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教人打听阿娘,不如再帮一帮权家如何?这是我欠他的,你既然是我,便应当替我偿还他才是。他为我丢了性命,日后便送他一段前程……送他如花美眷、儿女双全……我不曾给他的,都应当让他得到。
遥遥望着那座宅邸前斑驳的石阶与门楼,李暇玉的内心不由得软和许多,于是轻轻颔首。她确实不可能与前世的亲眷都断得一干二净。
譬如她会不由自主地关心萧氏之事,得知她不曾入宫而是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后便松了口气;譬如面对便宜阿爷的时候,她总会隐约将他当成长辈,瞧着他宠爱义阳小公主,心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譬如尽管武贵妃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待她也十分温和,然而她却始终十分警惕,唯恐她伤害杜皇后与小公主;譬如她已经为先帝与文德皇后抄了许多经书,打算给阿爷阿娘做道场时,一并烧给那两位长辈。
既然前世今生已然融合,她为何不能完成义阳公主李下玉的心愿?况不过是送那人一段前程,让他拥有如花美眷与佳儿佳女而已。权氏一族的心性皆是十分正直,既不自高自傲,亦不自鄙自薄。以这样的品性,自然是可交之人。而她相帮他们,或许日后他们亦会在李家或谢家需要的时候,果断地伸出援手。
子时至,钟鼓声长鸣,响彻整座长安城。李暇玉回过神,果断地转身离开。虽然是故人,但其实与她无干,故而她并不留恋。余下的,亦只有对心里那些记忆的承诺而已。
然而,就在即将离开坊门的时候,她倏然发现那个她追寻了数个时辰之久的身影正停在一座小宅子前,似乎欲推门而入。他们离得并不远,且周围行人稀少,她甚至能瞧见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腰上仿佛系着一块玉环。
“三郎!!”几乎是本能地,她便睁大双眸高声唤道,也顾不得会引来路人的好奇瞩目,便疾奔过去。那人似乎怔了怔,仿佛并不确定唤的是他,缓缓地回首,露出一张被驱傩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孔。那张牙舞爪狰狞无比的驱傩面具,正是她上阵杀敌时常戴的式样,亦是他亲手所制,颜色线条分毫不差。面具也并未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下颌,她日夜思念的轮廓就在眼前!!
“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她与他相对而立,她泪盈于睫,难掩惊喜与激动,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而他的反应却并未如她所预想的那般欣喜,竟隐约似有几分迟疑之意。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伸手想牵住他的时候,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暇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并未认错,然而他却为何——
立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远之意。他仿佛打量陌生人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观察着她:“娘子认得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满了磁性,然而却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某先前曾因重伤之故,得了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之事。因随身带着的玉环上刻着两字‘云鹰’,故而师父以此为某之名,并赐字弘微。”
离魂之症?李暇玉难掩心疼之色,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当时遭受过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人世间,又该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们母女身边,却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在外头孤独徘徊。
“云鹰是我的小字,你名唤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嫡脉,族中行三,故称谢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间的玉环上:那玉环显然曾经碎过,却用金镶了起来,润白的玉环身上流动着或深或浅的金色碎纹,显得格外别致。“这玉环应当是你亲手所刻,想赠给我作为生辰礼。然而当时战况紧急,我们都一时将此事忘了。”
“谢琰,谢三郎……”自称“云鹰”的谢琰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仿佛涌动着什么格外令人怀念的情感。这一瞬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形容狼狈却依然令人惊艳的女子所言皆为真实。而她……他很想帮她插好摇摇欲坠的钗环,甚至想帮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想让她露出释然的欢笑,而非如今这般心碎的神色。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上)
离开那群唯利是图的粟特商人,离开那些高声谈笑说着胡语的游牧民,离开茫茫无际的漠北草原,离开黄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断地南行——那才是他内心的归处,那才是属于他的故乡,那里才有他渴望见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时,他隐约梦见了几张面孔。既有严谨得近乎凌厉的妇人,亦有温和浅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与他小心翼翼搂着的襁褓。然而,当意识从沉沉浮浮中挣扎着醒来之后,他便忘了梦中那些人的模样。这令他难免有些失落,原来他不仅忘了自己是何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家人的模样也尽数忘记了。
不过,再一次从濒死中艰难求得一线生机,他仍有机会去找寻自己的过去与家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迟早还能再相见。故而,在安宁浅淡的药香中,他冷静地张开了双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来常见的破旧帐篷。绘着水墨山水图的屏风前,一只青铜香炉正徐徐吐出青烟,旁边的矮榻一侧则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字画,隐约还能瞧见屏风后的一角博古架与双陆棋盘。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摆设,亦令他觉得十分亲近,仿佛他本便该身处这样的房屋之内。
或许,他不断地南行,就是为了寻找一间这样熟悉的屋子,听见他觉得熟悉而又放心的乡音。他绝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伤欲死,他也绝不能客死异乡,而是应当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怀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他虽不算十分熟悉却能听懂的音调。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童自屏风后走出来,捧着一碗药,来到床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简单,然而气度性情绝非侍童之流。虽然年纪尚幼,亦是自有一种出自——高门世家的独有风度,令人越发觉着亲切。
“多谢小郎君送药。”于是,他拱手道谢。因长久不言语之故,喉咙发声极为艰涩,声音亦显得十分嘶哑。小童眨了眨眼,补上一句:“药也是我熬的。”他话中并无寻常孩童为了邀功而显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仿佛只是述说事实罢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道:“也多谢小郎君熬药。却不知,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这间客房的精细布置,以及显然画技功力不浅的山水屏风,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绝非常人。更何况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来爷娘也绝非寻常人物。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举止气度都已经沉淀下来的优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黄色对襟大袖长袍,衣袂飘动之间,腰上挂着的金鱼袋格外醒目。鱼符是大唐官员的身份凭证,而装鱼符的金鱼袋则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尽。”他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个叉手礼。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轻。这般年纪便能成为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极高、家世显赫,且其执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众。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便能成为执掌庙堂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亦是他的目标。
宰相是他的目标?原来,他也已经入仕?身上为何没有任何凭证?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家人?他们是否早已经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处找寻他?又或者,他们以为他已经尸骨无存,正悲戚万分,日夜以泪洗面?
见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盘腿趺坐下来。趺坐并非符合礼仪的坐姿,然而他做起来却依旧优雅,且带着几分狂放之气:“阁下因伤情恶化倒卧在路旁,若非神医药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险些就救不过来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应当并无大碍了。某一望即知,阁下的出身应当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摇摇首:“某并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亦不记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皱起眉。而旁边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爷,这是离魂之症——原来师父所说的离魂之症,居然是确有其事。这位郎君受过重伤,故而一时将过往忘了个干净,许是过些时日便能想起来,许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师父若在,还能施药针灸。不过,他如今已经回了南山,幽州城内的医者恐怕都无计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幽州刺史仿佛也知晓铁勒语,颔首道:“果真如此。你应当是远征薛延陀时受重伤的大唐将士,跋涉数千里居然来到了幽州。不过,某犹记得,当时征发的兵士并无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营州、凉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应当是这三州之人罢。”
“多谢使君提点,待某病愈之后,便前去这三州找寻亲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百倍报之。”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约有些失落,仿佛无论是代州、营州或是凉州,都无法唤起他的思乡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这一个线索,他若不去寻访,便不可能获得更多消息。在辽阔的大唐疆域之中,没有任何消息,又当如何在茫茫人群内找寻家人?
“我与你既然是有缘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为崔子竟,因名须得避高祖之讳,入官场之后通常以字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故而觉得你绝非寻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门之人。不过,门阀士族通常以门荫出仕,考贡举者已是罕见,投军从戎甚至屡屡参战者更是凤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觉得投缘之极,你也不必将我的随性之举放在心上。百倍报恩之语,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这名字与郡望出身,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低声地重复着,忽然道:“五姓七家,书画诗赋策论五绝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经使尽百般手段,搜集过崔子竟的字画,亦似乎曾经替某个人精心挑选过那些真迹。他们一同品赏字画,一同临摹,互相评点。那些精妙的言语仿佛仍在记忆中,但当他想要追寻的时候,却又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对方什么也不记得,却知道他当年在长安传开的那些名号。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阿爷?难不成,你也临摹过阿爷的字画?你也是……阿爷的‘脑残粉’?”
虽然不知“脑残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颔首道:“我……应当是喜爱临摹子竟先生的字画——不过,我的画技并不出众,仅仅只是欣赏应当使得,而若是写字,应该还算是不错罢。譬如,这架山水屏风虽并非子竟先生的真迹,却也临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认出来并非阿爷的真迹,尚是头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诉阿兄,让他来见一见你!”说着,他放下药碗,叮嘱这位离魂症病患必须及时喝药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小儿顽劣,见笑了。”崔子竟浅笑道,看着他将苦药一饮而尽,又道,“你没有名字,不好称呼,不如临时取一个用着罢。我似乎发现,你的左手中一直攥着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许是与你的身份有关?”
经他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自清醒之后,从未张开过左手掌。于是,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气力,才将那已然僵硬无比的手指慢慢放开。躺在脏污的手掌中间的,是一只碎裂的白玉环,雕刻着振翅高飞的双鹰,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艺略有几分生涩,却已称得上技艺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没有彻底成为碎片已经十分难得。或许,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头可有什么表记?”
他望着这双鹰玉环碎片,心中仿佛涌起万千情绪,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终于找见了两个小篆字“云鹰”。“云鹰”,这个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清风正扑面而来,仿佛依稀有人浅笑着在他耳边轻轻私语。
“既如此,从今日开始,你便是云鹰了。鹰击长空,穿梭云中,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这未必是你的真名。”
“云鹰……”他低声地唤着这个名字,依稀感觉到那轻轻私语的身影转过身,再度像香炉中的青烟一样飘散开来。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下)
因着几乎能一眼就辨认出书画是否为崔子竟的真迹,云鹰顷刻间便成为幽州刺史府中最受瞩目的客人。无论是每日坚持给他熬药送药的崔小郎君崔思,或是勤学苦练许久依然不能在行家面前以假乱真的崔大郎君崔简,甚至是仅仅觉得稀罕过来瞧几眼的崔家小娘子崔菀娘,都时不时来探望他。
崔思最感兴趣的便是医药之事,自幼就立志成为如师父药王那般的医者,故而对待得了离魂之症的云鹰格外殷勤。他几乎早中晚都会给他诊脉,似模似样地开药方,然后与药王留下的药方对比。背药方、诊脉辨症对他而言并不难,难在每味药的君臣佐使之间因剂量而生出的复杂关系。尤其是离魂之症这等少见的病症,并无先辈记录的药方,用药须得慎之又慎。就连药王留下的方子,亦不过是治云鹰胸前的外伤以及感染的症候罢了。
崔简显然更专注于书画,经常兴致勃勃地拿来许多临摹之作与云鹰讨论。他似乎想要确定云鹰的目光是不是当真那般精准,时不时还会取出一些子竟先生的笔墨试图混淆他的视线。然而,每一回云鹰都能准确地认出哪一幅才是真迹,教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不过,更令崔大郎君意外的是,见得多了之后,云鹰已经能够认出他的笔迹,他的临摹之作与其他人的临摹之作,他亦能分毫不差地指出来。
崔菀娘则唯独对云鹰作为武官的身份最是好奇。尽管知道他毫无记忆,依然悄悄地将自阿爷书房中瞧见的舆图描摹下来,私下拿给他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