夏房就此绝后,便尽管将元娘拘在家中,随意上个折子拒绝就是。”
他此前从未这般明嘲暗讽地说话,王氏顿觉大失颜面,气得脸色青白:“你说过来与我问安!便是过来气我的?!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特意来给她出气的?!有你这般对长辈无礼的逆子么?!”她心中很清楚,方才自己那些话到底不过是气恼之言,不可当真更不可计较,于是便避而不谈,只揪着谢琰与他身后垂眉低目保持沉默的李遐玉不放:“孝顺?她算什么孝顺之人?光是送送衣料算什么孝顺?!我病了不来侍疾,我说一句便要反驳千句万句!简直就是忤逆!”
闻言,脸上病容依旧、身形清癯的谢琰立时便摇摇欲坠,跪地俯首,苦笑道:“孩儿不孝,用词不当,望阿娘责罚。不过,忤逆这等大罪,孩儿委实承受不得。”他刻意曲解此“她”为彼“他”,将所有指责都揽了过去,免得王氏再借题发作,翻起了从前的旧账。而李遐玉也跟着在他身后跪了下来,叩首不语。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什么也不必再说,只让该出头的出头就是。
“阿娘!”谢璞亦是又惊又苦,忙携着小王氏、谢沧三兄弟跪下来,“三郎的性子素来如此执拗顽固,阿娘又并非首次知晓,何必指着他说什么忤逆不孝?何况他话虽说得不中听,理却是中听的!!都说忠言逆耳,阿娘又何妨仔细静下心来想一想,他说得是不是有道理?”
“世母息怒!”谢玙和颜氏也惊了一跳,均不曾想到为何母子二人会突然冲突起来。尤其颜氏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吓得脸色煞白,泪光盈盈。华娘依偎在她怀中,显然感觉到了长辈们之间的风起云涌,亦是身体微微发颤。
谢沧兄弟三个倒是平静许多,但也难免流露出一二忧惧来。染娘亦是默默地跪在自家耶耶和阿娘身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想着一路上自家阿爷阿娘的宽慰,便也不觉得眼下的场面有多惊心动魄了。毕竟,阿爷都说过,不必担忧,在长辈面前跪一跪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有一群人陪着一起跪,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王氏气怒交加,环视着跪倒在地的儿孙们,心中却忽而升起几丝隐秘的满足之感。不错,她希望见到的,便是所有儿孙均对她俯首帖耳,无论她说什么真真假假的话,均不会直言反驳的情景。他们又何必反驳呢?她也不是丝毫不通世事之人,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难道她心里不知晓么?不过是指责几句而已,他们又何必当真?只管受着这些话,转过身照旧去做便是了,难不成她还会当真阻拦?
然而,这个不省心的幼子却自小固执。也不知他是听了什么人的话,分明读书很有进益,却坚持不必考进士,只须考明经出仕即可,省得白白抛费时光。在家里闹腾几回之后,他居然离家出走,去灵州投军,还无声无息地娶了个寒门之妇归家!如此倒也罢了,但长子不知是怎么受了他们的蒙骗,竟然也不再听她的话,考了明经且不提,如今几乎事事都要辩驳一番!!
什么忠言逆耳!不过是虚话!她才是长辈,她经历过的事不比他们更多?她的眼光不比他们更长远?只盯着出仕,也不想想自家的名声要如何挣来!进士的名声,自然比明经的名声好听,更比沙场拼杀好听!!只可惜,他们却永远不明白这些!
这个家,已然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形再持续下去!这个寒门之妇若不休离,幼子便始终不愿听她的话!近墨者黑!长子长媳亦会越发对她称赞有加,日渐偏向她!李遐玉李元娘,绝对不能留在陈郡谢氏!
谢家众人自是不知,短短数息之间,王氏便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谢璞只顾着垂首道:“咱们家已经不比得往昔。过去吵吵嚷嚷都无妨,三郎便是愤而出走也几乎无人知晓。但如今,三郎身为正四品高官,身后一直都有数双眼睛盯着。御史台的人若是听见阿娘这般愤怒之言,不管不顾就上折子弹劾,三郎日后的仕途就毁了!阿娘,如今唯有三郎方是咱们陈郡谢氏复兴的最大希望,咱们全家都须得谨言慎行方可!”
“说什么丧气话!日子还长着呢!你和二郎便不能复兴陈郡谢氏了?!”王氏怒喝道,“抑或,你竟当我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刻意要毁去三郎的仕途不成?!只要他不平白无故忤逆我,我又为何会发怒?”
得了她的许诺,谢璞松了口气,谢琰却依稀觉察了什么,眉头紧锁地抬起首,语气软和了许多:“阿娘,儿子只是觉得,咱们既然是一家人,便越发应该齐心协力才是。方才之事关系到陈郡谢氏的立场,十分紧要,故而儿子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如今圣人英明,皇后殿下贤良,两位贵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们自然该时时刻刻都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无需顾虑其他任何人。而且,能得圣人与皇后殿下看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若是阿娘这番话传入宫中,他们或许会以为咱们心中怀着什么怨愤,不愿为他们分忧,反而成日想着辜负圣恩——”
王氏眯了眯双目,极为冷淡地扫了李遐玉一眼。她又何尝不知这是长安城内诸多贵妇万般难求的好机遇?然而,只要一想到得了这种机遇的是这个寒门之妇,她便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若不是仗着宫中的贵人宠爱,这个贱婢何至于如此难缠?何至于如此难以处置?否则,只要随便安个不孝的名声,就足以让她灰头土脸地滚出谢家了!
谢琰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幻,心中微凛,接着道:“至于千金大长公主,得罪也罢,冒犯也罢,都无妨。毕竟她欺凌义阳小公主,往后便是圣人的肉中刺,咱们也无须惧怕于她。若是她还敢对咱们谢家动手,告到御前去,圣人也只会替咱们做主。”
李遐玉亦能感觉到,王氏望向她的目光格外寒冷。她心中只是一哂,并未生出任何忧怖之感来。毕竟,她早便意识到,这位阿家绝非轻易能够打动之辈。如此明白地表露出厌恶,也总比面上亲热实则暗地里下狠手得好。而且,她大约也只是想休离她,让她这个寒门之妇不再“玷污”陈郡谢氏之名,不曾想过使什么更毒辣的手段。这倒也显得这位阿家良知尚存,绝非什么狠辣之辈。故而,亦令她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招数来对付她,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兄弟齐心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外,几乎处处皆是欢声笑语。不少人家已经收拾妥当,正拖家带口地乘车赶往曲江池,打算赏一赏雪后初晴的美景,或遥望着芙蓉园与杏园那宛如云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梅林,感叹一番残冬早春的胜景。若是世家官眷,或许便能够径直坐在那名动京城的梅林之中,轻嗅梅香、静静品赏了。
延康坊谢宅之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生着银霜炭盆的室内,应当温暖如春才是。然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晚辈却渐渐觉得如坠冰窟,仿佛有人不慎将外头的寒风尽数放了进来一般,令人五脏六腑皆是冰凉无比。谢琰连日以来皆受头疾暗伤折磨,身形清瘦许多,跪得久了难免又觉得头部隐隐抽疼,禁不住拧起眉。而五个孩子亦是从未吃过长跪的苦头,双膝疼痛难耐,却因心中到底有些惧意之故,只得盈着泪水默不作声地悄悄倚向自家阿爷阿娘。
李遐玉不着痕迹地支撑着谢琰的身体,两人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下紧紧相握,无言地传递着彼此的无奈。原本他们今日过来,并不打算与王氏发生什么矛盾冲突,不过是想阖家一起度过晦日,好教众人更亲近几分而已。至于婢女之事,眼下揭开殊为不智,留待往后类似情形再一次发生之时挑明亦不迟。谁又能料到,问安的话尚不曾出口,便听见王氏的怨言?
这般颠倒是非黑白的怨言若是生生忍受,王氏日后指不定还会说出些别的什么诛心之语来。她素来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举止并无异常,却不知京中这些贵妇皆是人精,若是不慎透露出一二来,便可能是弥天大祸的开端。不愿意奉召,那与忤逆犯上又有何异?连圣旨与皇后殿下懿旨都敢怠慢,还有什么谢家不敢怠慢的?且又说什么“流言蜚语”与谢家清名,这究竟是在怀疑什么?
当谢琰听见这些话时,险些难以控制激愤的情绪。幸而李遐玉以平淡的目光宽慰他一二,他才能勉强似笑非笑地说完那些话。他失去了记忆,故而并不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痛下决心,离家出走。然而方才心内却突然涌出了许多熟悉而陌生的怀疑与疲惫之感,使他对王氏的眼界甚至于为人品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诚然,这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他确实不该做出任何忤逆不孝之举。然而,普天之下,是非道理却比愚孝更加重要,陈郡谢氏宗族、他的妻女也同样不可遭受任何伤害。当年他选择了一回,如今便是再一次选择,亦不会出现任何差异——不过,他毕竟已然并非年少冲动的少年郎,也不能再使什么离家出走的手段。
好端端的欢快节日,生生便过成了跪地请罪的日子,究竟是孰人之过?每人心中自然都各有想法,只是此情此景不便表露而已。李遐玉倒是不担忧谢琰跪坏了,只恐他一时情绪激动头疾复发。倒是染娘几个孩子小小年纪,也跟着长辈们一起跪了这么许久,如何能支撑得住?王氏若真是心疼儿孙,又怎能让他们一直跟着跪下去?可见,她如今已经是钻了牛角尖,全然不知“轻重”为何物了。
王氏端坐在长榻上,有些漫不经心地俯视着跪满一地的儿孙们。此情此景,令她满腹的怒火渐渐平顺了许多。倘若每时每刻儿孙们都能如此顺服于她,她又怎会觉得烦躁难安?在陈州阳夏老宅时,长子与侄儿几乎事事都听从她,每日都有儿媳侄媳在旁边侍奉,那可真是一段惬意的日子。来到长安之后,这样的时日一去不复返,她只能归结为李遐玉这个变数了——毕竟,三郎谢琰前些时日才归家,又生着病,也怨不得他。
然而,沉思半晌之后,她却不得不承认,目前自己只得暂时勉强忍耐下去。毕竟李遐玉的依仗杜皇后尚在,她也不可能此时此刻便勒令谢琰休妻。否则若是牵累了谢琰与谢璞的仕途,那便得不偿失了。
“都起来罢。”她有些意兴阑珊地倚在隐囊上,“一直跪着,也不懂得变通。若是跪坏了,还不是我替你们心疼。”说罢,她又招手让谢沧兄弟三人过去,至于泪眼朦胧的华娘与扑进李遐玉怀中的染娘则是视如不见。
王氏并未注意到,谢沧、谢澄与谢泊三兄弟略有些迟疑地看了谢璞与小王氏一眼,这才有些紧张地来到她身畔。被她揽进怀中的时候,谢泊的表情甚至有些僵硬,显然方才确实被吓着了。小王氏眉头微蹙,使着眼色安抚他们,并暗示谢沧机灵一些。谢沧毕竟年长,立即便反应过来,如同平日那般与王氏说起了清晨时发生的趣事。
王氏心不在焉地听着,打量着谢琰的病容,半是懊恼半是嗔怪:“你如今还病着,急匆匆地赶过来作甚?眼下瞧来,神色仿佛又差了几分。你媳妇到底延请了什么医者?难不成日日来往宫中,连御医也请不得?竟胡乱寻了个医者充数不成?”
见她似乎不愿再提方才之事,谢琰平淡地笑了笑,也假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元娘替我请来了当年为文德皇后诊治调养的名医。这些时日,其实已经很有些起色了。再过些时候,说不得便能渐渐控制暗伤。至于气色——毕竟是暗疾发作,故而才略有些苍白罢了,阿娘不必忧心。”
王氏斜了李遐玉一眼,觉得她垂眉低目的模样着实令人看不过眼,索性便又直接问:“昨日我命管事给你送去两个专门伺候你的婢女,可使得顺手?她们可都是在我身边多年的丫头,形容举止无一不妥帖,又懂得医道。我替你挑了许久,才挑中了她们。”
李遐玉就像不曾听见似的,微微侧过首与小王氏说话。而小王氏一时间竟忘了言语,暗地里打量着满室的婢女,果然发现少了二人。她不过是出门去宴饮了一回,家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无人回报于她。这令她深深怀疑自己打理内宅的手段,而看似将所有事都交托给她的阿家果然积威甚深。或许,这个家从未彻底脱离过阿家的掌控,她到底还是小觑了自己这位姑母。
谢璞与谢玙兄弟俩则更是目瞪口呆。他们成婚这么些年,王氏从未往他们房中塞过人。如今不声不响地将两名信重的婢女给了谢琰,既可解释为对幼弟的爱重,亦可解释为对弟妇的不满。不然,赐下婢女这样的事,理应先与弟妇通气,再让弟妇将人领回去才是。
谢琰勾了勾嘴角:“阿娘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伶俐得很。”他扫了两位兄长一眼,不经意间与忧心忡忡的谢璞对视,又很是坦然地移开了目光:“因为用着觉得不错,儿子还想再向阿娘讨几个,不知阿娘是否舍得?”
他看上去与寻常世家公子并无二致,丝毫不拒绝送到身边的美婢。而李遐玉仿佛亦并不在意他公然讨要美婢的行为,扭过脸去,似是索性眼不见为净了。然而,不知为何,王氏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笑着接话道:“你倒是会讨巧,我身边拢共也就几个贴心的婢女,如何能都给了你?”
谢琰微微一笑:“阿娘说得是——兄长们怎么这般看着我?”
谢璞与谢玙正难掩惊异之色,听他忽然问起来,立即百般掩饰。谢璞当然不能直说“阿弟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谢玙亦是不能指责“你这个贪恋美色的家伙”,于是心念一转,便想说几句话来搪塞过去。
谁知,不待他们出言,谢琰却立时作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随即,他便很是诚挚地道:“阿娘,儿子确实是太过贪心了,竟未曾想过两位兄长。听闻他们身边也缺少服侍的人,不如阿娘也一并赏赐给他们几个?儿子身边既有两人了,再要一个便足矣。”说罢,他眸光动了动,竟毫不遮掩地望向袅袅婷婷立在王氏身后的婢女们。
王氏素来喜好排场,身边光是伺候的婢女就有十余人。除去四个她最为倚重的婢女之外,剩下数名亦是从小就长在她身边的,姿色仪容无一不上乘。小王氏是她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