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过了半晌才伸手轻轻拍她的背:“好了,不逗你玩了。”
“你骗我?!”董晓悦气得咬牙切齿,把他一推,心里来了个素质三连。
燕王殿下冷峻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像晨曦照入深静的松林,董晓悦愣了愣,彻底没脾气了。
“没骗你,”杜蘅正色道,“真的是无头女鬼。”
“……”
“此地是知府谭孝纯……”杜蘅顿了顿,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辞,“在外头所置的宅子……”
董晓悦恍然大悟,原来那江氏是个外宅,那她的种种古怪之处就说得通了。
“那江氏是郢州人,原是个……风尘女子。谭孝纯前些年任襄阳知府,两人因此相识……”
谭孝纯一年前来此地赴任,将她一起带了过来,这宅子就是那时置办的,当时请了风水先生相过宅,并无什么不妥,江氏主仆几人住进去之后也一直平安无事,谁知道就在江氏怀孕满三个月的时候,出了问题。
江氏睡眠素来很浅,怀了身孕更是时常半夜惊醒。
有一回午夜醒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见镜台前坐了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是伺候她的冯嬷嬷,便唤了那人两声,那人不言不语,江氏觉得古怪,睁大眼睛定睛一看,那人肩膀上空落落的,根本没有头颅!
第二日冯嬷嬷和男仆寻了个道士来作了场法,那女鬼消停了几日,可没多久又来了。
自此,每逢月明之夜,那无头女鬼必然出现,起初还只是远远地坐一会儿,不怎么扰民。
那江氏也是胆大,感觉她似乎并无恶意,渐渐的也习惯了。
可那女鬼近来似乎不满足于远远坐着了。
前几日江氏午夜梦回,一睁眼就看到那无头女尸立在她床边,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还把手往她脸上摸。
人鬼殊途,那女鬼不能触到她,江氏只觉脸上有一股阴冷之气,饶是她再胆大,也是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便觉腹中绞痛,找大夫来诊看,是因为受惊动了胎气,喝了几副安胎药才稳住了。
谭知府听说了这事,便叫人请了名声在外的捉鬼小能手崔帐干来。
董晓悦顿时认怂,挨到杜蘅身边,寸步也不敢离开。
“怎么吓成这样?”杜蘅弯着眼睛道,“不是连尸妖都不怕么,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
董晓悦觉得虚无缥缈的鬼魂比腐尸可怕多了,但是这不太好解释,她想了想道:“尸妖像狮子老虎,只要它们不来吃我就行,五彩斑斓的还挺可爱。鬼就像蛇,别说是真的,画上看见都觉得毛骨悚然。”
“蛇有什么好怕的?”杜蘅挑挑眉,表示无法理解。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很难解释,董晓悦想了想,“你就没什么特别怕的东西么?”
杜蘅闻言一怔,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怕什么,可是心底深处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有蛇爬过。
没等他想明白,董晓悦打断了他的思绪:“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不怕尸妖?”
“上清天雷玄气所成吉祥三宝正日天王。”
“……”董晓悦羞耻地挠了挠额头。
正要问问详细情形,那中年男仆在院外叫起来:“帐干?您还好么?”
“无事,不必担心。”杜蘅答应了一声。
“我去屋子里看看。”他转头对董晓悦道。
董晓悦下意识地抓住他袖子。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么?”
董晓悦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是跟着他安心些:“你知道怎么抓鬼么?”
“知道,”杜蘅胸有成竹地道,低头看了看她紧紧扒着自己的手,“这不是抓住了一么。”
“……”
“我没捉过鬼。”杜蘅说的是实话,他也是初来乍到,一进梦里就被赶鸭子上架,莫名摊派上一个捉鬼的任务。
“……”
“不过想来不会太难罢。”杜刺史当年是名满京华的天才少年,有种学霸的盲目自信。
董晓悦将信将疑,不过看他那么笃定,也安心了不少。
“别怕,鬼魂一般只能在夜晚出没。”杜蘅一边安慰她,一边掀帘子走进空无一人的卧室,董晓悦方才就是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不对啊,”董晓悦抓着他的腰带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不是说只能在夜晚出没吗?那我怎么白天出没?”
“你应当不是鬼魂,”杜蘅已经搜完了正房,往东厢房走去,“依我看大约是生魂一类。”
这位崔帐干每次捉鬼都留下了详细的文字纪录,杜蘅穿来以后翻阅了一遍,其中就有一篇提到了生魂。
据崔帐干的记载,生魂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离开肉身的活人魂魄,介于鬼魂和生人之间,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活动,也可以移动物品,不过没有影子,一般人也看不见,和董晓悦的情况基本吻合。
至于董晓悦为什么会以这种状态存在,当过僵尸和佛像之后,这种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一人一魂把正房、厢房和倒房,乃至于净室和厕房都看了一遍,到处岁月静好,并没有撞见鬼魂。
董晓悦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咱们先出去罢。”杜蘅若有所思地道。
“嗯。”董晓悦求之不得。
“晚上再来。”
“……”
第78章 夙缘
董晓悦跟着杜蘅走出院子; 那仆人神色紧张地走过来,朝着杜蘅打了个千儿,却全然不理会他背后的董晓悦; 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似乎真的看不见她。
董晓悦觉得新奇,走到那仆人跟前; 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那仆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只是压低了声音问杜蘅:“帐干; 您可曾碰见……那……那个……”
杜蘅摇摇头:“未曾得见。”
管事显然松了一口气; 抬袖掖掖额头上的虚汗,可旋即又忧虑起来,鬼没捉住,要是等人走了再出来作祟可怎生是好?
他本是谭府的家仆,因为得罪了太太屋里的管事被穿了小鞋,费了不少心思和银钱运作,才到这外宅做了总管,图的是规矩小差事轻省油水又足; 哪知道才来了两个月不到便遇上这等倒霉事; 真是流年不利。
即便那无头女鬼不找他麻烦; 若是江氏和腹中孩儿有个好歹; 他那些银钱便打了水漂了,说不定还会被府君迁怒。
他把这崔帐干视作救命稻草,哭丧着脸道:“求帐干救命!”
“在下方才四下里看了看; 贵宅藏风纳气,风水上佳,论理不是招邪聚阴的格局,看来此邪祟颇有道行,甚是棘手……”杜蘅装模作样地捏了捏眉心,摇摇头,“劳烦赵管事与谭府君说一声,还是另请高明罢,小可贪生怕死,还想多活几年。”
赵管事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长揖至地,苦苦哀求:“帐干道法高强,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手到擒来?求您救救咱们娘子和小郎君,救救这上下十几号人……”
边说边上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杜蘅手中:“这是小人的一点孝敬,若是帐干能消灾解厄,府君处定有重酬。”
杜蘅假意推辞了一番,不露声色地掂了掂银锭,对那分量和成色比较满意,方才假惺惺地信口开河:“那鬼物与你家主人有些夙缘,小可平白掺合其中,免不得折了自己的福禄和寿数……”
他看着那白花花的纹银,不屑一顾地一哂,仿佛在看一堆粪土,叹息道:“不是小可贪心,只是若不收你这消灾银,与你反而无益有损。罢了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可尽力而为便是了。”
赵管事千恩万谢:“小人定为帐干立个长生禄位,早晚诵经,求神佛保佑帐干长命百岁福禄双至!”
“禄位倒是不必了,小可并非尘世中人,寻常禄位于我也没甚用处,倒不如我自己写几道符有用。”
赵管事识趣地掏出又一块银锭:“不成敬意,权充帐干黄纸朱砂之费。”
“赵管事有心了,”杜蘅熟练地接过银子袖好,“那鬼魂青天白日下不敢贸然现身,只能待入夜再作计较,小可还有几句话要问江娘子,有劳赵管事。”
“帐干太客气了,请随小的来。”赵管事点头哈腰一通,把院门锁上,贴了道黄符纸,然后举步走在前边领路。
全程围观的董晓悦差点惊掉了下巴,每个梦里的燕王殿下都有些微妙的差异和独一无二的特点,但是钱财上从不计较,迄今为止无一例外。
这一位……还真是独树一帜。
赵管事在前头领路,杜蘅放慢脚步落在后面。
董晓悦仗着管事听不见自己说话,便对杜蘅道:“捉鬼真的会折寿吗?”
杜蘅轻轻摇摇头,眨眨眼,给她一个“我哪儿知道”的眼神。
“……”董晓悦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杜蘅叫她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撇开了脸。
他是扶风杜氏的嫡支,是隋珠弹雀、蜡烛炊饭的膏粱子弟,何曾将那阿堵物看在眼里?
然而自从进了这梦里,自己好似变了个人,就像方才,占不到那点便宜就抓心挠肝地痒,浑身不舒坦。
赵管事把一人一魂领到了江氏所住的院子。
这院子格局与闹鬼的那个相似,也是个四合院,不过无论规模还是奢华程度都差远了,想来时因为原来的院子被那无头女鬼鸠占鹊巢,只能屈居在此地。
正值盛夏,院子里草木葱茏,廊下一丛茑萝开得正好,绿叶丛中点缀着星星状的红花。
江氏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由寺庙里见过的那个老嬷嬷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走下廊庑。
董晓悦注意到,那肚子似乎比庙里看到时更鼓胀了些,似乎随时要临盆。
不过她的体态却不叫人感觉臃肿累赘,举手投足间妩媚天成。
因是见外男,江氏戴了顶黑纱幂篱,只见她手捧着的腹部,向杜蘅轻轻福了福:“帐干请堂中坐。”
杜蘅道了谢,带着董晓悦走进堂屋落座。
江氏一叠声地吩咐那小丫鬟奉上茶水点心,杜蘅制止道:“江娘子不必客气,在下只是有几句话须问。”
说着扫了眼冯嬷嬷和小丫鬟。
江氏立时会意,支开了奴婢,冯嬷嬷有些不放心,走到廊下,仍旧远远地望着屋里的情形。
“帐干有何疑问尽管开口,妾身知无不言。”江氏道。
杜蘅点点头:“劳烦江娘子回想回想,可曾在哪里见过与这无头鬼衣着打扮相仿之人?”
“回帐干的话,妾身未曾见过。”江氏毫不犹豫地答道,她的神情被面纱遮挡着看不清楚,但董晓悦留意到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杜蘅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戒备,与董晓悦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玩味。
“江娘子先时说那鬼物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不知是何由得知的?”
那女鬼连头都没有,江氏却笃定她是个中年妇人,其中自然是另有隐情。
江氏显然被问住了,将帕子绞来绞去,半晌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有……有一日月光皎洁,妾身……偶然瞥见她双手枯瘦,衣着样式颜色又似老妇,故而有此猜测,做不得准……”
多皎洁的月光能把衣服颜色都看清楚?那江氏显然是乱了方寸信口胡诌,必定是隐瞒了什么。
说不定那鬼魂与她真有什么渊源。
董晓悦想了想,对杜蘅道:“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姓刘的郎君。”
杜蘅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不过还是依言问了江氏。
那江氏正提着茶壶给杜蘅添茶水,听了这话浑身颤栗起来,几乎拿不住茶壶提梁,把大半的茶水都洒到了桌上。
她赶紧放下茶壶忙不迭地道歉,拿帕子去擦几案。
“江娘子是否认识一位刘姓郎君?”杜蘅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妾身并不认识刘姓郎君。”江氏已经稳住了心神,平静地答道,只是嗓音还有一丝微弱的颤抖。
杜蘅见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多有叨扰,在下方才去院内巡视了一遍,并未遇见那鬼物现身,只能等入夜一探究竟。”
“有劳帐干。”江氏施了一礼,叫来赵管事,吩咐他带帐干去客房歇息,又叫冯嬷嬷另封了五十两梯己银子答谢。
赵管事将杜蘅带到客房安顿下来便告退了,杜蘅等他走远,放下帘子,掩上房门,把方才得的银子拿出来,仔细查看成色。
“这江氏问题很大啊,”董晓悦说着凑过头来,“啧啧,收获不小嘛。”
杜蘅露出个心满意足的微笑:“还得多谢你,五十两,为封我这张嘴她也算下了本了。你如何知道江氏与那刘姓郎君有首尾?”
“这……说来话长,先不说这个。倒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首尾?”
“江氏是郢州人,刘是郢州大姓,这江氏连想都未想,斩钉截铁说不认识姓刘的郎君,显然是心虚。”
道理说出来简单,不过在一瞬间能想得这么细,可见他思路敏捷。
“你说江氏是不是认识那个无头女鬼?”董晓悦若有所思道,“就算月光再亮,在室内也不太可能看清楚衣裳颜色,从手上看出年龄就更是胡诌八扯了。”
杜蘅点点头:“我刚来时就怀疑江氏与那鬼魂有旧,她一个弱质女流,又怀了身孕,见到鬼魂寻常人必定立刻告知家人,请道士来做法驱邪,那江氏却隐瞒了许多时日,可见她是不想伤她,依我之见,他们非但认识,还有些故谊。”
董晓悦回想赵管事和江氏两人大相径庭的反应,也觉得江氏过于镇定了,她可是直接与鬼魂面对面的人。
“她到底还是找你来捉鬼了,难道发现那鬼突然要害她?”
杜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找我来的并非是江氏,而是谭知府,那日江氏动了胎气,他才问出了究竟。”
“谭知府人呢?”
“在衙门中办公,据那赵管事说,谭知府公务繁忙,又有偌大个府邸,虽宠爱江氏,却并不常在这宅中留宿。”
“总觉得这谭知府也有点问题……”董晓悦抱着肘靠在门边,皱着眉头道。
杜蘅把银子包起来放好,走到床前坐下,拍了拍床板道:“别多想了,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去会会那鬼魂便知道了。”
“我……我也要去?”
“那是自然,”杜蘅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从现在起,你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他顿了顿威胁道:“孤魂野鬼最喜欢拉生魂替死,好占了你的躯壳。”
“那我更不想去了。”
“那鬼魂虽没有头颅却生着脚,焉知她不会趁我不在来找你?总之我去哪里你也去哪里。”
第79章 捉鬼
董晓悦听他说得振振有词; 心里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无从辩驳,只得认个倒霉。
“趁着天色尚早赶紧睡会儿; 今夜有得折腾。”杜蘅一脸公事公办; 又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看了看那张乌木床,脸一红; 蹭着脚不过去:“这。。。。。。只有一张床; 不太好吧。。。。。。”
算起来她跟这个男人都已经拜过两次堂; 也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对她来说; 荀面首是荀面首,她同这杜蘅不能算十分熟稔,同床共枕更是有点超纲。
杜蘅哪里看不出她害羞,越发想逗她,一手撑着床,斜倚在床柱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想是在下入不得娘子的眼了。”
那惫懒的模样依稀有荀面首的风采,只是眼角眉梢少了点风流; 多了点慧黠。
董晓悦被他青白分明的眼睛这么凝视着; 脸上的红晕越发深了; 只觉喉咙眼发痒; 轻轻咳嗽了两声,嗫嚅道:“没有……”
杜蘅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把床让给她:“同你说笑的; 快歇息罢,夜晚还得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