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听得云里雾里,圆觉大师夸她有佛缘真是太抬举她了,不过最后一句话倒是让她十分受用。
出了佛殿,迎面看见在浮屠塔下等候的荀延,董晓悦的心变成了一只小麻雀,恨不得从嗓子眼里扑棱出去。
她暂时忘了金叶子,忘了过关条件,甚至忘了她身在何处,她的心牵引着她过去。
当着僧侣和侍从们的面,她上前握住荀延的手:“走吧。”
荀延一愣,旋即把她的手攒在手心,回头往大殿的方向回望一眼,仿佛看到老和尚狡黠的笑容,他忍不住一弯嘴角,今年元旦得多捐点香油钱了。
***
林甫在自家山中打猎被老虎咬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林中书位高权重家大业大,这一死不知多少人和事受了影响,不提朝堂的格局天翻地覆,单说林家那十几个儿子为了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在为街谈巷议输送新鲜的素材。
林家众子女经过几轮合纵连横,大致分成两个派系,一派以林家嫡长子林大郎为首,另一派则惟林二郎马首是瞻。
前一派一口咬定林甫是被林二郎害死的,因为事发时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场,这理由着实牵强,可他们纠住一点闹得沸反盈天,死活拦着不让亡父尸身盖棺落葬。
最后还是皇帝看不下去,派了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去查验,证实他千真万确是被猛兽抓死的,林中书的遗体才侥幸没有烂在灵堂里。
林二郎和长公主的亲事当然也是舆论中心,全京城的官民都在翘首等着看长公主作何反应——是等满二十七个月孝期结束,还是等风头过了悄悄解除婚约,另觅良缘。
结果林甫下葬后第二日,一身缟素的林二郎便去宫中面见天子请求解除婚约。
皇帝虽则遗憾惋惜,到底不舍得亲妹子再等上近三年,问过长公主的主意,便允了。
姻缘路崎岖险阻的长乐长公主惹来无数人的同情,也有不少人暗中讥讽林家苦心经营多年,终究没有攀龙附凤的命。
不过不出一个月,京城人民发现自己的同情心喂了狗——荀家找了大媒去提亲了。
长公主一改举棋不定的作风,两家人一拍即合,闪电一样把纳彩到请期的几个步骤过了一遍,将婚期定在立秋日——按照礼俗婚礼一般都在冬春举行,但是要这对大龄青年再等上半载实在不人道,皇帝便让太史令找了点玄学依据,给他们破了个例。
一入五月,气候一天比一天热,荀延似乎也受了天气的影响,心里火急火燎的,婚期越是临近,那股焦躁便越发难以忍受。
这天旬休,他照例拿着把算筹算来算去,仿佛多算几次能感动天地,让他的新娘子提前过门似的。
可惜算来算去还是那几日,荀延懊恼地把算筹往案上一掷,从冰盘里拿起块半融的冰块,敷在下嘴唇里侧的燎泡上。
就在这时候,书僮进来禀报,有人自称林家奴仆,送来一份礼物。
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他和林家人很熟么?非奸即盗!荀延心中警铃大作,莫非这林二郎还没对他的阿月死心?
他沉着脸叫书僮把东西拿过来,见是个巴掌大的沉檀匣子,也没有附上只字片语。
他皱着鼻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莹白温润的美玉,与长公主随身带着的那块显然是一对。
此举看着光风霁月,其实纯是膈应人,荀子长仿佛吞了只苍蝇,把盖子原样盖上,挥挥手对下人道:“收到库里去,再装一匣子南海真珠送到林府当回礼。”这件让人不快的小事便叫他抛在了脑后。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一看,那玉佩竟好端端地躺在他案头,荀延叫来书僮询问,答曰昨日的的确确锁在了库里,问遍了院子里所有仆役,没有一个知道这玉佩是怎么出现在案上的。
荀延隐隐有些不安,亲手把那玉佩放进匣子里,封上蜡,装在大匣子里,然后锁进库里,还在箱子上贴了张亲手画的符——他师父圆觉大师精通儒释道,他也学了几手有备无患。
那玉佩果然没有再跑出来作妖,荀延松了一口气。
第69章 婚礼
自从定下婚期; 董晓悦就有些度日如年,圆觉大师说美梦易醒,她深以为然; 最近的日子太过风平浪静; 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倒是有心把面首给办了落袋为安——这个燕王殿下显然是突变品种,下个梦里八成又是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 说不定还不记得她。
无奈荀延与她并不所见略同; 自打定下婚事;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改往日孔雀开屏般的风骚作风; 在其位谋其政,很有正室的风范。
董晓悦虽然厚颜,可对方不配合,她也不好意思明示,何况门下省的事情又多又杂,荀延还得积极表现争取多告两天婚假,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旬休还得过问婚礼事宜; 也着实找不到什么机会见面。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终于到了长乐长公主和荀家独子的大婚之日。
当初是太史令负责选的日子; 老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这一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必定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结果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是阴云密布,到了午后索性下起雨来。
城里都是夯土路; 一下雨就泥泞,加上婚服逶迤繁复,更是雪上加霜增添了许多不便。
黄昏时分,荀驸马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打着伞,一手拽着缰绳,不畏艰难险阻地来迎亲了,虽然衣裳被斜风密雨打湿了些许,但姿容风仪依旧举世无双。
长乐长公主一把年纪好容易嫁出去,天子提前放出话来,谁也不许难为驸马,给老大不小的两口子制造障碍,由宗室和世家子弟组成的抢亲队只是摆摆样子走个过场,便把新人放了过去。
在绵绵阴雨中,董晓悦坐着天子特赐的金根车,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侍从,进了荀府的大门。
荀府正院中庭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青庐,上铺油毡挡雨,长公主和驸马便在此行交拜礼。
董晓悦和荀延在礼官导引之下,由众人簇拥着,迤迤然地走进青庐。
其时尚白,婚服多用白色,不过董晓悦从小到大受了无数影视剧的熏陶,总觉得还是红色喜气,因而两人都穿了红色。
荀延生得俊,一身正红有种别样的风情,往煌煌的灯火里一站,叫人挪不开眼。
董晓悦脸上飞起红晕,几乎把胭脂都盖了过去,这不是她第一次和燕王殿下行交拜礼,只不过上一次满脑子行刺计划,心境如同天壤之别。
两人在礼官的指示下相对行礼,交拜的瞬间,荀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真像是在做梦。”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右眼皮煞风景地跳了跳。
荀延发现她的异样,趁着礼官说套话的当儿,悄悄比了个口型:“怎么了?”
董晓悦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冲他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荀子长眼前一花,还没喝下合卺酒已经有了微醺的感觉。
礼成之后,荀延去前厅陪宾客饮酒,董晓悦先去新房更衣。
卸了妆洗了澡,换了身轻软舒服的寝衣,董晓悦把侍女们支开,一个人坐在床上,仍旧有些恍惚,她竟然结婚了,对象是个古人,一会儿还要入洞房!
简直就像做梦——确实在做梦就是了。
她环顾四周,这婚房雅致又温馨,从墙角的香炉到锦帐的纹样,每个细节都倾注了主人的心思,不是单靠钱能堆出来的。
床头小案上的一对青瓷狐狸最令董晓悦爱不释手,两只小狐狸只有巴掌大小,一坐一卧,歪着脑袋凑着头,像在说悄悄话,据荀家下人称,是他们家小郎君自己熬了好几个晚上自己拿瓷土捏出来,又着能工巧匠入窑烧成,捏了七对才烧出这一对满意的。
燕王殿下居然有这份闲心,董晓悦深觉人不可貌相。
她把狐狸放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摆好,看了看更漏,时候还早,荀延被一帮狐朋狗友扯着灌酒,估计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她便放下喜帐,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打算先小憩一会儿养足精神。
谁知道刚一躺下,后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硬梆梆的,有草鸡蛋大小,像是石头。
婚床上怎么会有石头?董晓悦纳闷得很,坐起身,伸手往褥子底下一摸,触感润腻,还有些似曾相识,拿出来一瞧,是一块随形羊脂玉佩。
这玉佩眼熟得很,董晓悦一开始几乎怀疑是先帝赐给自己那块,连忙唤来侍女碧琉璃,叫她去开了箱笼,把自己的玉佩找出来一对比,只见玉佩的色泽质地虽然很像,形状却不同,反而微妙地相呼应,显然是一对。
董晓悦一手握着一块玉佩,心情有点复杂,她前阵子修书一封给林珩,委婉地表示想“借”玉佩一观,林二郎不久便复信,称玉佩已经被他赠给了别人,至于那别人是谁,林珩只字未提。
虽说这玉佩意义不同寻常,可说到底先帝赐给了林二郎,就是他的东西,怎么处置都是他的自由,董晓悦有自己的小算盘,并不急着找玉,乐得拖延,便一直拖到了洞房花烛夜。
谁知道这玉佩竟然出现在她婚床上,难道林二郎把玉佩送给了荀延?倒也不无可能。但是荀延怎么会把玉放在婚床上?怎么想都不合情理啊……
事有蹊跷!如果这对玉佩是关系到过关与否的灵物,此时此刻突然出现,难道意味着这个梦可以结束了?
董晓悦在良知和美色之间徘徊不过一秒,果断把两块玉佩分了两个匣子装起来上锁,塞进墙角带锁的柜子里——反正也不差这一晚,让燕王殿下再等等吧。
解决了玉佩,董晓悦合衣躺在床上,扯来被角遮住肚子,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半梦半醒之间,董晓悦突然想起自己还买过一件叫做咫尺天涯的道具,一直没用上。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董晓悦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两块玉佩隐隐闪着光,像一对不怀好意的眼睛。
第70章 洞房
董晓悦被一声夜枭的叫声惊醒过来; 睁开眼一看,四周一片黑暗。
梦做多了难免混乱,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可她睡前屋子里明明灯火通明; 她也没叫侍女熄灯; 难道是睡过头了一觉睡到了半夜?
董晓悦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枕头。
“荀延?”她试着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她狐疑地坐起身; 撩开帐子往外一看; 依稀能看见几案、帷幔和屏风的轮廓; 可是一切都隐藏在深浓的黑暗中; 看不真切。
董晓悦想起房门口有侍女守着,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来人——”
然而仍旧没有人回答她。
她正想起身看个究竟,黑暗中出现一团巴掌大小的光,起初朦胧黯淡,像一轮淡月,慢慢明亮起来,由骨头似的灰白变成莹白,在屏风上投下一片光晕; 依稀可以看到屏风上的山水。
董晓悦突然想起来房里的银漆屏风画的是花鸟; 哪里来的山水?
想到此处; 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瀑布声; 不明物体倏地一亮,屏风上的画面越发清晰,还有几分眼熟; 董晓悦定睛一看,睡得有些混沌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那发光的东西根本就是合二为一的玉佩,屏风上的山水只是投影而已!
董晓悦直觉那片山水有些不自然,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道糟糕,一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洞房。
她站在一片阳光明媚的山谷里,微风轻拂着她薄薄的寝衣,砂石和杂草透过丝履轻软的鞋底,硌得她脚底下微微生疼。
董晓悦四下环顾了一圈,她的身后是座竹篱柴扉的小草庐,门前横着一片开阔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鳞鳞波光,远处水面雾气蒸腾,对岸的景色隐隐绰绰。
不远处,一座拱桥像彩虹一样越过河面,就跟玉佩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阳光有些刺眼,董晓悦手搭凉棚朝那座桥望了望,桥的远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刚才天旋地转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从梦境里出去,谁知道非但没出去,还掉进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是玉佩里的世界吗?玉佩还在荀府那间屋子里吗?该怎么出去?出去还能赶上洞房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她都没有头绪,想了想,决定先去那间茅草屋里找找线索。
董晓悦走到没上锁的柴门外,朝着里面叫道:“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进来咯。”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养着只肥鸡,正绕着一口八角井悠闲地踱着步,一边啄着散落在地上的小米粒。
茅屋总共三间,一间厨房,一间净室,外加一间起居兼卧室。
董晓悦穿过院子,径直走到主屋门口,停住脚步咳嗽两声,见没人应答,便撩起竹帘一矮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便只有窗下一条画案,案上放着一幅字,最后一笔墨迹未干,砚台里还有些残墨,上面搁着支秃笔,还在轻轻滚动,仿佛前一刻才被主人匆忙撂下。
董晓悦好奇地看了眼,只见粗麻纸上写着两句唐诗,笔迹苍劲,力透纸背:“何当脱屐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难得见到自己眼熟的诗句,董晓悦略感欣慰,不过要说线索,她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这屋子可以说室如悬磬,董晓悦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称得上线索的东西,退了出去,把厨房、净室和院子都搜索了一遍,连井口都探身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她坐在井沿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主人出现,只得出了院子,往河滩走去。
***
荀延怀疑自己醉了。
他一只脚还在门槛外没来得及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道该跨进去还是该退出来。
眼前根本不是他亲力亲为精心布置的婚房,也不是荀府里的任何一间屋子。
那是间又小又破的茅屋,穷酸得超乎荀公子的想象——他见过的最简陋的房子就是天宁寺的僧房,跟这间屋子比起来,那僧房简直称得上豪华别墅套房。
更古怪的是,明明是大晚上,屋子里却是白昼,晴明的日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荀延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再睁开,“幻觉”并未消失,他不死心地晃了晃脑袋,妄图把头脑晃清醒些,可这破屋子像块顽固牛皮癣似的,鲜明又瞩目。
他大惑不解地回过头,这一看不打紧,身后的廊庑、庭院、月光,乃至于仆从,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到的是一口井,一只鸡,一圈竹篱,一道荆扉,门外则是青山绿水。
这房舍和山水都莫名的似曾相识。
荀延酒醒了一大半,蓦地想起来,这不是玉佩里的风景么?只不过他眼下身在画中,换了视角。
是那玉佩在作妖,怪他发现异状之后掉以轻心了。
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荀延心里有了点底,虽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总好过一无所知。
眼下他最担心的是长公主,她还在房里等他么?要是迟迟不见他,不知会否伤心?
荀延按捺住心里的焦急,有条不紊地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最后还是把注意力落在那两句诗上。
荀延回想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一联诗。
他对着案上的诗句看了又看,这笔迹有种微妙的熟悉,可细想又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冥思苦想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
院子里找不到线索,也不见有